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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2)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反覆嚼磨,企图揣透岳维山谈话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以枪毙郝县长作为谈话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静艰涩的嚼磨分析的结果仍然莫 衷一是。第四天后晌,鹿子霖找到白鹿仓,想从田福贤口里再探探虚实。鹿子霖首先作出完全信赖岳维山的神气说:“岳书记这人太宽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 鹏在哪达,我把他捆回来送到岳书记跟前。”田福贤平静地说:“你先到城里去碰碰,在亲戚朋友那儿走走问问,这机会可是不能丢掉。”鹿子霖作难地说:“他现 在那个模脑儿敢到哪个熟人家去?”田福贤还是坚持说:“找不见没关系,还是去找找为好。将来我见岳书记也好回话,说你尽心找来……”鹿子霖得着话茬说: “岳书记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贤瞪他一眼,直率地说:“子霖,你这人脑瓜子太灵!太灵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甭处。你先去找找嘛!找着了鹿兆鹏,于你也好 嘛!找不着也不问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决心听从的坚定的口声说:“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午进城先找到二儿子鹿兆海,把岳维山亲自找他谈话的大背景和谈话内容一字不漏一句不错地复述给兆海,让兆海帮助他分析岳维山的真实用 意。兆海听完就抱怨父亲说:“爸,你真糊涂!这样明明白白的话你还掂不来轻重揣不准虚实?”随之气愤地说:“这是欺侮你哩!”鹿子霖闷住头不吭声。兆海 说:“岳维山毙了郝县长很得意。他明知兆鹏不会投降,故意拿这话给你亮耳,他是猜疑你跟兆鹏可能暗中还有拉扯。你连这绞绞都翻不清?”鹿子霖说:“我想到 这一步,只是不敢肯定是这一步,我还想了好几步。”兆海说:“他肯定对你当乡约起了疑心!”鹿子霖说:“这一步我想到了。”兆海生气地说:“你到哪儿找兆 鹏?他再说这话你问他‘你到处悬赏都逮不住,我哪能撞见?’鹿子霖苦笑一下:“我怎能这么跟人家说话!”兆海强硬地说:“你不好说我跟他说。这人贱毛病不 少!”鹿子霖担心地说:“你可不能冒冒失失惹事。”兆海说:“你既然进城来了,就在这儿住几天,吃几天羊肉泡馍看几场戏,回去就说你没找见,看他能把你吃 了不成!”

鹿子霖住兆海那儿,每天早晨到老孙家馆子去吃一碗热气蒸腾的羊肉泡馍,晚上到三意社去欣赏秦腔。他心里唯一犯疑的是,儿子兆海官至连长,军队上的连长 比滋水县的岳书记还大吗?怕是未必。可是从兆海说话口气里,可以明显听出来,岳维山不算个啥喀!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无疑都是鹿子霖的喜好,这样逍遥舒悦的 日子过了三天,第四天后晌儿子兆海回来了,一边解腰里的枪盒子,一边说:“今日个把那个玩艺儿给耍治了一回。”鹿子霖愣眨着眼问把谁耍了,兆海轻蔑地说: “岳维山小子!”

鹿兆海拉上团长乘一辆军车奔到滋水县,径直踏进岳维山的办公房,腰里别着系溜着一把牛皮筋条的手枪,介绍说:“这位是国民革命军十六师三团冉团长。” 冉团长反过来介绍鹿兆海说:“这是一连连长鹿兆海。他令尊是你的下属,白鹿保障所乡约鹿子霖。我们是专为鹿乡约事来拜望岳书记。”岳维山眼里流泄出一缕不 易察觉的惊疑,却又不失礼节:“二位有啥事尽管说,我尽力为之。”冉团长装作直愣愣的口气问:“你跟鹿乡约谈了一回话,把老汉吓的三天三夜吃不下睡不着, 跑到城里住在鹿连长那儿不敢回原上咧!”岳维山笑笑说:“误会误会,纯系误会。我不过是让令尊见到鹿兆鹏时劝劝他,我是让兆鹏回滋水做县长。令尊想到其他 地方去了。”鹿兆海这时候才开口说:“你悬赏。你把这难题出给家父不是为难他吗?”岳维山解释说:“卑职绝对没有难为他的意思。令尊是本县很称职的乡约, 我很信赖他。出于这一点,我才期望令兄把才能用到村县国民革命大业上来。”鹿兆海说:“你有好心也得看看实际,兆鹏闹农协跟家父闹翻早成了仇人冤家,原上 谁人不知?你要是还对他存有戒心,他就里外都不好活人了。”岳维山优雅大度地摆摆头说:“我也知道这码事。对令尊我向来信用不疑。”鹿兆海说:“原上纷纷 扬扬传说,家父要是交不出兆鹏,罢免乡约事小,还要押他当人质。”岳维山轻松地笑笑:“谣言不可信。当着三位的面我说一句,本人只要在滋水,令尊的乡约就 没有能替代。你回去可以给令尊说清楚,让他解除误会。”鹿兆海虚张声势说:“我爸那人看去精明强千,实际上胆子小得很,屁大一点事就吓得天要塌下来一样。 我这几年耍枪子摔半吊子闯荡惯了,怎么也想不到他怎么会越来越胆小。我说我拿这‘九斤半’(头)给你仗胆你还害怕啥呢?”岳维山听着这些威胁的话十分恼 火,却不能不继续和颜悦色:“误会纯属误会。”鹿兆海说完了要说的话,并已达到示威目的的恰当火候,冉团长出来圆场子说:“岳书记把话说明了没了旁的用 意,这就好了,我们也不打扰了。”俩人便告辞出来,在灰败狭窄的县城街巷里转悠了半天,故意昂首挺胸在县府门口踯躅,根本不屑一顾站岗的县保安队兵丁。

