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现在,又已经来到长吟阁。黄澍凭着是熟客,一下轿子,也不待长随通报,就径自往里走。这个以说书场子闻名的长吟阁,在南京城里,可以说几乎无人不 晓。 要在以往,碰上柳敬亭开讲,不必说总是黑压压地挤满了听众,就连闭场休歇的时候,这里也成为人们消闲聚脚之所。不过,自从经历了半年前那场巨变之后,这所 阁子也如同许多别的有名去处一样,明显地衰落了。不仅那种人头攒动、如醉如痴的景象已经荡然无存,就连门边那块公布开讲书目的招牌,也漆彩剥落,一副灰暗 失神的样子。不过,黄澍已经来过好几次,对此不再感到诧异。他踏入门槛,发现书场子里空荡荡的,那摆成一圈一圈的长凳上,连个人影也没有,就回过头,对跟 进来的长随说:“你去寻个人问问,看柳老爸可在家?就说我来了!”
长随答应了一声,先把手中拎着的一壶酒和一包下酒物放在长凳上,正要转身去找人,就听见二进门里传来了脚步声,接着,一个十六七岁的小厮跨了进来。
“哦,原来是黄老爷!”那小厮连忙站定,行着礼说,“黄老爷可是要寻我家老爸?不巧,我家老爸出门了。”
黄澍一听,顿时皱起了眉毛:“怎么,出门了?到哪儿去了?”
“好教黄老爷得知,也去不远。我家老爸说,半个时辰就回。到如今,去了已有一阵子了。”
“那好,我等他!”这么说了之后,黄澍就走向长凳,坐了下来。
“黄老爷不去阁子上坐么?”那小厮眨眨眼睛,讨好地问,“方才来了两个客人,也是要见我家老爸的,现正在阁子奉茶哩!”
“噢?”听说有人比自己先到,黄澍有点意外,“是什么样的客人?”
“一位余淡心相公,与我家老爸也是相熟的。还有一个和尚,却不曾见过。”
“余淡心!怎么,他也来了?”黄澍一下子站了起来。因为这个余怀,同他不只是旧相识,而且上一次他到长吟阁来访时,彼此还会过面。现在柳敬亭不在,碰上个熟人,正好免却等候的无聊。“好,我这就上去会他!”
这么说了之后,也不等小厮答话,黄澍就径直向场子尽头的那道楼梯走去。
所 谓阁子,是指书场顶上的一层屋子。黄澍已经不止一次上去过,知道它同样面向街道,但是比书场要小上一半。里面摆设着些桌椅古玩,还有一张卧榻,是柳 敬亭平日接待客人的地方。现在,他登上阁子,发现有两个人在里面坐着,其中一个果然是余怀,于是大声地招呼说:“啊哈,淡心兄!巧遇,巧遇!”
余怀想必也认出黄澍,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哎呀,黄大人……”“淡心兄几时来的?怎地如此之巧?”黄澍走过去,一边还着礼,一边继续表示着惊喜;接着又转向那个身材瘦小的和尚,“这位师父是……”“黄大人怎么不认得了?”余怀微笑说,“他是沈昆铜呀!”
沈昆铜,就是沈士柱。黄澍自然也是认识的。不过,他记忆中的沈士柱是儒生打扮,即使到如今剃了发,也不外就像自己和余怀这样。然而沈士柱竟然剃得一根头发也不剩,压根儿就成了一个和尚。这确实出乎黄澍的意外。
“噢, 原来是昆铜兄!”他惊讶地说,随即也就认出来了:漆黑的眉毛,亮晶晶的眼睛,再配上一张清瘦的小脸,眼前这人确实就是沈士柱。至于对方把头发全 部剃光的缘故,黄澍也猜到了。自从剃发令下来之后,一些人因为不愿意把束发改为留辫,但又无法继续保留前明的式样,于是干脆落发为僧,从此不问世事。对于 这种行为,清廷倒还是容许的,因此黄澍也就不加避忌,照旧兴冲冲地同对方寒暄:“不想别来才只年余,昆铜兄已成方外之人!只是未知祝发何方,法号怎生称 呼?”
