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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五章(3)


 (五)

一夕之间,形势大变。

二月初一深夜,姚平仲一军劫寨失利,主将或夺路潜逃,或被俘杀害,士卒大部被歼。败耗传来,京师震动。二月初二,李纲奉诏到班荆馆行营使司调动五军统 制辛康宗、敢战统制范琼等开封丘门出战,接应陆续逃回的败兵。这几支军队出城后又被金人击败,逃回城里。只有选铎统制韩世忠的一军奉派去应援向东明县方向 逃去的溃兵,奋勇一战,获得胜利。这个将军在第二次伐辽战争中的最后一战获胜,现在又获邀击之利,两次都在大军失利后奋战得胜,其战绩更受人注目。

这一次败耗,对主和派的李邦彦一伙人真是天大的喜讯。他们抑制不住内心的欢愉,竟在都堂摆酒庆贺,互相祝杯,毫不掩盖其幸灾乐祸的心理。

好象李纲过早地做好报捷、设御幄受俘等准备工作一样,李邦彦一伙也早做好对付战败者的准备工作。初一夜,姚平仲的大军刚出动,率邦彦的爪牙李回、莫 俦、秦桧等就象夜猫子似地四出活动,到处拉拢御史起草弹章。拂晓前败耗刚刚传回,他们已把“台谏”③这架政治机器充分发动起来。在初二一天中,渊圣皇帝接 连收到二十多道奏章弹劾种师道、李纲误国。弹奏的内容彼呼此应,给他们加上的罪名也好象弹棉花似地越弹越胖,到后来竟然说:“四方勤王之师及亲征行营司皆 为金人所歼,无复存者。国家危亡在即,陛下速作应变之计。”李邦彦酒醉饭饱之余,也亲自出马,当着渊圣之面,对斡离不派来责问朝廷何故用兵的使者说:用兵 乃李纲与姚平仲“结构”,菲朝廷之意,朝廷必将李纲缚送金营以谢太子郎君。太子郎君休得责怪!

渊圣皇帝的主战立场是脆弱的,经不起金方使者和臣僚们的内外夹击,不消三二个回合,就败下阵来。初三下旨,撤去李纲、种师道的职务,待罪浴宝院,另派尚书左丞蔡懋代替李纲为亲征行营使。

这个蔡懋干的事情恰恰是他的职称的反面,他不是主持作战而是禁止作战。他一上任就宣布国家已与金人讲和,不须战争,因而严禁将士以矢石还击城下的金军。这还不够,隔了两个时辰,又进一步下令全城官兵都要卸甲待命。接着又把李纲集合起来的保甲民兵全部解散,一个不许留。

初三以后,军事形势又趋紧张。原来慑于勤王军威力的金兵已有多日不敢靠近城根进攻。初三开始,却连续派出数百人乃至数千人的队伍逼近东、北、西三面城壁。

这天发生了一起惨事。

圃子门下的一股女真铁骑蜂涌而来,连连发矢杀伤城上的守军,守军不敢回击,只有一名炮手忿然道:“既已讲和,为甚金兵杀伤我军,又不准回手?天地间哪 有这等的理!”他凭着泼天大胆,引炮一发,打死了十多个敌人。城上城下一齐鼓噪,金军急忙撤退,忙乱中自相践踏,又有几名士卒堕入壕沟。宋军正在拍手称快 之际,在城上监督的内侍闻讯赶来,不问情由,就把这个勇敢的炮手处死,当场割下首级,挂在城头上号令。这件事在士兵中引起极大的悲愤,人人切齿痛骂当局无 耻。

当天晚上,奇事怪闻,层出不穷。

有几个内侍,手捧文书,口里嚷着有紧急军报送往城外,一定要打开新宋门。这时已经深夜,守军职责所在,未得上级命令,不肯擅自开门。双方争执起来,内侍吆喝着要动手捆人、斫人。幸好大将姚友仲巡夜过来,严词责诘,内侍们才悻悻而去。

