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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1)


白嘉轩重新出现在白鹿村的街巷里,村民们差点认不出他来了,那挺直如椽的腰杆儿佝偻下去,从尾骨那儿折成了一个九十度的弯角,屁股高高地撅了起来;他手里拄着一根截短了的拐杖,和人说话的时候就仰起脸来,活像一只狗的形体;抬头仰脸跟人说话时,那双眼睛就尽力往上翻睁,原来鼓出的眼球愈加显得突出,眼白也更加大得耀眼;两个嘴角相反地朝下扯拉,阔大的嘴巴撇一张弯弓,更显出执著不移近乎倔拗的神气。他在街巷里用简短的语言回答着一个个关切问询着的男女,仅作短暂地驻足,几站不停步地移动拐杖,跟着拉牛扛犁的鹿三走出村巷。

已是秋末冬初,白日短促到巧媳妇难做三顿饭的季节。太阳坠入白鹿原西部的原坡,一片羞怯的霞光腾起在西原的上空。白嘉轩双手拄着拐杖站在地头,瞅着鹿三一手捉着犁杖一手扬着鞭子悠悠地耕翻留作棉田的地块,黄褐色的泥土在犁铧上翻卷着;鹿三和牛的背影渐渐融入西边的霞光里迎面奔到他眼前来了。白嘉轩手心痒痒喉咙也痒痒了,想攥一攥犁杖光滑的扶把儿,想踩踏踩踏那翻卷着的泥土,想放开喉咙吆喝吆喝牲畜了。当鹿三再犁过一遭在地头回犁勒调犍牛的时候,白嘉轩扔了拐杖,一把抓住犁把儿一手夺过鞭子,说:“三哥,你抽袋烟去!”鹿三嘴里大声憨气地嘀嗒着:“天短求得转不了几个来回就黑咧!”最后还是无奈放了鞭子和犁杖,很不情愿地蹲下来摸烟包。他瞧着嘉轩把犁尖插进垄沟一声吆喝,连忙奔上前抓住犁杖:“嘉轩,你不该犁地,你的腰……”白嘉轩拨开他的手,又一声吆喝:“得儿起!”犍牛拖着犁铧趄前走了。白嘉轩转过脸对鹿三大声说:“我想试火一下!”鹿三手里攥着上尚未装进烟末的烟袋跟着嘉轩并排儿走着担心万一有个闪失。白嘉轩很不喜悦地说:“你跟在我旁边我不舒服,你走开你去抽你的烟!”鹿三无奈停住脚步,眼睛紧紧瞅着渐渐融进霞光里的白嘉轩,还是攥着空烟袋记不起来装烟。

白嘉轩只顾瞅着犁头前进的地皮,黄褐色的泥土在脚下翻卷,新鲜的湿土气息从犁铧底下泛漫潮溢起来。滋润着空乏焦灼的胸膛,他听见自己胳膊腿上的骨节咯吧咯吧扭响的声音。他悠然吆喝着简洁的调遣犍牛的词令倒像是一种舒心的悦意的抒情。他一直到棉田的尽头掉过犁头,背着霞光朝东头翻耕过来的时候,吼起了秦腔:“汉苏武在北海……”三个来回犁下来,白嘉轩已经大汗淋漓气喘吁吁,身体毕竟是虚了,可那卧睡炕上三个月的枯燥郁闷的生活也终于结束了。这天后晌收工回去,白嘉轩一扬手把那根拐杖扔进储备柴禾的草棚子里去,站在院庭里接过仙草端来的洗脸铜盆说:“我后晌试火了一下,我还行!”