“不敢!”沈士柱合掌当胸,“贫僧贱号法明,是今年六月在杭州灵隐寺皈依我佛的。”
“恭喜恭喜!只不知我兄皈依佛门之后,那《六韬》、《三略》,可还句句不离口么?”由于想起沈士柱平日说话,最喜欢囫囵吞枣地搬用兵书上的语句,黄澍继续打趣说。
“阿弥陀佛!”沈士柱连忙低眉垂目,“罪过罪过,法明以往种种,俱如昨日死,哪里还敢有一丝妄念萦于胸中。如今只觉四大皆空,才是无上之境!”
“哎,黄大人请坐!”余怀从旁插进来,做出相让的手势,“听柳老爸说,大人公务繁忙,今日怎么得空,来此间走动?”
黄澍一屁股坐到椅子上,说:“忙是不假。不过那些事,就算再卖力地给他干,又有什么用?横竖我黄某充其量不过一个幕僚,既无权也无责,该出来散心,还是得出来散心!”
听他这样说,余怀同沈士柱对望了一眼,都没有做声。
黄澍看出两位朋友心存疑惑,不过,要把肚子里的牢骚一古脑儿端出来,毕竟又不合适,他只好把手一摆,故作放纵地说:“哎,二位怎么还站着?来来来,弟今日特地带了酒和小菜来,本想与麻子把盏共话的,偏偏他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那么我们就先饮它三杯再说!”这么说了之后,也不等对方答应,就回头吩咐站在楼梯边上的长随:“快,把东西都摆上来!”
那长随答应一声,走近前来,把提着的一壶酒、一个荷叶包放到桌上,并按照他的指点,先去橱里拿来三只杯子、三双竹筷,又替他们挨个儿斟上酒,然后把荷叶包打开,却是半只熟鹅,外带一堆五香豆子。
“来来来!”黄澍首先端起杯子,“弟与淡心兄虽然已经见过,但尚未曾共谋一醉,与昆铜兄却是劫后初逢,尤其难得!且满饮此杯,以表庆贺!”
说完,看见余怀也端起了杯子,他就转向沈士柱,却发现后者坐着没动,于是催促说:“哎,昆铜兄!”
“阿弥陀佛!”沈士柱再一次合掌当胸,“贫僧是戒了荤的!”
“那——就光喝酒好了。这酒却是素的!”
沈士柱仍旧摇摇头:“贫僧自入空门,已经连酒也一并戒了!”
黄澍不禁皱了皱眉毛,觉得有点扫兴。看见这样子,余怀连忙提议说:“难得黄大人盛情,昆铜就以茶代酒好了!”
对此,沈士柱却没有拒绝,顺从地举起茶杯。于是黄澍也就点点头,不再勉强。席面上的气氛,这才变得融洽起来……七“哎,淡心兄,近日不知可有什么新鲜时闻?”当三杯酒下肚之后,黄澍把一片鹅肉夹进嘴里嚼着,笑嘻嘻地问。
余怀的目光闪动了一下,乖巧地说:“黄大人每日出入总督行辕,什么事不知道?还来问小弟!”
“弟不是说那种劳什子公事,而是说城中的里巷传闻。”
“这个么……”余怀朝嘴里丢了一颗豆子,随即微微一笑,“倒有一件,还是说的我辈的一位熟人。只是中苒之言,说出来恐怕难免可羞可叹呢!”
所谓“中苒之言”,就是指的闺房丑事。黄澍一听,顿时来了劲,连忙追问:“此间又没有外人,说说又何妨!”
余怀仍旧踌躇着,不过,终于还是点点头:“也罢,这件事近日已经传得沸沸扬扬,说的却不是别人,而是钱牧斋家的那位大名鼎鼎的河东君!”
黄澍眨眨眼睛:“河东君?”
“就是牧斋的如夫人柳如是。河东君是牧斋给她起的号。”
“原来如此!可是她怎么了——这柳如是?”
余怀摇摇头,说:“出了大丑事了!本来呢,这柳如是原是盛泽归家院的一位姐儿,早年弟也见过,论姿色不算绝顶,才情风调却是万中无一!她嫁给牧斋时才只二十四岁,而牧斋年近六十。老夫少妾,当时许多人都料定牧斋降不住她。
后来也就果然听说牧斋对她畏惮得很。不过除此之外,倒还不曾传出别的事来。
谁知这一次,牧斋被豫王带去了北京,她独自留在此间,立即就生出纰漏来了!”
