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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大家忽然不做声了。因为周延儒目前正在朝中秉政,而近来对东林方面的人颇为优礼,多所起用。评判他不但不便,而且似乎有点困难……“哼,这有什么?”在一片寂静中,吴应箕的声音像一柄刀子似的捅了出来,“‘周’也者,昏懦贪婪,沽名钓誉!”

大家怔了一下,随即哄然地附和起来,其间还夹杂着欢呼。这欢呼表示着对吴应箕胆量的钦佩,以及他们从这种肆无忌惮的议论中所获得的快意和满足。

面对着这热烈、兴奋的场面,冒襄始终静静地坐着,一言不发。

要是在以往,他必定早就参加进去,并且会设法以最激昂的情绪,最深刻的判断,以及最出人意料的妙语去耸动全场,赢得喝彩。可是如今,他觉得这一切都是 那样平淡、乏味。“老是这么一套!啃来啃去就一块骨头,真是腻烦透了!”他默默地想,随手端起酒杯,却发觉已经喝干了。他正想伸手去取酒壶,旁边伸过来一 只女人洁白柔软的手,轻轻把他按住了。冒襄回头一看,原来是李十娘。

十娘文静地微笑着,起身端过酒壶,替他把酒斟满,一边低声地问:“冒公子,听说你同小宛——可是真的吗?”

冒襄微微一怔,抬眼瞧瞧李十娘,发现她那双漂亮的细长眼睛正凝视着自己,他就移开了视线,含糊地应了一声。

“什么?”李十娘盯着他追问。

“嗯,还不定哩!”冒襄迫不得已,漫应了一句。之后,为了把话题引开,他抬头朝四面张望了一下,问:“你可知道,侯朝宗相公怎么没来?”

“哦,公子还不知道?这些天来,侯公子同香君打得火热,一天到晚躲在媚香楼里不出来。昨儿才听说他们游燕子矶去了,这会只怕还未回来哩!”

冒襄“噢”了一声,正想说:“我还以为他还在河南陪他尊大人哩,原来已经又藏进媚香楼去了!”忽然发现,李十娘不知怎地,眼皮儿发红了,脸上也现出黯 然神情。他就临时住了口,同时觉得这种神情很熟悉,仿佛不久前在什么地方见过……蓦地,他想起来了,是董小宛!不错,在他同董小宛相处的那段日子里,她也 常常流露出这样的神情。“这一次我没有依约去接她,不知道她会怎么样?恐怕她时至今日,仍然会在那栋小楼上盼望着,脸上也是这么一副神情吧?”他斜睨着李 十娘,心里隐然漾起一丝不安。然而,没等这种感情扩大开来,就见仆人冒成匆匆走近他的身边,把一份朱红纸拜帖呈了上来。

冒襄心神恍惚地接过,打开一看,里面写着:通家侍弟史可法顿首拜冒襄吃了一惊,问:“客人呢?”

当冒成回禀史可法的轿子马上要到时,他就着忙起来,站起身,凑在陈贞慧耳边嘱咐了几句,匆匆向外走去。

“史大人夤夜到访,不知有何要紧之事?他不是在扬州任上吗,怎么到了南京?

又怎么知道我在这儿?”冒襄疑惑地想。这时,他已经把客人迎进河房的堂上,行过礼,分宾主坐了下来。

“弟因漕务来南都,已有七八日,明儿一早,便要回扬州去。适才在熊坛老府上,得知兄台已到了南京,特来拜候!”客人似乎猜出了他心中的疑问,一坐下,就微笑着解释说。

“啊!”冒襄连忙站起来,拱着手说,“老公祖言重了,晚生如何担当得起!”

