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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3)


马、阮二人一边交谈着,一边朝着来时的方向走去。渐渐地,他们的话音变得模糊起来,身影也越去越远,终于,没入了迷茫的夜色之中,消失不见了。

现在,整片营地更深地坠入了沉沉的酣梦之中。随着远远近近的篝火一垛接一垛地黯淡下去,山野也不再像原先那样影像幢幢,而变得仿佛被一张无边的大氅遮 蔽了似的,幽暗一片。只有天上银河依旧静静地横亘着,以它永恒的辉光呵护着疮痍满目、争战未已的人世,让它得以享受这难得的片刻安宁。不过,就连银河其实 也在悄悄地向西移动着。倒是从钱塘江那边吹来的湿冷的风,渐渐加强了势头,它不停地吹拂着,带走了露宿者们的疲劳、汗臭和梦魇,也带走了篝火的最后一点余 温。于是,士卒们把身子蜷缩得更紧,脑袋向胸前埋得更深,彼此的身体在不知不觉中也挤靠得更近。不过,他们的酣梦并没有因此受到惊扰,相反还以更加高昂、 悲怆的鼾声来显示对于艰苦环境习以为常……直到阅兵前夕之夜即将逝去,晶莹的露水开始在铁甲、炮身,以及战马的皮毛上闪出光来的时候,黄宗羲主仆才疲惫不 堪地赶到官山下的这一片宿营地。

他们昨天傍晚从龙王堂出发,本来,也用不着耽搁到这会儿才抵达。可是由于路径不熟,加上天色已晚,探问不易,结果有两次都走到了歧路上。这么一来二 去,时间可就花得多了。现在,心急火燎的黄宗羲一进入营区,就立即向巡值的士兵打听余姚义兵的驻地,然后直奔中军大帐。也亏他总算来得及时,因为孙嘉绩已 经起床,而且穿戴停当,再迟片刻,就要动身离营,参加阅兵之前的朝会去了。

听说马士英竟然有什么书信给他,而且是用那样一种鬼鬼祟祟的方式送到龙王堂去的,孙嘉绩倒也大感意外。他立即接过,并且当着黄宗羲的面拆开。事情总算 弄清楚了,果然,这是一封见不得人的信,而且最畏忌落到像黄宗羲这样的人手里。因为马士英在信中,不仅表示他已经到了方国安的营中,而且大言不惭地说自己 报国之心未死,一腔热血尚在,目前已经上疏朝廷,要求重新起用。至于来信的目的,则是请孙嘉绩运用自身的影响力,设法帮他一把,起码,也不要同他作对。信 合起来共有厚厚的一叠,除了正文之外,还有好几封副启。正文照例是些温凉起居的客套话,鬼话都在副启里。不过也无非是挖空心思为自己的罪恶辩解,说他本来 一心想同东林和衷共济,共图中兴,无奈东林方面不体谅他的难处和苦衷,处处同他为难。虽然如此,他仍旧从顾全大局着想,对东林尽量忍让和维护,制止了好几 次可能酿成的大狱。谁知东林、复社方面仍不罢休,竟然策动左良玉举兵东下,结果被清军乘虚而人,闹到南京不守,局面大坏。当然,为了博取孙嘉绩的同情和支 持,马士英也承认了一点“失误”,就是错用了阮大铖。说阮大铖复出之后,一心只想着向东林、复社报复,心思全不在国事上,出了不少坏主意。但是马士英仍旧 认为,当初东林方面对阮大铖逼得太狠,做得太绝,以致结怨过深,无法消解,实在并不明智。因此,也要负上一定责任。如此等等。而信的最后,是这样说的:士 英自知驽钝下材,难副大任。惟是伏枥老骥,尚堪为社稷驱驰。况值此乾坤倾覆,神州陆沉之际,亟应广开门户,以纳天下怀忠敢死之士,戮力同心,浙东方可图 存,中兴方能有望。故知我公雄才远瞩,天下为心,江海为怀,当不致拒仆于千里之外也!

“嗯,兄以为如何?”看见黄宗羲看完信后,紧皱着眉毛,一声不响,孙嘉绩征询地问。

黄宗羲没有回答,也没有移动眼睛,只是反问:“大人以为如何?”