靠近城北的皇城城墙上,深夜中忽然挂起几盏红灯笼。皇城禁区,向来严禁火烛,一灯不许上城,违者以军法论处。这几盏灯笼,为数虽少,目标却异常显著。 有人推测,其中必定大有文章,很可能是金人买通内侍为献城之计,以此为信号。与此同时忽在西北隅城墙下发现几杆“独脚皂旗”,这种旗帜的颜色、式样和旗饰 都非我军所有,又有人推测这是被金人买通的内监故布疑阵,摇惑人心。在这敏感的时刻、敏感的地区中,连续发生事故,必非偶然。在军队中已树立相当威信的太 学生领袖人物雷观发起要在城内大搜金人的奸细,以绝内奸。可惜这件事被开封尹王时雍卡住了。他对搜杀内奸不感兴趣,他感到兴趣的是另外的一种“搜”和另外 的一种“杀”。

藉前线一败之功,王时雍夺回了失去的权力。他更不怠慢,在勾当殿前司公事王宗濋的配合下,带着一批死党,在京城内,大肆查抄民户的财产。他把正月十五 日籍没李师师等家的这道圣旨无限扩大,扩大到所有民户都在查抄之列。其理由是:朝廷既经议和,就应“簇合金银,犒设金军”,早经通知在案。按照法理,从那 天开始,民间的财物均应归公家所有。如有隐匿等情,一经查出,就要严刑相处。还允许揭发告密,因而查获的可得十一之赏。

根据这道法令,当夜就有几百户人家被抄,弄得东京城里鬼哭神嚎,人入自危,这是王时雍大感兴趣的“搜”。

与此同时,王时雍又乘机报了自己的一箭之仇,他广贴告示,图形画像,要缉拿“不逞之徒何宏、李宝等二犯”。因为他们阻挠抄李师师之家于前,又趁机打勘 王黼之宅于后。这两名钦犯,必需立即拿获归案,以正国法。从初四傍晚开始,就不断传出两人被捕杀的消息,有人亲眼看见并证实了这两颗血肉模糊,须眉纵横的 首级插在禁军的枪尖上,随着犯由牌到处巡行示众。这又是王时雍最感兴趣的“杀”。

这两天,乌云蔽日,雷声甸甸,人心浮动,局势混乱,达到极点。看来一场政治大风暴不可避免地就要来临了。

(六)

二月初五清晨六更④未尽,一群身穿襕衫⑤足登皂靴的太学生来到宣德门外。

宣德门是大内最靠南面的一道大门,造得富丽堂皇。两旁华表耸天,门阙之上又建有一座飞檐重廊、丹雘朱髹的宣德楼。每年元宵佳节,官家都在这里纵观灯采,接见士庶,颁发赦诏,是老百姓熟悉的地方。

宣德门两侧各有一道较小的门,称为左、右掖门,左右掖门转过一道弯,向东西方向开的两道门是东华门、西华门。官家平日坐朝听政,处理万机,都在东华门内的福宁殿。因此东华门也成为百官经常出入大内的门。

正对宣德门有一条贯通南北的大街,它从宣德门开始,越过州桥,直达内城的朱雀门;穿越城门后,又穿过龙津桥,直达外城南门的南薰门。这条可以称之为东 京城中心大街的街道,当时称为御街,是东京官民重要的活动场所,十分著名,连词牌中也有一个《御街门》。御街宽达二百步,平坦整齐,平时御驾出入,簇从侍 卫如云,有时要摆开二万多人的大卤簿队,六匹大白象开路前导,并头齐进。夹道还有数不清的观众,好一派歌舞升平的气象!这样的大排场,如不是在这宽敞的御 街上,又怎生展布得开?

御街两侧正对左、右掖门建有两条“千步廊”。廊内各设黑漆和朱漆的“杈子”,实际上是一种阻拦行人的木架,又称“行马”,是古代官僚把自己与老百姓隔 绝开来的障碍物,它象征着封建统治的权威性。北宋中央官署大多设在千步廊左右两翼。这一带以行马为界,行马以内不许老百姓随便行走。

从宣德门到州桥大街横街大约有三里多长的一段御街,包括千步廊左右的地区在内,形成一个规模宏敞的“宫廷广场”。那里视野开阔,观瞻非凡,地上铺的一 色都是精工水磨方砖,配上镂云刻月的拼花图案,看起来好象—排排十分整齐的水磨铜镜。北宋朝廷种种“与民同乐”的政治活动,文娱活动,连同在元宵前临时搭 起来的露天大剧场“棘盆”的演出,也都在这宫廷广场内举行。