“哎,坐下,坐下!你我之间,不必多礼!”史可法摆摆手。可是,等冒襄重新坐下之后,他却放下手中的茶杯,自己站了起来。

在灯光下看,这位素以精明干练著称的现任漕运总督兼凤阳、淮安、扬州巡抚是一个身材矮小的人。他面孔黧黑,举止利索,有一双精光闪烁的眼睛。据说他可 以十天半月不睡觉地办公,实在累了,就用手中的笔杆抵住眉心,闭上眼睛养一会儿神。也许因为这个缘故,他今年才四十出头,前额上的头发却快掉光了,两鬓也 已经一片斑白。现在,他头戴乌纱帽,身穿三品绯色圆领袍,袍背缀有一方显示品位的孔雀图案,束着一根金花腰带,脚下粉底皂靴。

史可法在堂内来回踱着,好一阵子还不开口说话。冒襄的目光追随着他,不知怎的,忽然有点不安。“嗯,他会不会为着父亲调职的事来责备我?”他想。随即 忆起去年冬天,有一次,他上扬州去见史可法,想请他帮忙疏通,结果碰了一鼻子灰的事。现在这事到底办成了,他会怎么看,会不会不高兴?这样一想,冒襄就神 经紧张起来,脊背也开始微微冒汗。

果然,史可法停止了踱步,转过身来。

“听说,令尊大人已调往宝庆,是么?”他问,语气是严厉的。

冒襄蓦地脸红了,“是的。”他轻声回答,避开了对方逼人的目光。

“这么说,到底让你办成了!”史可法说,像是在冷笑,又像在叹息。随后,他又踱起步来。

冒襄越加不安了。他已经看准,这位史世叔今晚来意不善,自己难免要挨他一顿数落,弄不好,还会挨骂。一想到自己堂堂“复社四公子”之一,如今却落得个 被人责骂,而且似乎无法辩解的境地,他的自尊心就因痛苦而颤抖起来。“哼,你要骂就骂吧!反正,我就是这样!什么名声、地位,那些玩艺儿,我早就腻烦 了!”

他自暴自弃地想,随即挑战似地抬起头,一言不发地盯着客人。

这当儿,史可法已经重新坐回椅子上。他用两根指头,轻轻敲打着扶手,终于开口了。

“时至今日,此事也不必再说了!”他慢吞吞地说,“虽则学生仍未敢苟同,惟是忠孝两全,自古为难,却也未可深责。弟如今所望者,是仁兄于尽孝之后,从此一心一意施展高才,忠心谋国,戮力王室,拯民水火,庶几不负男儿生于天地间之意!”

冒襄怔住了。本来,他正憋着一口气,等候挨对方的痛责,没想到史可法轻轻一句话,就把这件事放过了,而且对自己似乎仍然期望颇高。他不由得心头一热,冲口而出说:“晚生私意,也正是如此!”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够谦谨,就闭口不说了。

史可法却似乎并不介意。“如此很好!”他点点头说,停了停,又瞅着冒襄,微微一笑:“弟今晚匆匆而来,乃系有一事欲与我兄面商——”说着,他从袖子里掏出一封书信,递了过来。

冒襄连忙接过,只见封皮上还空着未写,也没有缄口。他疑疑惑惑地抽出信笺,展开一看,原来,是史可法写给本期南京乡试的主考官何瑞征的一封信,大意是 说:彼此京华一别,已多年不见,十分想念,闻得老朋友这次主试南都,十分高兴,到时又可以把酒话旧了。接着,信中就向对方大力推荐冒襄,夸他年轻英俊,学 富才高,是一个难得的栋梁之材,眼下国家多难,民生忧悴,正需要选拔像冒襄这样的人才出来报效社稷,共扶危局。末了,史可法希望主考大人阅卷之时,对冒襄 的卷子能加以留意,倘有一点可用,尽量予以提携。

冒襄一边读信,心头一边怦怦直跳,浑身的血液也急剧地流动起来。待到把信读完,他已经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了。他自然很明白,这封信的价值是多么宝贵;而 一向以刚毅廉直出名的史可法,肯主动地替他写这样一封信又是多么的不容易!如果不是对自己确实特别的赏识,而且期望十分殷切,他根本不可能这样做。此刻, 在冒襄的心里,半年前由于向对方请托父亲的事遭到拒绝的余怨,顿时烟消云散了,代之而来的是满腔的感激之情。他觉得心头发颤,泪水涌上了眼睛,只是用力咬 住嘴唇,才勉强忍住了。

“以仁兄之卓荦高才,今科自能高中,原也无须弟多此一举。”

史可法一边收回信件,一边说,“只是弟为朝廷求贤心切,生怕考官阅卷不细,以致埋没了仁兄的文章,使兄台为社稷效力之机又迟三年。是以不揣冒昧,出此下策,只怕我兄未免失笑了。今日特来奉商,仁兄倘以为可,此信不日便着人发出,如何?”