孙嘉绩摇摇头:“南都倾覆,马瑶草身为宰辅,实负有首责!一切文饰推诿,都不足减其罪于万一。如今此罪尚未追究,又岂有遽尔起复之理?此事拿到朝中,必定引动公愤,交章弹劾,监国亦不会准允。”

“……”

“好了,”大约看见黄宗羲仍旧不吭声,孙嘉绩一边把信收起,一边结束说,“此信他也是白写。我又岂能应允他?就此丢开吧!兄奔波了一夜,也够劳累的了,赶快歇一歇。眼看天就要亮了,弟这还得上朝议事呢!”说着就站起身来。

“可是,此事丢开就够了么?”黄宗羲忽然阴沉着脸扔出一句。孙嘉绩不由得一怔:“兄是说……”“以往不知马、阮二贼逃到何处,因此无法奈何他。现今他 们既然伸出头来,就该上疏监国,将他们即时论罪处死!”停了停,看见孙嘉绩没有做声,黄宗羲猛然回过头去,吵架似的大声说:“该不该?你说该不该?啊!”

孙嘉绩很清楚黄宗羲的家世和遭遇,因此并没有着恼,但却轻轻地摇着头,说:“马、阮二奸自是罪大恶极,死不足恤。惟是如今他们躲在方国安营中。兄不见 他信中说,方国安意欲为之上疏举荐,可知对他二人庇护有加。而今姓方的乘战胜之功,军权在握,正深得监国倚重。我辈纵然欲将马、阮治罪,其奈有心无力 何!”

这么说了之后,看见黄宗羲尽管一时无言以对,但仍旧咬牙顿足,一副悲愤难平的样子,他就迟疑了一下,压低声音说:“兄或许不知,眼下还有更棘手的事 呢!唐王在福建称帝后,一直意欲以天子之尊诏令天下。近日他又派来使节,宣谕此意。惟是此间群臣,意向不一,有主张拒之者,亦有主张纳之者。闻得监国大是 不悦,昨日已来官山,本拟亲临大阅;谁知到了夜里,忽然传旨,说要返回台州,连大阅及拜将之事,也不理会了。消息传出,弄得群臣相顾失色,不知所措,昨晚 紧急聚议了半宿,好不容易才有了结果,要趁今早人奏。若然监国不肯回心,这局面还不知如何收拾呢!”

孙嘉绩所说的台州,就是鲁王当初南来避难的地方。浙东起义后,是张国维等一群缙绅赶到那里去,把他请出来监国的。现在他说要回台州,就等于表示从此甩手不干。这确实是非同小可的事情。因此,连黄宗羲听了,也不由得紧张起来:“那、那群臣商议的结果如何?”

孙嘉绩神色变得有点无奈,说:“事情闹到这一步,为浙东局面计,自然惟有回绝福建而已!”

“可如此一来,福建会不会同我们反目?若是因此闹到势成水火,恐怕……”孙嘉绩烦躁地一摆手:“即便如此,也只好见一步,行一步了!”这么说着,他就朝帐外侧起耳朵,并且一下子着忙起来:“哎,角声响了,弟得赶快上朝,再迟就会耽误了!”

说完,他匆匆拱一拱手,转身向帐门外走去,转眼之间,就消失在已经微微见白的宿雾之中了。

“大爷,不去歇会儿么?闻得要到辰时才正式操演,好歹还能睡上个把时辰呢!?黄安不知什么时候走了进来。大约看见主人还尽自皱着眉头,一动不动地站着,他就提醒说。黄宗羲没有吭声,只是摆一摆手,然后越过仆人,径自走出帐外去。

余姚义军的这片宿营地,坐落在一片小山坡上。站在帐前,可以俯瞰整个阅兵场所。虽然正式操演要到辰时才开始,但是本来还在各自的阵地上嗣嗣熟睡的将士 们,已经被刚才那一阵号角声所惊醒,纷纷从地上爬起来。于是,方圆十里的山坡上,又重新变得万头攒动,人喊马嘶。且别说位于远处的营地,由于昨宿的雾气尚 未散尽,士卒们活动的情形还是依稀隐约,瞧不大清楚;就从黄宗羲站立的余姚义军的营地来看,也已经足够紧张忙碌。士兵们有急急整束衣装的,有站在山坡上沙 沙撒尿的,有相帮着把睡歪了的发髻重新扎好的,有围着伙夫讨水要吃的,还有收拾刀枪的,摆弄盔甲的,给战马鞴鞍的,如此等等。随着他们的活动,各种各样的 说话声、脚步声、器物的碰击声,闹哄哄地响成一片。由于还记挂着刚才同孙嘉绩的谈话,加上一夜未睡,眼前的一切,并没有使黄宗羲变得兴奋起来;相反,还使 他觉得颇为心烦意躁。但回到营帐中去歇息,他又不愿意,于是,便离开营地,沿着山坡,顺脚走去。“是的,连马、阮这样千夫所指的奸贼都不敢惩办,这朝廷还 有什么正气可言?还有什么威仪可言?”他一边走,一边懊恨地想,“哼,还想同唐藩分庭抗礼,一争高下呢,就凭这份窝囊劲儿,就够令仁人志士裹足寒心,又怎 能号召天下?说马、阮二人现在方国安营中,便难以办他,这也全是纵容太过的结果!以为如此,那伙恶棍就会死心塌地为我们打仗卖命。瞧着吧,总有一天要吃苦 头的!说不定,这点子家当到头来就败在他们手里!”