二月初五正在春寒料峭的季节中,凌晨的西北风特别尖厉,吹得打扫不尽的枯叶簌簌作响,一阵飞上半天,不久又重新坠落地面。这时御街上很少有人往来,偌 大的广场上只站着一簇人,显得相当空旷。这堆人人数有限,但他们的情绪是激昂的,他们的心是热的,他们的血管里比平常更快地流着沸腾的血。他们此刻虽然人 数不多,却充满着信心,相信一百万东京人民都是他们的支持者和同盟者,是他们可靠的后盾。因此他们既没有感到寒冷,也不感到孤寂。

这一群太学生大约有六七十个人,以他们一致推举的陈东为首,此外姓名可知的有高登、汪若海、丁特起、雷观、吴铢、董时升、徐揆、徐伟等。他们此来的目 的是想通过“登闻鼓院”这条通常鸣冤诉屈的渠道,鸣国家之冤、诉人民之屈。要求官家收研成命,复种师道和李纲之职,罢黜奸臣李邦彦等,严拒和议,重定战守 之策。

太学生在我国封建历史上曾有过几次有声有色的表现。其中东汉和两宋的太学生运动更为著名。

不能笼统地说太学生全部都是纯洁无瑕的,既然太学生也是当时社会的组成分子,他们的思想意识当然要受社会的制约。当时东京太学中有数千名学生,成分相 当复杂。譬如今天的集会,就有一部分太学生畏首畏尾,顾虑重重而不敢参加,即以参加者而论,陈东不但以今天的行动,还以过去和后来的实践证明他言行一致, 义无反顾,不傀为太学生的表率,读书人的典范。其饱参加者也大多刚毅正直,能够勇敢地参加正义行动。但也有后来变了节,在政治上表现得很不好的。此外,太 学生中也有败类,金军入城后,竟向斡离不上书献谋划策,企图夺取桑梓之地,作为送给金人的见面礼,堕落成为民族的叛徒。当然这样的人在太学生中是极少数 的。

也不能笼统地说太学生每一项政治活动都是正确的。譬如太学生最爱发表议论,动辄上万言书,有的万言书慷慨激昂,切中时病,但也有肤浅芜杂,陈腐空洞, 或者好高骛远,目的仅仅为了哗众取宠、沽名钓誉,社会效果也不好,那就不能算是正确的活动了。有的太学生为了获取自身的利益,聚众闹事,制造混乱,那当然 是不可取的。聚众集会只是一种斗争的形式和手段。评价它是否正确,要看目的是为公为私?主张是否符合多数人的利益?

但就这次宣德门外的集会而言,其目的是为了救国。参加者动机纯正无私,行动光明磊落,他们发扬了民族正气,反映了广大人民的呼声,在历史上应该得到很高的评价。

登闻鼓院虽然是一个吸取民意的开放性的机构,它和东京大大小小几百个官署一样,早已浸透了腐朽霉烂的官僚气。这时,早过了应卯上班的时刻,宫署的大门还是闭得沉沉的,署内办事的官吏寥若晨星,对门外陆续到来,已逐渐多至数百人的太学生队伍还置如罔闻。

等到太学生集合至一定数量时,陈东按照老规矩办事,先提起鼓槌,用力在鼓上击上一阵,这登闻鼓果然发音洪亮,一声声、一槌槌都敲进东京人民的心里,召集来更多的群众参加集会,却未能对本署的官员发生发聋振聩的作用。他们似乎仍在睡梦朦脘中,没有被鼓声惊觉。

登闻鼓院大门左侧放着这张大鼓,左侧是一口用来收纳士庶人等书疏文状的大铜匮。按照传统规矩,书疏投入,铃声大作,就有官吏出来接待,当面了解情祝。现在这铜匮也好象早已生锈,机栝失灵了。陈东代表太学生投入的书奏,犹如石沉大海,等候许久,仍无一点动静。