冒襄本来就感动万分,听了这番谦恭客气的话,再也忍不祝他猛地站起来,踉跄着走前几步,拜倒在地,哽咽说:“晚生蒙老公祖俯赐栽植,没齿难忘!”

史可法连忙把他扶起来。“兄台何必如此!弟万不敢当!”他说,“仁兄既然应允,芜笺明日便可发出。”停了停,又叹一口气说:“国事蜩螗,已至于此!朝 廷常叹老成凋谢,无材可用,却听凭许多英俊之才埋没草野,而不从速百计罗致振拔之。仍靠着三年一比,八股取士,从容矩步,不知祸之将至!到底这局面还容得 几个三年?这八股文章又能出得几个济艰之才?啊,老天,老天!你庇佑我大明天下三百年,如今到底意欲何为啊!”

冒襄本来打算再说上几句感谢的话,可是见史可法说话时声色俱厉,情绪变得异常激动,他悲愤地仰望着堂外的沉沉夜空,眼睛里闪动着晶莹的泪光——显然不是客套的时候,冒襄只得屏住气不做声。而且,渐渐他的情绪也受到了对方的感染。

“是啊,国事坏到了这种地步,恐怕已非少数人之力所能挽救。那么,即使这一次我考中了,又能得意多久呢?万一不幸亡国,这一切还有什么意义呢?”这样 一想,冒襄就不禁呆住了,虽然随后他又安慰自己:“嗯,只怕还不至于此,还有一丝希望……”可是,刚才那份兴奋的心情却消失了。

这当儿,史可法已经重新控制住了自己的感情。

“啊哈!”他朝冒襄转过脸来,微微一笑,“时候已经不早,此事就这样办了。

愿兄台善自珍重!”说着,就站了起来。

“啊,老公祖这就要走?”

史可法点点头:“自我师败于峡山后,献贼有进窥江南之意,眼下沿江防务甚急。凤阳总督高公、安庆巡抚郑公已被朝廷撤职逮问。凤督一职,由马瑶草代任。

诏令是昨天到的,适才弟已看了邸报。”

“什么?马瑶草起用了?”冒襄吃了一惊。

史可法瞧了瞧冒襄,似乎对于他的反应感到奇怪。

“马瑶草虽然同阮圆海私交颇厚,”史可法沉默了一下之后,说,“但此人并非阉党,心术人品尚称端直,而且素有知兵之名。这次朝廷起用他,以弟之见,可谓得人。”

冒襄本想提醒史可法,对马士英须得提防着点。可是听史可法言下之意,对马士英似乎颇为推重。他摸不透史、马二人的关系到底如何,觉得不便贸然进言,便只好拱着手,唯唯应着,不再说什么了。