这么悻悻地想着,黄宗羲的情绪就不由得再度低沉下来,双脚也变得越来越没有劲头,最后干脆停下来,不再向前走了。

“呜——呜——呜——”悠长的号声又一次鸣响起来。黄宗羲抬头望去,发现官山已经近在眼前。大约阅兵和拜将要用,如今紧挨着山脚,高高筑起了一个巨型 的土台。由于宿雾已经散去,可以清楚看见,台上还支起了布幔,摆上了座椅。左右两边,则插满许多大大小小的旗帜。一道宽阔的台阶从前沿斜着延伸到地面。在 将坛的左前方,还矗立着一根巨型旗杆。一面帅字大旗正迎着晨风舒卷着,发出猎猎的声响……“冤枉啊!冤枉啊!我们不是鞑子,我们都是良民百姓呀!”蓦地, 一声哀叫传来。

黄宗羲微微一怔,回过头去,原来是几个披枷戴锁的囚犯,正被押解着,蹒跚地走来。

“是呀,我们都是良民百姓!是梅家坞的百姓!”_其余的也齐声哭叫,听口音,果然像是本地人。

黄宗羲疑惑地注视着,闹不清是怎么一回事。倒是押送的士兵听见喊叫,恶狠狠地呵斥说:“闭嘴!什么良民?你们既然剃了头,就是鞑子!杀了是活该!”

一边骂,一边倒转枪杆,劈头盖脑地乱打。然而,那些囚犯尽管被打得嗷嗷直叫,却始终不肯停止申辩,相反还呼喊得更凶:“冤枉啊,实在是冤枉啊!”

“不是我们要剃发,是鞑子逼我们剃的呀!”

“我们是错了,知错!饶了我们吧!”

“别拿我们祭旗,我们不要祭旗!我们不想死呀!”

黄宗羲大睁着眼睛,终于有点明白了:这几个剃光了前半边脑壳,脑后却拖着一条难看的长辫子的囚犯,原来是为阅兵时祭旗而准备的。可是他们却说自己不是 鞑子,而是良民百姓。那么大约是由于他们前些日子害怕清兵杀头,因此剃去了头发;谁知这一次却碰上渡江作战的义军,被捉了回来……“冤枉碍…”囚犯们又一 次撕心裂肺地喊叫起来,然而,毕竟没有人理会。

随着他们被押解着远去,那叫声也终于低下来,听不见了。

“嗯,这些乡野小民毕竟是我汉家百姓,他们剃发留辫,无非是胆小畏死,未必就当真实心从逆。如今却认定他们背祖欺宗,捉来便杀却,也忒过分了些!”

望着囚犯们远去的背影,黄宗羲心中颇为不忍,觉得应当设法向监国进谏,制止这种做法。然而,当他转过身,目光投向正在漫山遍野地奔走集结的军队时,却 听见另一个声音在心中反驳说:“嗯,不对,正因乡野小民大多畏死,故此才须惧之以严刑!若是任其剃发改服,不加惩戒,其他愚民便会视我为柔仁可欺,纷纷效 尤。不出一月,必定人心大变,不待东虏渡江,浙东已非我所有矣!”

这话是如此强横有力,黄宗羲心中一懔,不由得呆住了。不错,为了一家一姓的存亡,而离散天下之子女,崩溃万民之血肉,是他所一贯深恶痛绝的;但眼下的 情形却恰恰是,不管他是否情愿,都不得不竭尽全力地维持朱家王朝,而为了这个目的,就必须对一切背叛的行为严加惩处,哪怕对方本是无辜百姓,仅仅因为迫于 清军的淫威,把头发剃去了也罢!