未牌过后,参加的群众越来越多,不但附近的过路行人,远住在城西、城北的居民也都闻风赶来,参加义举。现在人数已不是以千计,而要以万计了。太学生在 这支队伍中占的比例已微不足道,但他们仍然是领导力量。群众是一艘大海船中的搭客,因为这艘海船可以把他们运送到共同的目的地而忘却了航程中可能遭遇的惊 风骇浪。他们把自己的命运交托给操舟的船员和掌舵者。太学生是他们的船员,陈东是他们的掌舵者。全体群众惟太学生之马首是瞻,而太学生又以陈东的行动为指 南。这时陈东不慌不忙地从容指挥,群众来得越多,仔肩越重,他的神色越加穆然,这更加增进了群众对这位志愿掌舵者的信赖。

来襄成义举的群众多数是一般城市居民,其中有店铺主、作坊主、各行各业的行头、行老、小商贩、手工匠,各色手工艺人以至酒肆饭店的博士、铛头、行菜、过卖,官府人家的押番、门子、轿番、小厮儿、火头等等。

参加行列中的还有闲散的小官吏、士兵和低级军官。

僧道缁流等出家人,虽然出了家,却并未“出国”。在这个行动中,大多仍然六根未净,关心大家关心的事,纷纷走出庵庙寺观,赶来参加。

在陆续参加进来的人丛中间,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昨天刚被开封府“拿获”,“斩首徇示,巡行大街小巷”的何老爹、李宝两人。这两颗大家熟悉的头颅,仍然 装在活生生的腔子上,在万人丛中出现。他们照样指指戳戳地说话,活泼泼地走路,与熟悉和不熟悉的人叉手抱拳为礼,答谢他们的热情关注,丝毫看不出曾经被人 斫去头颅的痕迹。他们的出现引起人们长久不绝的欢呼。好人遭到冤死,虽是人间常有之事,却是违反天理人心的。老百姓心目中坚定不移的信念是“好人应有好 报”。何、李二人死不掉,他们的头颅被斫去一百回,仍会长出第一百零一颗。这才叫做老天爷开眼,神佛有灵。

邀许多不同阶级、阶层,不同职业、行业,不同宗教信仰的群众集合在一个统一的行动中,绝不是有人在事前组织,或者临时动员号召,更加淡不上有人在暗中 操纵。没有哪个人有这样大的能量,能够把这么多的人在这么短的时间中集合起来。他们大多数是自发而来的,历史上记载这件事,说“不期而会者数十万人”, “不期而会”就说明了事实的真相。陈东虽然是这次行动的领导者,群众中有一部分人还是第一次听到他的名字,多数人是初次在这里与他见面。知道不知道他,认 得不认得他,都无关重要,重要的是大家全部同意他的主张——要李纲不要李邦彦,支持他的立场——主战拒和。有的人比较熟悉朝政,了解小道新闻,谈起王孝 迪、王时雍发动抄家的丑事,说得头头是道,还有人谈起王宗濋报复赵元奴的暴行,绘声绘影令人发指。有的人熟知朝廷内的两派斗争,内行地称呼李纲为李右丞, 种师道为种宣抚或老种经略相公。谈到他们时,翘起大拇指,表示出一种出自内心的尊敬;说到他们受李邦彦的谗言遭致贬斥时,用小手指钩一钩,表示对这个浪子 宰相的无比蔑视。他们向周围群众介绍这些官儿的为人行事,贯串着自己的和大众的爱憎。群众的思想感情本来就是互相贯通的。

但是大多数人不知道这些被介绍出来的官员们的姓名官职,不知道他们的为人行事。他们只知道抗击金兵是光荣的,谁主张抗击金兵就是他们崇拜的对象,屈膝求和是可耻的,谁主张屈膝求和就是他们憎恨的对象。他们宁愿光荣地死,不愿耻辱地生。

也有些人信神佞佛。北宋末年是道教极盛的时期,道教徒比佛教徒更多,但他们却都相信佛家提倡的宿命,相信劫数,相信因果。在意识领域中,道教远非佛教 之敌。人们都相信金人之来侵是命里注定的,在劫难逃。但是民族的意识战胜了宗:教的意识,即使相信宿命,他们中间的大多数人仍然主张与金人~战,看看命运 之神到底站在哪一方。