正当史可法向冒襄谈到马士英的时候,在城南库司坊石巢园的大厅内,阮大铖和他的客人们都在心急火燎地等待马士英的到来。

阮大铖也是昨天才得到?肖息。虽然早在四个月前,也就是钱谦益为他开脱那件事失败之后,阮大铖眼见自己一场好梦化为泡影,无法可想,只好咬咬牙,当时 就写信给周延儒,请他设法先把马士英弄上去再说。周延儒欠着阮大铖一万两银子的人情,自然难以推却,何况马士英不是逆案中人,事情好办得多,所以爽快地答 应了。不过,到底又拖了好几个月,才算把这事办成。昨天,当马士英派了一名管事人来告知这个消息的时候,阮大铖着实高兴得手舞足蹈,心想:“哈哈,这回到 底让我钻通了,只要老马能上去,不愁他将来不拉我一把!”不过,这么个大喜讯,马士英竟不亲自登门向自己报告,又使阮大铖有点意外,也有点不满。他问明来 人,知道是军情紧急,朝廷诏令即刻起程赴任,马士英正忙得团团转,实在无法分身,于是便点点头,吩咐立即备轿,前往拜谒。谁知,当他兴冲冲地赶到马士英府 上时,却扑了个空——马士英出门拜客去了。阮大铖可就有点着恼。他也不管什么礼貌不礼貌,当着马府家人的面,就唠唠叨叨地数落起来,说什么这可是件大事 啦,马士英本该先来找他啦,不来找他也应当在家里等啦,他也是靠六十岁的人,让他这样来回扑空多不好啦;还有,他如今有许多顶顶要紧的话要向马士英交代, 现在找不到人,可怎么办啦,如此等等。马府的人知道这胡子老爹的脾气,尤其知道他同大老爷的交情,所以只是一个劲儿地应着,并不回嘴。阮大铖发了一通牢 骚,到底等马士英不着,只好又回来了。到家之后,他越想越不甘心,又生出个办法:命管家阮庆写下六七份请柬,分送给平日气味最相投、来往最密切的几个好友 ——中山王府的二公子徐青君、南昌建安王府镇国中尉朱统撷、罢职漕运总督田仰、前江宁知县杨文骢,以及一位姓王的总兵官,请他们前来饮宴。另外又写了一份 给马士英,就用以上几个人、再加上他阮大铖的名义通知对方,说定于第二天,也就是今晚,在石巢园摆酒,给他饯行,请马士英务必赏光。请柬送出去之后,阮大 铖心想:“看你马瑶草来不来?你若是乖乖儿前来便罢,若还推三阻四,我老阮可跟你没个完!”结果,这一次马士英答复得倒爽快,说他一定前来。阮大铖听了, 这才稍稍消了一点气,同时,也就想好了一大通到时要对马士英说的话,其中包括一系列的要求和约定,准备都要在酒筵上提出来,并且当场取得对方的许诺和保 证。鉴于马±英自昨日以来,这几下子的表现颇不漂亮,阮大铖已经警惕起来,觉得对他的这位“债户”不能放松,而要抓得很紧很紧。

现在,客人们早已到齐,最初那一阵子快活、热烈的寒暄和交谈也已经结束。

大家默默地喝着茶,围着从旧院请来侑酒的两位秦淮名妓——马婉容和王小大,听她们轮流着唱小曲儿,也听得有点腻烦了。厨房的管事好几次出来打听什么时候才开席,可是,马士英仍旧不见踪影。

“哎,圆老,怎么回事?瑶老到底还来不来啊?”徐青君终于打了一个呵欠,问。他显然已经不耐烦了。

“哼,你问我,我又问谁去?请柬是昨夜送去的,今天一早又派人去问过他,都说要来,来!谁知道!”由于长久地扭转脑袋,眼巴巴地看着门外,阮大铖觉得脖子累得好酸。听了这话,他就回过头来,没有好气地回答。

“既是瑶老说过要来,那么他一定会来的,诸位不必担心!”有人很有把握地说。那是马士英的远房亲戚田仰,他身材矮小,肩膀很窄,瘦削衰老的脸上,却奇怪地长着两道漆黑的、年轻的眉毛。

“可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呀!”徐青君不高兴地说。

“只怕,叫什么事情临时绊住了吧?”体格健壮、脸孔却很瘦的王总兵小心地说,“眼下军情很紧,听说献贼已经……”“哼,事情再多,也该来了!”坐在对面的杨文骢打断他的话。

杨文骢是马士英的妹夫,同田仰也算是亲戚。他有四十五六岁的样子,衣服穿得很华丽;小眼睛,细鼻子,淡眉毛,配着一张胖胖的圆脸,脾气一向挺温和。可 是不知为什么,现在他却有点愤愤然:“昨儿我巴巴地上门访了他两回,今儿一早访了他一回,都没见着——哪里就有这么多事了?今晚我们大家都在这里等他,他 又不是不知道!”

“龙友兄,你说这话,可就太不体谅瑶老了!”田仰不以为然地微笑着。显然,同样作为亲戚,他所选择的立场同杨文骢恰恰相反,他决心充当马士英的坚定维 护者,并且认为这样做是聪明的,“瑶老新膺重任,百事纷拿。他为人又最是认真严谨,事事都讲究亲力亲为,一时忙开了,对我们这些老友照应不到,也是有的。 兄又何必耿耿于怀,责备于他?”

“我不是说我们!”杨文骢吵架似地说。由于被对方隐藏着圈套的话所激怒,他的圆脸涨得通红,“我是说圆老!他们二人的交情谁不知道?再者,这次他马瑶草东山再起,还不是全靠圆老帮的大忙!光冲着这情分,他就该哪儿不去,头一个先得来拜谢圆老!