“啊,到底怎么了?这是怎么回事?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睁大眼睛,茫然自问,“莫非、莫非我当初参与进来,是决断错了么?但要是不参与进来,任凭鞑子 人踞中土,又如何保有我华夏教化?而为着保有华夏教化,在目前的情势下,就惟有竭力维护朱姓朝廷;而这么一来,就不能容忍任何有损于它的行为。但是,这个 朝廷其实又已经到了积重难返的地步,即使侥幸得以‘中兴’,充其量也不过是旧曲重弹,让百姓万民再遭一轮磨难……”这么想着,再加上这些日子里的种种所见 所历,黄宗羲就觉得,自己似乎正落在一个愚蠢、盲目、残忍,并无任何道义和崇高可言的旋涡之中,不管最后是成是败,也许结果都极其悲惨和荒谬,根本不是自 己所一心期待的。他摇摇头,打算摆脱这种感觉,却反而被这种感觉更紧地抓住了。他不由得恐惧起来,试着逃开,却不知道该朝哪个方向迈脚,慌乱之际,竟然双 腿一软,浑身像散了架似的坐倒在地上。

轰!轰!轰!三声巨响从对面的山坡上传来。这是号炮。它向军容鼎盛地集结在山下的各支兵马宣告:阅兵仪式就要开始了……五黄宗羲在这一刻里的怀疑和恐 惧,并没有妨碍大阅兵的顺利举行。正相反,在接下来的两个多时辰里,由上万精锐之师在官山下耀武扬威、往来驰骋所展现的壮观场面和勇猛声势,不仅使鲁王君 臣看得如醉如痴,大为兴奋;就连钱塘江对岸的清军官兵,也因为从五云山顶远远看到了这一幕,而止不住摇头惊叹,啧啧称羡。当然,他们免不了照例把这种军情 修成塘报,派人火速送往南京,向洪承畴报告。

现在,这件塘报已经静静地躺在总督行辕签事房的公案上。一方乌木镇纸压住了它的一角,而洪承畴本人,则倒背着手,站在东面的一扇敞开的窗户前。冬日的 阳光从屋檐上斜照下来,透过梧桐树光秃的枝桠,洒落在窗沿上,并在他那剃光了的前额,以及沉思的脸孔上勾画出几道灰色的暗影。

在平定了徽州的反抗之后,按照洪承畴的计划,本来接着就要集中全力打垮割据浙东的鲁王政权。但是,当他从徽州赶回南京之后不久,就接到朝廷的紧急命 令,调派随同他一道南来的平南大将军勒克德浑和都统叶臣,立即率领所部的八旗兵开拔,全力驰援湖广,以对付那里的农民军和明军残部的联合反攻。说起来,尽 管清军人关之后,一路攻城占地,势如破竹,实际上所凭借的,只是区区十万的八旗军队。一年多来虽然陆续收编了一些归降明军残部,但要对付偌大一个中国战 场,仍旧捉襟见肘,远远不够。因此,即使是江南这样重要的地区,当初投放的军队其实相当有限。如今再这么一分兵,力量更加不足。何况勒、叶二人离开后,江 南的整副担子,顿时全压到了洪承畴的肩上,也使他感到有点顾此失彼,力不从心。正是这种软弱的地位,使洪承畴不得不谨慎起来,转而集中力量巩固已有的地 盘,不再采取大规模的军事行动。

无疑,他也已经估计到,变攻为守的结果,不可避免地会引发抗清势力的乘机蠢动。但他也同样认准了:只要做到南京这个大本营,还有杭州这个扼控着浙、 闽、赣地区的重镇确保不失,江南的局面就不至于发生大的动遥不过,近一个月来,鲁王政权在钱塘江一线的反扑势头却不可轻视,不只前所未有地使清军遭到重 挫,还一直攻到杭州城外的草桥门!那么接下来,他们会不会发动更猛烈的攻势,甚至企图把清军一举逐出杭州呢?从近日对方又是阅兵、又是拜将的动向看,这是 完全有可能的。“嗯,为着避免闪失,自然最好是尽快派兵增援杭州。

但是眼下,就连南京本身也只有区区四千守兵,为着维持局面,这些天已是煞费苦心,尚且处处捉襟见肘,又哪里再抽得出兵来?”心中这么为难着,洪承畴就不由得烦躁起来,于是转身离开窗户,跨过门槛,走出庭院去。

这是一个位于二进的庭院,由于屋宇宽大,这庭院也相当阔大,一色的青石板铺地,西边墙角还砌着一口水井。一株高出屋脊的白皮松向四面八方伸展着枝桠。时节已是仲冬,那针状的叶丛虽然仍旧保持着苍翠,但也枯瘦零落了许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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