说了这么几句之后,余怀就停了口,举起杯子。不料杯子是空的,于是他伸手去拿酒壶。黄澍急于听下文,连忙把酒壶抓过,一边亲自替他斟满,一边问:“生出纰漏来了?莫非竟是红杏出墙?”
余怀呷了一口酒,叹息说:“正是如此!闻得她搭上了个旧日的相好,日日朝来暮去,打得火热。起初还遮遮掩掩,怕人知道,后来竟是越来越大胆,连日间都不回避了。结果弄得街知巷闻,丑声四播,连带牧斋也遭人耻笑。幸好他远在北京,否则一张老脸真不知往哪儿搁呢!”
“这,她如此大胆,莫非家中的人也不管束她么?”黄澍不解地问。
“闻得她与正室不合,早已别居一院,与家中的人甚少往来。况且,她有牧斋宠着,家中的人即使想管,也管不了她。”
余 怀这么说完之后,有片刻工夫,屋子里变得寂然无声。黄澍只顾捋着胡须,回味着刚才听到的秘闻;沈士柱则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响。看见这样子,余怀的眼 珠子转动起来,瞅瞅沈士柱,又瞅瞅黄澍,末了,他哈哈一笑,说:“罢了罢了!谁叫钱牧斋一世风流,临老还不收心?这也是自作自受!我辈听听就是了,为他费 神设想,却是一百个犯不着!咦,黄大人,你日日在总督行辕走动,想必新闻更多,何不也说说给我们昕!对了,闻得两浙和湖广近日闹得挺凶,何以大清朝不早早 发兵,把它一鼓荡平?”
黄澍眨眨眼睛,还在想着:柳如是出了那样的丑事,如果钱谦益知道了,不知会怎样想,又会做出怎样的举动来?不过,他终于回过神来,并且弄明白了余怀的话,于是随口回答说:“哼,一鼓荡平,谈何容易!兵呢?洪亨九有兵吗?
别瞧他装模作样,从容澹定的样子,其实心里慌着呢!”
“噢,怎么?”
“他能不慌吗!偌大一座南京城,只有四千兵,而且还是不中用的降卒,衣甲刀枪都残缺不全。万一有人真的作起反来……”说到这里,他忽然意识到这些都是军事机密,泄漏不得,便顿住了。
余怀和沈士柱却像是并不怎么在意,看见黄澍闭上嘴巴,也没有继续追问。
于 是三个人继续一边喝酒,一边说些别的话,无非是前朝旧事、故人生死。在这当中,黄澍始终小心地回避开有关吴应箕的话题。他发现余、沈二人对于吴应箕 在徽州被捕,并且同金声、江天一一道秘密押解到南京一事,似乎一无所知,因此就更加讳莫如深。这样谈了一阵,忽然听见楼下传来响动,接着,就听见柳敬亭熟 悉的大嗓门在问:“谁来了?余淡心相公么?还有谁?一个和尚?还有黄老爷?哪个黄老爷?
是黄仲霖老爷么?”
阁子里的三个客人互相看了一眼,不由得现出惊喜的神色,余怀首先站起来,向楼梯走去。黄、沈二人也连忙离开椅子,跟在后面。
“哎呀,原来是你们三位!不知三位光降,有失恭候,麻子该打!该罚!”
当他们从楼梯上鱼贯走下去的时候,柳敬亭急急迎上来,大声说。
“是该罚你!”余怀板着脸说,“老等你都不回来,真是可气可恨!幸而黄大人带来了好酒和好菜,本来是要等你回来共享的,现在我们把它全吃光了,让你没份,这才好歹消了一口恶气!”
“啊呀呀,淡心一向恨着麻子,倒也罢了!不想连仲霖兄也是如此?”柳敬亭故作吃惊地叫起来。
黄澍笑着摇摇手:“别听淡心的。酒菜都还有,却说不上好,就等着你老爸回来呢!倒是正巧遇上淡心、昆铜二位,把酒共话,免却等候之苦是真!”