也用不着我们白白候上这大半晚,还不知道他来呢,不来!啊肮淮恚 闭肷砩⒘思芩频赝嵩谝巫由稀⒆乓凰⊙劬η谱糯蠹艺鄣闹焱尺ⅲ蝗槐 钠鹄矗鞍顺墒锹砝贤范谏疵倍淮鳎桶盐颐钦饣锢吓笥迅玻 彼财笱蟮亟校佣懦こさ母毂邸V焱崇邮敲鞒淖谑遥纠捶庠诮鳎痪们拔哦 恪傲骺堋保岬侥暇├醋K粗辛耸苍坝械贸裕械猛妫魅擞指裢馊惹榇蠓剑阋煌纷炅私矗芸焱畲箢竦热舜虻没鹑取H袈鄢は啵歉吒咄钩龅那岸睿 约跋嘤Φ叵蚯肮匙诺南掳万ぃ匣实壑煸盎拐嬗屑阜窒嗨疲得魉肥凳且豢拧傲帧薄O衷冢蟛阶叩饺畲箢窀啊?“我们同他交情浅,没说的。可是 你呢?圆老,你不是常说,你同老马是二十年的过命交情么!怎么今天也叫他给甩啦!咦?

啊!八芭匚剩缘眯烁卟闪遥婧缶凸笮ζ鹄础KΦ媚茄骱Γ灾恋胶罄床坏貌凰治孀哦亲樱乖谝巫由洗蚬觯堑弥芪У娜瞬挥傻寐冻雒H坏 奈⑿Α?阮大铖没有做声,可是他的脸色却分明变了。一种混杂着怀疑和怨恨的灰白色从他那张滚圆的胖脸上呈现出来,一双乌溜溜的眼睛也顿时失去了光彩。

“马瑶草不会弃我,不会!”他喃喃地说。

“不会?”朱统撷一翻身又站了起来,他显然还没有尽兴,“那么,你就等着吧!看老马今晚还来不来?别瞧他昨儿还糖豆儿似的粘着你,可今天不同喽,人家 又上去喽!你对他还有什么用!不错,是你帮的大忙,可那又怎样呢?如今是他在上头你在下头,他愿不愿意帮回你,还不知道哩!再说你的事连周老头儿都帮不 了,还能指望他马瑶草有办法?没准儿,还把你看成累赘咧!哈哈,这回呀,你老就认栽吧!”

“大恩不报,自古已然!”许久没有说话的徐青君忽然冒出一句,又打了一个呵欠,并且做出打算起身告辞的样子了。

阮大铖慢慢地抬起头,望望这个,又望望那个,仿佛问:会这样吗?真会这样吗?然而,大家还没来得及说话,他却猛然一跃而起。“不,不会的!不会!你们说,不会!是不是,说啊!”他厉声追问,恶狠狠地环顾着。大家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举动吓慌了,都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下。

就在这时,像是回答他似的,大堂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门公引着一名家仆打扮的人一步跨了进来。那人环顾了一下,认出阮大铖之后,就走过来,跪下禀告 说:“小人马六儿,是抚台马大人的长班。奉我家老爷之命,来见阮老爷——我家老爷说,承阮老爷和诸位老爷盛情相邀,本拟前来领教,惟是军务紧迫,即刻便要 登程,实在无法停留。特命小人前来转知列位老爷,并致歉意!”

大家听了,顿时面面相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过了一会,杨文骢定了定神,勉强问道:“嗯,可有瑶老手启?”

“回大人,我家老爷说行色匆匆,就不写信了,让小人口头转达。”

“那么——瑶老可尚有其他话说?”

“回大人,没有了。”

杨文骢同其余的人交换了一个眼色,看见大家都不做声,他就朝马六儿摆摆手说:“嗯,知道了,你回去多多拜上马大人,就说我们这些知交好友恭祝他此行一帆风顺,马到功成。我们在此静候他的破贼捷报!”