晚饭后在万房东屋老娘的住室里,白嘉轩临时决定召集一次家庭成员的聚会,孝文和三儿子孝义是他叫来的,老二的媳妇由仙草告知,作为这个家庭非正式的却是不可或缺的成员鹿三,是他亲自到马号里去请来的,而且被礼让到桌子那边的一张简易太师椅上,两个媳妇规规矩矩坐在婆的已经开始煨火的炕边上。白嘉轩说:“我的腰好了。”他侧转头瞅着两个媳妇说:“我在炕上窝蜷了整整一百零七天,你俩——大姐二姐都受了苦尽了孝心都好。”两个儿媳得到了家庭长者的夸奖却感到惶恐,争相表白这完全是做晚辈的应尽的孝道等等。白嘉轩摆摆头就打断她俩的话:“你们还不知道我一辈子最怯着啥?我不怯歪人恶人也不怯土匪贼娃子,我不怯吃苦不怯出力也不怯迟睡早起,我最怯最怕的事……就是死僵僵躺在炕上,让人侍候熬汤煎药端吃端喝倒屎倒尿。”一家人默然,只有老母亲白赵氏在炕头动了感情:“你是罪人!”白嘉轩接口说:“我是个罪人我也没法儿,我爱受罪我由不得出力下苦是生就的,我干着活儿浑身都痛快;我要是两天手不捉把儿不干活儿,胳膊软了腿也软了心好瞀知烦焦了……”白嘉轩说到这里停顿一下,然后郑重地说出想告诉每一个家庭成员的话:“我说前头这些话的意思,就是说,从明天开始,你们再也不用围着我转了。你们各人该做啥就去做啥,屋里人该纺线的纺线,该织布的织布,该缝棉衣的缝棉衣,外边人该做的地里活就尽着去做。孝文你跟你三叔犁完花(棉)田接着翻稻地。牛犊你喂槽上留下的牲口,叼空儿推土晒土,把冬天的垫圈土攒够,小心捂一场雪。地一下冻就赶紧套车送粪,把这些活儿开销利索,轧花机就要响动了。一句话,原先的日子咋过从明昌开始还咋过。我嘛——好咧!”

白嘉轩被土匪咂断腰杆以后笼罩在庭院里的悲凄慌乱的气氛已经廓清,劫难发生以前的严谨勤奋的生活和生产秩序完全恢复。不单单恢复,家里所有成年人惊异地发现,自信“我还行”的家长发生了重大变化,他比驼背以前起得更早了,天争薄明时庭院里就响起威严的咳嗽声,常常使晚他一步开门端着尿盆倒尿的儿媳尴尬失措;他的脚步不显艰难反倒更显得敏捷,驼着背甩摆着手迈着腿脚,前院后院马号牛棚猪圈以及后院的茅厕,他都有事无事的转悠查看,除过推车挑担必需用双肩或单肩的活路以外,凡是用双手和腿脚操作的农活他都不忌讳,耕棉田翻稻地铡谷草旋子筛掌簸箕送粪吆牛车踩踏轧花机等秋冬季农活,他和儿子孝文和攻工鹿三一起搭手干着;他的话语更少更简练也更准确,无用的废话虚意的应酬彻底干净地从他的口里省略了。孝文和鹿三总是担心他累出毛病,迭声劝他干一干也该歇一歇,最好也是一天干一晌歇息两晌,顶多每天早晚干两晌午间歇息;象这样一天三晌跟着他俩撑着干下去,迟早会出乱子的。白嘉轩充耳不闻只顾干着手里或脚下的活儿,被他们咄咄得烦了也就急躁了:“你俩都悄着,再甭说那号话了。我不爱听。人只有闲坏了的没有忙坏了的。”

整个四合院犹如那架置了一个夏天的秋天的轧花机,到了冬天就就折折折地运转起来了。这时候,一个致命的打击接踵而来,白嘉轩发觉了孝文的隐秘。这个打击几乎是摧毁性的。

那是入冬后第一场大雪降落的夜晚,白嘉轩踩了半晌轧花机,孝文硬把他拖下来。他揩了揩额头的汗珠儿,穿上棉衣棉裤,走出了饲养牛马的圈场,没有走进斜对门的四合院,折转方向沿着西巷走过来。大雪随下随化,巷道里一片泥泞。白嘉轩背抄着双手走进连着村巷的白鹿镇的街道,推开了冷先生中医堂虚掩着门板。冷先生给他斟上一盅金黄色的茶水,再把一包用乳黄色油纸裹着的卷烟叶解开,摊放在小桌上,指着一个茶杯说:“你赶巧了,这茶叶是刚刚接下的雪花水冲泡的,尝尝。”白嘉轩呷一口茶,清香扑鼻,热流咕噜噜响着滚下喉咙,顿觉回肠荡气浑身通畅,嘴里却故意冷淡地说:“雪水还不就是水嘛!我喝着没啥两样儿。”说着捏出一段儿,剪得十分规矩的烟片优雅自如地撒开,铺展到膝头的棉裤上,再取来一段一节短的碎的烟片均匀地夹进去,然后包卷起来,在两只粗大的手掌之间反覆捻搓,用舌尖给开口的烟片抿一点口水粘住,就制造出一支漂亮的雪茄。他从桌边拈起那根从早起到晚默默燃烧着的散发着香气的火苗儿,对着雪茄头儿燃了,悠悠喷出一口浓重的蓝色烟雾来。