“嗯,这才像是实话!”柳敬亭点着头说,“果然如此,麻子之罪,好歹可以减却几分!”说完,他又转过身,特地走到沈士柱面前,“我说呢,怎么还来了个和尚?原来是昆铜兄!久违了,久违了啊!”
还在最初看见柳敬亭的一刻,沈士柱的眼睛就变得闪闪发亮。这时候,他连忙合掌当胸,向对方深深地行下礼去。
“那么,老爸,我们不如仍旧到阁上去,也好坐着说话。”看见寒喧已经差不多,黄澍于是建议说。
柳敬亭点点头:“麻子来迟,正该洗盏更酌,稍补失礼之过!那么,请!”
虽然这么说了,但是,当大家移动脚步,他却忽然回过身来,说:“啊,几乎忘了,小老还带回一个朋友来!”说着,急急向门边走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大家才发现,那里原来还坐着一个人,看上去身材硕大,分明是个胖子。不过,令人不解的是,柳敬亭称他做朋友,可是在刚才那一阵子里,他却尽自全身蜷缩,没精打采地坐着,始终不过来同大家行礼相见。
这 当儿,柳敬亭已经走到他身边,开始同他说话,大约是邀他过来,但是声音很低,听不清楚。只见那个光着脑袋、辫发蓬松,而且衣衫破旧的人一个劲儿地摇 头,像是不肯。这样说了一会,又见柳敬亭招呼小厮过去,吩咐了一句什么,那小厮答应着,走进里屋,片刻之后,重新出来,把一样东西交给柳敬亭,柳敬亭又转 交给那个人。那人接过之后,便站起来,转过身,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
瞧着这种情形,楼梯旁边的三位客人都不由得暗暗纳罕,等柳敬亭重新走回来,便一齐投去询问的眼神。
“列位认得那是谁人吗?”柳敬亭苦笑地问。看见大家都不做声,他才叹息地说:“知道么,他就是当年堂堂魏国公府的二公子,徐青君!”
“什 么,他就是徐青君?”余怀首先失声叫起来。因为说起这位徐二爷,在南京城里可以说无人不晓。他家的先祖是明朝开国功臣徐达。凭着这份福荫,他家在 南京足足安享了二百七十多年的荣华富贵。直到不久前,他的哥哥徐弘基还担任着明朝的南京守备,而这徐青君则无所事事,终日斗鸡走马,看戏游园,过着穷奢极 欲的生活。用当日侯方域的话来说,就是此人的银子多得简直令人“恼火”。余怀还记得大约三年前,侯方域和顾杲等人因为黄宗羲的一部什么宋版书,曾经在大街 上同徐青君发生过一场冲突,狠狠敲过他一笔银子……柳敬亭点点头:“想当年,他富可敌国,园林房产多得数也数不清。可是到如今,一应产业俱遭官府抄没,旧 日的姬妾仆从都作鸟兽散。他同妻儿只能住到养济院里。列位可知道他如今靠什么为生么?”
“……”
“说来可怜,他自出娘胎就 是锦衣玉食,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自然什么营生都不会。结果到如今,只能凭着身躯肥胖,经得起打,因此便日日到衙门口守着, 遇到有人犯事,要挨板子,他就出来顶替,好歹换得几个钱去买米,这才不致饿死。不过也真是破落到了家了!小老旧日因蒙他看得起,常常请到他府中去说堂会, 所以彼此认得。适才行经上元县衙,见他站在门外,等候接活计,还遭到那一干闲汉泼皮的欺凌戏弄。小老一时看不过眼,才把他带了回来。方才本想请他过来与列 位相见,他死活不肯,自然是如此落魄,羞于见人。没奈何,惟有给他点银子,让他去了。”
大家听了,这才恍然。不过,想到仅仅大半年前,徐 青君还是何等富贵,何等尊荣!转眼之间,就落到替人挨板子糊口的地步。这种命运的剧变,较之一下子被 杀身死,甚至还更惊心动魄。只是话又说回来,徐青君宁可用自己的皮肉躯体去挣钱,而不肯辱没祖宗,去做沿街讨饭的乞丐,似乎毕竟还算有点骨气…_.正是这 种复杂而又强烈的感受,有片刻工夫,把大家的心情弄得既沉重,又混乱,以致重新登上楼梯时,全都呆呆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