马六儿叩了头,退出去了。杨文骢这才转过身来,却看见阮大铖失魂落魄地呆在椅子上,不动,也不说话。他沉吟了一下,打算走前去劝慰几句,到底迟了一 步,阮大铖忽然狠狠地一扯胡子,用力跺着脚,呜呜大哭起来……五南京乡试的考场,坐落在城南淮清桥和武定桥之间的秦淮河西岸,离应天府学不远,与名妓聚居 的旧院,也只是隔河相望。

这个可以容纳上万举子同时应试的江南第一大考场,规模与格局都与众不同。

当门一片大空地,用木栅栏三面围了起来。栅栏的东西两侧,各有一个斗拱结构的辕门。从辕门走进去,是两座鼓楼,分立在坐北朝南的大门两旁。鼓楼后面是 两座石牌坊,分别用朱漆在右边的牌坊上写着“明经取士”,在左边的牌坊上写着“为国求贤”。牌坊当中,是一座庄严肃穆的大门楼,上面悬着一块黑字横匾,工 楷大书写着两个字“贡院”,下面并排横着三个门洞,这是考场的大门。进了大门,接着是仪门,这是举子们领取试卷的地方。仪门之后又是一道门,名叫“龙 门”,顾名思义,自然是暗喻着连登金榜、飞黄腾达的意思。龙门内,平列着四道较小的门,却是取的《虞书》“辟四门”之义。走完这一道道门之后,就来到考场 之内。一条宽阔的露天通道,从门边一直向内伸延。通道两旁,是八尺高的砖墙,墙上是一个个带栅栏的门,每个门的距离也是八尺左右。数以百计的这样的门,都 按《千字文》的顺序一字一门地编着号。每号门内,是一条仅可容二人并肩通过的狭长小巷。

那些有顶无门的小斗室,就一间接一间地排列在巷的一侧,每巷总有上百间之多,这就是“号舍”——举子们答卷和住宿的地方。

为着能够随时监视考场的情况,在露天通道当中,建有一座“明远楼”。楼高三层,飞檐轩窗,气象颇为雄伟。有了这座楼,再加上考场四角上的望楼,举子们在考试期间的一举一动,都逃不过监考人员的眼睛,企图作弊就不那么容易了。

如果说,这还不够保险的话,那么考场周围还另有防范的措施。首先是围墙,它不是一道,而是两道。内围墙高一丈,外围墙高一丈五尺,每一道的墙头,都布 满了带尖刺的荆棘,它们把考场同外界严格地隔绝开来。其次,到了考试期间,还专门有差役兵丁在围墙之间来往巡逻。这样,即便有哪个作弊者铤而走险,竟然翻 越棘墙,也必定会落入巡逻兵丁之手。

贡院的前半部分,也就是考场部分的情形,大体就是这样子。

至于试卷的誊抄、批改、推荐乃至录取,都在贡院的后半部分进行。

那里面还有许多院落馆舍,戒备也更加森严。只靠着交卷的地点至公堂的东西两栅栏同前半部分发生关系,应试举子那是绝对禁止进入的。

乡试的试期,照例从八月初九日开始。按规定,每个举子必须考满三唱—初九日为第一场正场,十二日为第二场正场,十五日为第三场正常每场考试,都是提前一天点名,并发卷进常所以,到了八月初八这一天,冒襄早上起来,梳洗完毕,就开始准备上考场去。

自从那一天夜里史可法来访,主动提出要替他向主考官说项疏通之后,冒襄对于这一次乡试,就变得重视起来了。本来,在过去整整一年中,由于烦心的事太多,他一直脱不出身来认真准备。

这一次虽然循例到南京来,却多少抱着姑且碰一碰运气的想法。

但是,如今他的想法不同了。他不仅下决心全力应考,而且志在必得。这倒不在于史可法的推荐,势必会有助于他的成功,而是史可法这一行动本身所体现出来的、对他异乎寻常的关怀和重视,促使他振作起来。