要成为千百万群众的行动指南,往往只需要一个简单的信念一句简单的口号。“主战拒和”,就是这样的一个信念,一句口号。在一百万东京人民中有九十多万 人都是主战派。这是因为人民群众积累了千百年的经验教训,最后得出了一个惨痛而有益的结论:对于来犯之敌,只有坚决抵抗,把他们打败、消灭才有自己的生 路,其他谋和、妥协、投降都是死路一条。他们把复杂的斗争简单地概括成为一个信念、一句口号,那就是:主战拒和。

东京人民在升平时节曾经是浮华的,脆弱的,追求虚荣和享乐的。但是在战争的考验下,他们坚强起来了。作为中华民族的一个组成部分,他们懂得国家和民族 在受到压迫和侵犯的时候,应当怎样保卫自己的尊严与生存。这是值得尊敬的人民!而陈东和太学生们的行动之所以值得肯定,正是因为他们最大限度地体现了人民 的意志。

(七)

过了晌午,集合的群众可能已经达到十万、十五万,甚至二十万以上了。宽敞的宫廷广场已经挤得密密麻麻,隙地无存。千步廊上的行马早已跛了腿,断了足, 被可笑地撇在一边。群众挤入禁区,权威的象征被打倒了。群众们鹄立在严寒中,有的已经鹄立了四、五个时辰,还没喝过一口水,吃过一点东西,保卫国家的热忱 把人们的基本本能挤掉了。

登闻鼓院内还是消息沉沉,现在不再是有没有人的问题,而是有了人敢不敢出来接待群众的问题了。看来里面的官员是紧闭大门,不敢出来,也可能已从后门溜 掉了。陈东等久候消息不至,就猛捶起登闻鼓来。一个人的气力不加,许多人帮助他一起捶,擂鼓十通、二十通,统没有人管账。有人主张把登闻鼓推到距离大内更 近的东华门外去,可使官家直接听到,不用鼓院的官吏转奏。这个建议十分合理,立刻被陈东接受。许多人一齐动手把那只硕大无比的登闻鼓推翻在地,陈东作为群 众的领袖,带头滚动大鼓,许多人上前帮助他。随着登闻鼓的滚动,十多万群众的大队伍也跟着移动,那消半刻时间,转过一个弯就到东华门外。

在东华门外,陈东还是继续捶鼓,捶得嘣嘣作响。此时陈东击鼓不但希望让官家亲自听到鼓声,还想利用鼓声来维持现场的秩序。这时群众的气愤继续高涨,局 面已逐渐变得难于控制。这面大鼓竟然经不起陈东重重的连续敲打,十多万群众都听到清脆的鼓声忽然变得重浊了,然后是陈东的最后一捶,把鼓面击出一个大洞。 陈东还没有考虑好怎样处理破鼓,愤怒的群众早巴一拥而前,你一把,我一脚,把鼓的皮面撕得粉碎,最后索性把整只大鼓都拆散了,拆得尸骨无存(关于这只鼓的 下落,登闻鼓院的官吏事后写了一份向上级报告的“须知单状”,声称“本院原管鼓一面,在东京宣德门外,被太学生陈东等击破,不曾将取前来”等等。这份典型 的官样文章,到后来竟成为历史的见证)。

作为群众领袖的太学生们从击登闻鼓到伏阙上书,一心只想和平请愿,他们中间没有人挟带寸刃或其他武器,也没有采取任何暴烈手段的思想准备。他们对于最 痛恨的国贼三王、二李、张、蔡等人,也只想通过官家的旨意去惩罚他们,不愿自己动手。在这一点上,陈东本人尤其如此。正月三十日他一道奏章上去,居然把巨 憝梁师成扳倒了,次日梁师成即行发遣待罪,这使陈东更加相信渊圣的聪明公正,他即使一时受到蒙蔽,最后一定会接受群众的合理意见而无需采用什么暴烈手段。

但是十多万群众中间,并非人人都是这样想的。

不识势头的浪子宰相李邦彦仗着有一支禁兵保护,大模大样地来到宣德门外,意图进入门内的都堂,发号施令,干涉群众的行动。李邦彦是卖国的罪魁祸首,是 群众痛恨的众矢之的。义愤填膺的群众发现他的踪迹就拥上前去,拦住他的马头。他回头一看,不好了,禁兵们都已跑散,只剩下他孤家寡人。他待要掉转马头溜 走,这里由何老爹带头的一群老百姓早就七手八脚地把他拽下马来。有人动手,一把就撕裂了他的袍服衣袖。另一个上来不由分说,在他脸颊上重重地括了几下。站 在后面的群众够不到他本人,就向他扔掷石块,口里怒骂:“你是浪子,如何做得宰相?”