二儿子孝武的媳妇正月里过门以后,他和冷先生的关系发生了深刻的变化,由爷们爹们的世代认交发展为儿女亲家。感激不尽亲家翻心至诚的疗治,终于使他百日之后重新走到白鹿村的街巷里,而没有变成一个死僵僵瘫痪炕头的废物。他原先从不串门现在更不串了,只是在隔过一些日子或阴雨绵绵的憋闷时日,到亲家冷先生的中医堂来坐坐聊聊。冷先生的中医堂,成为罗锅嘉轩了知白鹿原动态的一个通风口。求医抓药的人每天都把各个村子发生的异常事件及时传递到中医堂里来,冷先生对纷的大小事变经过筛选,拣出那些值得-说的事说给白嘉轩,俩人接着就对此事议论评说一番。有时候俩人对坐着喝茶吸烟,夏天一人一把竹皮扇子,冬天守一盆木炭火,冷先生话语不多,白嘉轩也不好弹舌,俩人就那么坐着甚至不说一闲话。俩人心里都明白,其实只有真正信赖无虞的关系才能达到这种去伪情而存的真实的境地。白嘉轩怀着平和愉悦的心态呷着雪水冲下的茶水,发现冷先生给他格外殷切地添茶,稍微一点过分的客套反而引起不适和别扭;他留心瞄瞅着冷先生,终于发觉那双平素总透着冷气的眼睛躲躲闪闪,浮泛着一缕虚光。他直言说:“冷大哥你甭瞎张罗了“你坐下抽你的烟吧。茶我会倒,烟我会卷喀!你象是心里有事?我在这儿不便我就走。”冷先生看到自己弄巧成拙,急忙拉住白嘉轩的手,就再也转不过弯儿了:“兄弟你坐下,我有话跟你说……”

“咱弟兄们说话,还这么拐弯抹角呀?”

“我听到一句闲话,——”

“……”

“虽则是一句闲话,可不是一般的闲话。”

“呃呀几天不见,你的直筒肠子扭成麻花了!算了你甭说了。我回去睡觉呀!”

“我怕你招不住这个闲话。兄弟你听到这闲话先不要生气。这闲话给你说行不行,说了又怕你招架不住……”

“我的黄货白货给上匪打抢了,又砸断了我的腰,我不象人样儿象条狗,我连一句气活也没骂还是踏我的轧花机;我不信世上还有啥‘闲话’能把我气死,能把我扳倒?顶大不过是想算我的伙食帐(处死)罢咧!”

“嘉轩兄弟……我听人说孝文的闲话……”

“孝文?孝文能有啥闲话?”。

“说是跟村口烂窑那个货……”

“呃……”

冷先生看见白嘉轩泛红的脸色顿然变得如同一张黄表纸,佝偻的躯体猛烈地抖颤了一下,反夹在指间的卷烟挤成了弯儿,在那一霎间眼睛睁大到失神的程度。这一切都没有超过冷先生的预料,白嘉轩没有热血冲顶当下闭气已属万幸,他终于说出了这个难以启齿的闲话,白嘉轩很快恢复过来,冷着脸问:“大哥依你看,这是果有实事,还是有人给我脸上抹屎?”冷先生说:“我看都不是。闲话嘛你就只当闲话听。”白嘉轩又问:“你听谁说的?这话是怎么嘈出来的?冷先生轻描淡写他说:“俗话说‘露水没籽儿闲话没影儿’。白嘉轩摇摇头说:“凡是闲话都有影儿!”