这位史大人,作为雄镇淮扬、声威素著的一位封疆大吏,向来是复社士子们推崇景仰的偶像。他早年家境清贫,曾受知于著名的东林党领袖左光斗。人仕后,以 清廉正直、干练有为著称。他推诚御下,赏罚严明,能与部卒同甘共苦。每次出发作战,都是将士们先食,他自己后食;将士们先穿,他自己后穿,颇有古贤将之 风,在腐败已极的明朝军队中,显得十分难能可贵。他的军队,也因此具有较强的战斗力,曾多次挫败农民军的进攻,为明朝把守住江南富庶之区。同时,作为漕运 总督,他还大力整顿,锐意改革,使积弊很深、混乱已极的南北漕运大见起色,保证了江南地区的钱粮能源源不绝地运往京师。这一切,都使史可法在朝野人士、特 别是复社士子当中备受赞誉,被看作是具有高尚的道德品质和杰出的政治军事才能的典范人物。如今,正是他,而不是别人对冒襄如此关怀和器重,为着使他能够尽 快获得施展才干、为国效力的机会,竟不惜冒着可能招致非议的风险,毅然采取非常的行动,这确实使冒襄受宠若惊;而当他深人体味对方这一行动所包含的殷切期 待时,又止不住热血沸腾、情怀激越。“这些年来,国家的局面越来越坏,朝廷中那些当权的大佬们确实不行了!大明中兴的希望,如今已经落到了我们肩上!看来 只有实行我们所主张的一套,才有可能把社稷从水深火热中解救出来。这些年,我们上去了一些人,但远远不够,还需要上去更多,才能真正掌握大局。史世叔无疑 正是看到了这一点,才如此热心地提挈我。既然如此,我也应挺身而出、当仁不让!我为什么只想着碰运气?我冒襄岂是那等平庸之辈?

不,我一定要中,一定能中!?

这样下了决心之后,他就变得空前热心起来,开始全力以赴地投入紧张的准备。

他摒绝了一切交游,也不再去弄诗词歌赋,集中精力钻研揣摩八股文的写作。他把自己前几次乡试的试卷以及平日的习作又翻了出来,同那几部最著名的八股文 选集,像钱禧、杨廷枢选的《同文录》、马世奇选的《澹宁居集》、艾南英选的《明文定》,以及一些有名的程墨、房稿的选本仔细对照参详,特别在如何题前盘 旋、如何抉发题中神理、如何实力发挥等关键之处下功夫。

这样弄了将近一个月,自觉眼光和手笔都有了突飞猛进,与一个月前大不相同。

他得意之余,自负地想:“哼,除非是试官瞎了眼。否则,以我今日这种文字去应考,再不中便是没有天理!史世叔要替我关说,自是一番好意。不过其实我文字火候已到,关说不关说,又是其次了!”

所以今天,他准备前往考场的时候,显得十分从容镇定,先换了衣服,又命冒成取出一顶新方巾来戴上;然后开始检点进场行李,不外是铜铫、号顶、门帘、火 炉、烛台、烛剪、枕褥之类;接着又察看了一下场食,看见三屉格考篮里,上层是米盐、酱醋、鸡蛋等食料,中层是些精巧点心和补品,像月饼、蜜橙糕、莲子、龙 眼肉、人参之类,最下的一层放着笔墨、砚台、挖补刀、糨糊等,都已准备停当。

他又坐下来吃了一盏茶,正要起身出门,临时记起还应当照例卜一卦,问个吉凶。于是先去重新盥了手,焚起一炷线香,然后把书案上一个小小的锦盒拿来,从 里面拈出五十根蓍草,先抽出一根,再把其余的四十九根随手分作两部分,按四根一组来数数,数来数去,得了个“贲卦”。冒襄心想:“贲者,文明之象也。”心 里已有几分喜欢。再细看卦象,只见内外两爻,相对发动,似乎预兆着此去会一举两得。冒襄倒疑惑起来:这次考得再好,也只得一个举人,莫非还能考回两个举人 来不成?想来想去,始终有点摸不着头脑。

最后他想:“无论如何,总不是个凶兆。”于是放下心来,起身出门。

桃叶河房离贡院并不太远,过了淮清桥,往南一拐就到了。这时,路上人员拥挤,都是赶赴考场的士子。有年轻英竣步履矫捷的,也有老态龙钟、须发俱白的; 有的穿得讲究华美,有的则衣衫破敝;有的空手而行,自有健仆替他扛箱提笼,有的自己携带行李,累得弯腰曲背、满头大汗。脸上的神气,也因人而异:那东张西 望、表情紧张的,必定是初上举场的生员;那心事重重、低头走路的多半是久困场屋、累试不中的老秀才;至于那些从容镇定、神态昂然的举子,若不是自视甚高, 以为稳操胜券,就是暗中打通了关节,已经胜利在握。冒襄就属于最后一种。由于冒成照例跟在后面替他扛行李,所以他十分轻松自在地走着,脸上挂着微笑,时不 时朝路旁那些摆卖闱墨文集、各式文具以及古玩字画的摊子瞧上一眼。

当他快走到贡院的时候,背后忽然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还没来得及回头,一个人影就“呼”的一声,擦着他的肩膀冲了过去,要不是躲得快,就会被撞倒了。

冒襄一瞧那高大的背影好熟悉,便扬声招呼道:“朗三!”