鹿子霖听了兆海的学说,哈哈大笑,畅快的嘲笑岳维山:“哎呀,我只说岳维山在滋水县顶牛皮了,他一上白鹿原跺得家家户户窗门响,没料到他也犯怯,怯那 把铁狗娃嘛(手枪)!我还当他谁也不怯哩?”鹿兆海鄙夷地说:“我说这人贱毛病多喀!”鹿子霖听从兆海的意愿继续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有意拖延回原 上的时间以冷淡岳维山的谈话。半月后,鹿子霖自己都可以摸到脸颊上增加了肉块,才决定回去。冉团长特意要派车把鹿子霖送上原。鹿子霖说,“算了算了,咱摆 那个阔气抖抖威风,看地方上哪个狗求猫的东西还敢给你上垒窝?!汽车一路开进白鹿镇,又开到白鹿仓门口,田福贤以为政府要员亲临本仓,急忙奔出院子迎接, 没料徕上鹿子霖父子和另一个军官,他们按路上议妥的办法,由冉团长说话:“田总乡约,请多关照兆海家翁,军人也就在外安心赴死了。”田福贤僵硬地连连笑着 应着,礼让他们屋里坐,冉团长和鹿兆海登上汽车就走了。

鹿子霖开始了他一生中最洒脱的日子。他对保障所的事情除了非自己亲自交涉不可的大事出面做一做,其余一概交给桑书手去应酬:某某村某某人的某某事你就 这样办,某某村谁谁谁的那件事你就照我说的那样弄。他腾出身来到处去闲逛去喝酒。镇子上各个店铺的掌柜全是他的朋友和酒仙,白天要是错过了喝酒的机会晚上 一定去补上。本保障所所辖属的各个本子以及更远些的村庄都有他的相好和朋友,他有时空荡着手一进门就呛喝:“老哥,快叫嫂子给咱取酒。”有时候进门先把怀 揣的酒瓶往桌子上一墩,就爽快地叫起来:“弄俩菜吧弟妹。万一啥菜都没有,就切一碟子萝卜丝儿。”他常常喝得似醉非醉,一身轻松地回到屋里。女人忍不住 说:“我看你到城里走了一回,酒瘾越发大咧?”无论什么公务和家事都不再对他构成负累,也不影响他跑酒谝闲话的兴致。只是每天回家进门瞅见兆鹏媳妇淡漠冰 冷的模样,就不由得心里一沉,他可怜儿媳在家里守活寡的尴尬处境,但又莫可奈何,如果不是冷先生的女儿,而是任何旁人的女儿,他就会打发她趁早离开这个家 庭,起码不致让做阿公的他也背上心理负担,面对亲家冷先生那冷悛的脸孔,他也无颜说出这样的话。他揣着一瓶酒走进冷先生的中医堂,懊恼地述说岳维山对他的 戒忌,又得意他说在城里吃羊肉泡馍看秦腔戏的好光景,最后于微醉中借助酒兴吐出来心病:“先生哥啊!兆鹏这狗日的把一家人把亲戚朋友都招祸带灾了!我一个 好端端的家庭全给他搅得稀汤寡水……”他这样很有分寸绝不直接触及儿媳尴尬的慨叹,意在取得冷先生的谅解。冷先生说:“英雄败在儿子手啊!”鹿子霖就要这 句话,这样就可以保持友好往来。

鹿子霖的行为引起田福贤的警觉。田福贤到县上开会,岳维山于会后单独找他谈话,询问鹿子霖究竟跟鹿兆鹏有没有暗中牵扯,而且严肃地盯着田福贤红光满面 的脸说:“我相信你明白。你可别给我弄个‘两面光’的家伙!”田福贤瞪着露仁眼肯定地答覆:“没事。鹿子这人我里外尽知,心眼不少。可胆量不大,还没有通 匪的脏腑。”岳维山鄙夷地说起鹿兆海借助团长来县上给他示威的事:“两个岳痞二求货!他们懂个屁,居然来要挟我。”田福贤顺应着岳维山的鄙夷的口气嘲弄 说:“是人不是人的只要腰里别一把枪,全都认不得自个姓啥为老几了!”心里却顿然悟叹起来。怪道鹿子霖从城里回来浪浪逛逛,原来是仰伏仗腰里别着一把盒子 的二儿子的威风,未免有点太失分量了。