七月末尾一个褥热蒸闷的晚上,鹿子霖头上裹着一匝守孝的白布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腋下夹着一瓶太白酒。进屋后鹿子霖把酒瓶往桌上一蹲,顺手从头上扯下孝布挂到土墙的木撅上,大声憨气地慨叹起来:“先生哥,你看邪不邪?老先生一入土,我那个院子一下就空了!空得我一进街门就栖惶得坐不住。仿黑咱弟兄们喝一盅。”冷先生很能体味鹿子霖的心情当即让相公尽快弄出三四样下酒菜来,一盘凉黄瓜,一盘炒鸡蛋,一盘炒莴笋,一盘油炸花生米,冷先生喝酒就跟喝凉水的感觉和效果一样,喝任何名酒尝不出香味,喝再多也从来不见脸红脸黄更不会见醉,他看着旁人喝得那么有滋味醉得丑态百出往往觉得莫名其妙。鹿子霖嗜酒成性,高兴时喝郁闷时喝冷甚了喝热过了喝,干好事要喝干坏事要喝,进小娥的窑洞之前必须喝酒以壮行;他喝酒不悦意独个品饮,必须得有一伙酒起码得有一个人陪着,一边偏着笑着喊着,顶痛快的是猜拳行令吵得人仰马翻,渐渐进入苦不觉乐的飘飘摇摇的轻松境界。“先生哥啊,我有一句为难的话……”鹿子霖眼睛里开始泛出酒的气韵,“思来想去还是跟你说了好!”冷先生没有说话,从桌上捉住酒杯邀酒,鼓励鹿子霖尽快说出他想说的话。鹿子霖仰脖灌下一盅酒,口腔里大声嘘叹着说:“我听到一句闲话,说是孝文跟窑里那个货这这了那了……”冷先生不由一惊,原想鹿子霖可能要谈及他们之间的事,鹿兆鹏拒不归家的抗婚行动早已掩盖不住,处境最为尴尬的其实是这桩婚事双方的父亲,他和他。鹿子霖多次向他表示过深深的歉意,一次又一次给他表示将要采取的制服儿子的举措……是不是又要采取新的手段了?万万料想不到,却是孝文和黑娃女人间发生了什么纠葛。冷先生断然地说:“兄弟你这话说给鬼鬼都不信。”鹿子霖大幅度地连连点着头:“对对对!我刚听到这话不仅不信,顺手就煽了给我报告这件事人的一个嘴巴!我说‘孝文要跟她有这号事,那庙里的泥神神也会跟她有这件事了。那人挨了嘴巴跑了,可接着又有俩人来报告,说得有鼻子有眼,全说是他们亲眼撞见孝文进出那货的窑,一个说他晚上寻猪撞见孝文进窑,一个说他半夜从亲戚家回来瞅见孝文溜出窑来,俩人不是一天晚上见的。你说信下信不下?我还能再煽这俩人的嘴巴子吗?”冷先生说:“这事若是属实,那比土匪砸断腰还要厉害,这是要嘉轩的命哩!”鹿子霖说:“我打发那俩人报告的人出门时,一人还是给了一嘴巴先封住口:不准胡说!我想我给嘉轩不好说这话,嘉轩哥心里头不见得我清白:可这事不告知嘉轩哥又不行,日后事情烂包了嘉轩哥又怨我对他瞒瞒盖盖;我思来想去只有你来说这话,咱们谁都不想看着白家出丑……他跟你是亲我跟你更早就是了,盼着大家都光光堂堂……”

冷先生第二天照旧去给嘉轩敷药,看着忍着痛仍然做出平静神态的亲家,又想起前一晚自己的判断:嘉轩能挨得起土匪拦腰一击,绝对招架不住那个传言的打击。冷先生心里十分难过十分痛苦,脸上依然着永不改易的冷色调,象往昔一样连安慰的话也不说一句只顾精心治疗。过了难耐的三伏又过了淫雨绵绵的秋天,当白嘉轩腰伤治愈重新出现在白鹿村街巷里的时候,埋在他心底的那句可怕的传言等到了出世的时日.他为如何把这句话传给嘉轩而伤透了脑子。似乎从来也没有过为说一句话而如此费心的情况……

冷先生瞅着佝偻在椅子的上白嘉轩说:“兄弟,我看人到世上来没有享福的尽是受苦的,穷汉有穷汉的苦楚,富汉有富汉的苦楚,皇帝贵人也是有难言的苦楚。这是人出世时带来的。你看,个个人都是哇哇大哭着来这世上,没听说哪个人落地头一声不是哭是笑。咋哩?人都不愿意到世上来,世上大苦情了,不及在天上清静悠闲,天爷就一脚把人蹬下来……既是人到世上来注定要受苦,明白人不论遇见啥样的灾苦都能想得开……”冷先生一次说下这么多连他自己也颇惊诧。白嘉轩说:“得先把事情弄清白。不管是真是假,都不能当闲话听。这是啥闲话?杀人的闲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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