李邦彦挣不脱身,心里想,“我命休矣!”但是太学生出来替他解围了。他们拦住群众,好说歹说,雷观、丁特起等几个人掩护他,从旁道离开,才算让他逃脱一条狗命。

这时的形势继续恶化。

群众的和平请愿并未感动朝臣,反而是朝臣要出来替李邦彦报仇。此时王时雍、王宗濋已悄悄地调来范琼所部向几千人马,在宫廷广场的外围布防,布置下一层 层的天罗地网,把群众四面包围起来。然后,王时雍悍然出面,威胁群众道:“太学生敢以布衣劫天子,当行诛戮!”十多名刽子手忽然在禁兵队伍中拥出来,把陈 东簇定了,不离左右。根本没有想到要逃走的陈东,这时挺身在斧钺之间,一面说服太学生的同伴,不要盲动,一面严词责诘二王,何故动兵。二王不敢与陈东打 话,却派了王宗濋的兄弟王宗沔飞骑入内,请旨诛戮陈东。他们单等圣旨一到,就要杀死陈东,然后趁群众混乱害怕之际,以铁骑冲击,对这许多犯上作乱的老百姓 实行血腥镇压。

被激怒的群众再也忍耐不住了,他们高呼狂喊,手撼门柱,脚蹬砖地,有的还戟指大骂以抗议官方的威胁。和平请愿逐渐变为一场大风暴。它终于惊动了渊圣皇 帝。他现在从深宫中走出来,坐在福宁殿上沉思。当时他的亲信大臣只有吴敏一人在侧,其余的都被隔绝在外,内监们进进出出,传递消息。他们带来不少威胁性的 谣言,目的是想激怒渊圣以加强他实行镇压的决心。后来王宗沔进来请旨,更是非要渊圣马上下旨把陈东当场正法不可,否则“大祸立降,宫禁将化成灰烬,陛下不 知葬身何处矣!”

是流人民的血以取悦少数人,还是取得多数人的同情?是杀人媚敌,还是接受人民的意志拒和求战?一向在歧途中徘徊的渊圣这时必须作出决断来应付事变了。 在这间不容发的当儿,他出乎大臣内侍们的意料之外,毅然决定登上宣德门,亲自与群众直接见面。在人民的欢呼声中,他派吴敏宣旨:

“诸生上书,朕已亲览,备悉忠义。当放行⑥。”

只有为朝廷做点好事的时候,吴敏才显得理直气壮,腰板挺直。这道圣旨虽然只有寥寥十五个字,却充分肯定太学生的上书,充分肯定群众行动的正义性。吴敏 读来,正词崭崭,语音琅然。顷刻间,宣德楼下响起一阵阵震撼天地的“万岁”声。人民用了出自内心的“嵩呼”答谢渊圣的英明决定。

渊圣皇帝的名字是与昏庸柔懦的评语联系在一起的。他一生没有主张,没有决断,没有勇气,永远让别人牵着鼻子走路,是个典型的亡国之君。尽管如此,他却 不是暴君,不是屠夫。在处理宣德门事件上,他没有受左右群小的影响,不听王时雍和两个娘舅的嗾使而对群众实行血腥镇压。他毅然下旨释放陈东,还全部接受群 众的意见,复种师道、李纲之职,罢黜李邦彦,重新确立战守之计。所有这些“发放”,都是正确的,英明的。这是他一生中难得的一次按照自己的主见行事而获得 人民群众的好感。

历史是公正的,即使是一个功业彪炳照耀史册的杰出统治者,如果他一生中有过一次采用流血镇压的手段来对付旨在保护国家利益的群众运动,他也要受到强烈的谴责。历史对他作出最后评价时,不免要加上一句“功过不相掩”。