田福第二天找到白鹿镇保障所,一开口就毫无顾忌地讥刺鹿子霖:“你这一程子喝得美也日得欢。”鹿子霖腾地红了脸,惊异地大声说:“啊呀老弟,你咋跟兄 弟这样开口?”田福贤依然不动声色地说:“你到处喝酒,到处谝闲传,四周八方认干亲。人说凡是你认下的干娃,其实都是你的种。”鹿子霖愈加涨红了脸:“好 些人把娃娃认到我膝下,是想避壮丁哩!我这人心好面软抹不开,当个干大也费不着我的啥。你甭听信那些污脏我的杂碎话!”田福贤说:“有没有那些事,只有你 心里清清白白,我也不在乎;你精神大你去日,只是把保障所的正经公务耽误了。你就甭说我翻脸不认兄弟!”鹿子霖心虚气短地强撑起门面:“啥事也误不了,你 放心。我爱喝一口酒,这也不碍正经公务。”田福贤这时说起鹿兆海给岳维山示威的事:“何必呢?他是个吃粮的粮子,能在这里驻扎一辈子?”鹿子霖脸上的血骤 然回落,后脊发凉,这是一句致命的历害的话。田福贤不说团长更不提鹿兆海的连长,而是把他们一律称为“吃粮的粮子”;作为不过是为了吃粮的一个粮子儿子, 当然不可能永生永世驻扎在城里,他也不可能永远到儿子那里去享受羊肉泡馍和秦腔;一旦儿子撤出城里,开拔到外地,还能再指望他腰里系上盒子,乘着汽车给老 子撑仗胆吗?而岳维山作为真正的地头蛇,却将继续盘踞在滋水县里。鹿子霖看透世事之后的今天,才发觉自己眼光短浅,于是,诚恳地对田福贤说:“年轻人不知 深浅啊!老兄你再见着岳书记时,给道歉一句,甭跟二杆子计较。”田福贤却继而不松地对他实施挖心战术:“年轻人耍一回二杆子没关系,咱们有了年纪的人可得 掌住稀稠不能轻狂……”俩人,正说到交紧处,白孝武找鹿子霖商议增补族谱的事来了……打发走白孝武,……对田福贤摊开双手不屑地说:“白嘉轩这人,就会弄 这些闲啦啦事!”

不常的日月就像牛拉的铁箍木轮大车一样悠悠运行。灾荒瘟疫和骤然掀起的动乱,如同车轮陷进泥坑的牛车,或是窝死了轮子,或是颠断了车轴而被迫停滞不 前;经过或长或短的一番折腾,或是换上一新车轴,牛车又辙印深凹的土路上吱嘎吱嘎缓慢地滚动起来了。白嘉轩坐在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坐过的生漆木椅上,握着 父亲以及父亲的父亲握过的白铜水烟壶呼噜呼噜吸着烟的时候,这样想:他站在院里望着烟岗笼罩的巍峨南山这样想:夜晚,当他过足了烟瘾跑够了茶水,躺上空寂 的上坑上时尤其忍不住这样想,他已经从具体的诸如年馑、瘟疫、家协这些单一事件上超脱出来,进入一种对生活和人的规律性的思考了。死去的人不管因为怎样的 灾祸死去,其实都如同跌入坑洼颠断了的车轴:活着的人不能总是惋惜那断轴的好处,因为再也没有用了,必须换上新的车轴,让牛车爬上坑洼继续上路。他拄着拐 仗。佝偻着腰,从村巷走过去,听见从某个屋院传出女人哭儿子,或丈夫的悲戚的声音,不仅不同情她们,反而在心里骂她混帐!因为无论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 夫,在任何人来说都不能保证绝对的完美,不可能一家人永远在一起;因为好的父亲母亲儿子女儿和丈夫,一旦遭到死劫就不会重新聚合了,即使你不吃不喝想死想 活哭断肠也不顶啥喀!一根断折的车轴!再好再结实的车轴总有磨细和颠断的时候,所以死人并不应该表现特别的悲哀,白嘉轩对仙草的死亡也深感悲哀。以至很长 一段日子里总感觉缺了点什么;缺的肯定不单是她每晚小心地顺着他的脚腿伸溜下来的湿热的肉体,也有她在屋院里走路的那种沙沙的声音,散发到庭院炕头上的一 种气息,或者是有别于影像声音气息的另一种无以名状的感觉,所有这些也都确凿不存在了。他的超人,在于他能得出仙草也是一根断袭的车轴这样非凡的结论。白 嘉轩在思索人生奥秘的时候,总是想起自古流传着的一句咒语:白鹿村的人口总是冒不过一千,啥时候冒过了肯定就要发生灾难,人口一下子又得缩回到千人以下。 他在自己的有生之年里,第一次经历了这个人口大回缩的过程而得以验证那句咒语,便从怀疑到认定:白鹿村上空的冥冥苍穹之中,有一双监视着的眼睛,掌握着白 鹿村乃至整个白鹿原上各个村庄人口的衍和稀稠……

白嘉轩赞成儿子孝武增补宗谱的举措,正是他死人如断的轴的结论形成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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