渊圣答应复种、李之职,派去宣召种、李入朝的御药监朱拱之是大内监梁师成的死党,是宰相李邦彦的密友,自然不甘心把他们那一伙好不容易得来的胜利成果 拱手让人。这个朱拱之行事干活杀气腾腾,绝不象他的名字那样谦逊有礼。他竟把圣旨藏匿起来,自己藏身别院,准备挨到群众散去,一天大事就可雾消烟散。官家 面前,他自有办法搪塞。他想得好不称心如意!却不料奉旨护卫他前去宣诏的银枪班卢万痛恨他的卖国行为。两人争执起来,卢万把他揪到群众面前,宣布他的罪 状。太学生们是深知他的底蕴的,围城之初他隐匿过渊圣向西军征兵的手诏不发。不久前又隐匿官家召回皇后、皇子的手诏,现在三罪俱发,太学生和知情的群众不 觉大愤。小关索李宝一拳把他打翻在地,大家一涌向前,一阵殴击,立时击毙。后来又陆续搜出朱拱之的死党大小内监二十余人。他们有的已躲入深宫内,在禁军和 内监们协同下,一一擒出,都被群众击毙了。这件暴烈的行动纯然出于群众的义愤,陈东他们既不希望看到这种情况,临时也无法制止。这是在这一天大运动中唯一 发生的流血事件。

奸党们的阴谋把群众教乖了。他们坚持不看见李纲、种师道本人决不解散。等到渊圣再次派人把他们召上楼来,当场宣布复职时,已近傍晚。群众又一次爆发出 欢乐的狂呼,他们欢呼种、李依旧部署在战守的岗位上,欢呼渊圣的英明决定,欢呼奸党们阴谋诡计彻底失败,也欢呼自己的胜利、人民的胜利。长久的欢呼,一直 延续到夜间,这才陆续散队。

这就是北宋史上著名的群众爱国运动“宣德门事件”的本末。它虽然爆发于靖康元年二月初五这一天,却植因于长期来的主战、主和两派的斗争,这种斗争始终贯穿于从正月初六开始的一个月的围城时期中。它是第一次东京保卫战不可分割的部份。

(八)

宣德门事件不仅是一次政治斗争的胜利,也是军事斗争胜利的关键。二月初五这一天,斡离不挥军猛攻东西北三壁城门,其猛烈的程度较之正月初六,初七的攻 城战有过之而无不及。但是宋军在人民斗争的鼓舞下,奋勇作战。特别是西北的勤王之师在吴革等将领指挥下,一再击退金军的攻势,最后迫使金军全面退却,军事 的胜利和人民斗争的胜利几乎是在当天黄昏时分同时取得的。

慑于宋朝军民的威力,久天以后,斡离不不待勒索的金银足额,就统率金军自动北撤。临走前派人入城辞行,并送来一封拜辞信,说是“非不欲诣阙廷展辞,少 叙悃愊,以在军中,不克如愿,谨遣某某等充代辞使副,有些少礼物,具于别幅,谨奉书奏辞。”这封信措词之诚挚友善好像一个情好甚笃的亲家探亲后恋恋不舍地 分手回去一样。他的言外之意是不久还将再来探一次亲,相信亲家仍会象这次一样热情地接待他。

东京人民取得第一次东京保卫战的胜利,但是斡离不的军队并未遭到有力的打击。种师道建议尾随追击,使之匹马不还的计划又被主和派大臣否决。被免职的太 宰李邦彦代以张邦昌,这叫作换汤不换药。不久张邦昌再度陪伴肃王北上为质,李邦彦官复原位,主和派重新活跃起来,垄断了朝权。

北宋王朝的危机方兴未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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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唐德宗时期著名政治家陆贽的奏稿,以议论条达、文章畅通著,为奏议的典范。

②今河南洛阳市。

③弹劾百官的御史台称为台谏。

④古代夜间的计时单位称“更”,一夜分为五更。北末初的易学家陈抟有“怕到五更头”的政治预言。赵匡胤迷信,改五更为六更。终宋之世,讳言五更。

⑤《束史舆服志》:襕衫以白细布为之。圆领大袖,下施横襕为裳,腰间有璧裥。进士、国子生、州县生服之。

⑥采取措施,发放办理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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