那人停了一下,回过头来,果然是梅朗中。只见他方巾歪了,头发蓬松着,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当认出是冒襄时,他便气急败坏地挥了一下手:“哎,完啦,小弟要迟到……”说着,又领着仆人飞奔而去。

冒襄有点莫名其妙,但随即就醒悟过来。前几天,他上贡院看过贴出的告示,知道今年点名进场,头一批是点的太平府的生员,冒襄所属的扬州府排在最后。梅 朗中那个县属于宁国府,记得也是比较靠前的,难怪他如此惶急。“朗三这家伙,总是这等冒冒失失!”冒襄皱着眉毛想,不由得微笑起来。

“老兄听说了么?今期乡试,谁该中式,那头十名的单子,都已在主考大人的夹袋里了!”忽然,他听见有人在身边这样说。

“啊,有这等事,那我们岂不是白考了么?”另一个人吃惊地问。

“白考倒不全是白考。只这头十名,阁下休去想它就是了。”头一个人冷冷地说。

冒襄心中一动,回过头去,发现说话的是一胖一瘦的两个举子。

“买一个举人,”胖举子眨着眼睛,“不知要多少银子?可惜我没门道,要不,拼着把那三问祖屋卖了,好歹也要捞他一下!”

“卖祖屋?”瘦举子鄙夷地说,“那济什么事!你想中举,倒不如把脸皮磨厚点,跑到太仓州去,在那个什么西张夫子大圣人张天如的灵前,恭恭敬敬叩上九个 响头,再给那些个什么四配、十哲、十常侍、五狗之流的伪君子们响响地拍上一通马屁,甜甜地叫上几声干爸干爹,求他们让你加入复社,保管你不出三年,定能高 中!”

“啊,莫非又是复社捣的鬼?”

“哼!”

“我找过他们,可是他们不要我。”胖举子怔了半晌,垂头丧气地说。

“他们不要,我还不稀罕呢!什么君子,狐群狗党罢咧!别看他们现在挺神气,总有一天……”瘦举子话没说完,忽然发现冒襄正有意无意地跟在后面,他就住了嘴,扯了胖举子一把,两人紧走几步,在人丛中一混,转眼就不见了。

听了这番刺耳的议论,冒襄不觉暗暗吃惊。如今世风日下,科场腐败,黑幕重重,早已怨声载道,他是知道的。加上这种八股文章其实又考不出什么真才实学, 遂致许多贤能之士长期困于场屋,郁郁不得志。正是有感于此,复社同人才群集起来,试图扭转颓风,通过互相援引,使贤能之士得以扬眉吐气,发挥才干。经过整 整十年的努力,总算陆续上去了一些人,但招致的非议和怨谤也着实不少。特别是那些社外的士子,更是疑神疑鬼,把复社看成是扰乱科场的魔头灾星,碰到什么劳 什子事情,总要往复社身上猜、往复社身上推。这样一来,复社无形中反成了代人受过的众矢之的。

“瞧吧,这才真叫一峰崛起,群山皆妒呢!”冒襄冷冷地想。同时,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傲气:“哼,不错,我们复社的人就是要中,该中!

你们越是不服气,我越要中给你们瞧瞧!无非就是这些八股时文,我不信就弄不过你们!罢庋幌耄投端泳瘢涌旖挪剑蚬痹鹤呷ァ?六“哎,辟疆,你可来了!累得我满场子的好找!”

冒襄刚刚走进贡院的辕门,余怀就兴冲冲地迎上来。

“哦,什么事?”冒襄边问,边打量着四周。他发现,尚未进场的举子还很不少,栅栏内外,依旧挤得满满的,少说也有二三千人,再加上他们的仆从,人数就 更多了。一部分举子正拥挤在贡院的大门听候点名,其余的则东一堆西一群地随意站着。有的正起劲地交谈,有的则抱着书本,还在那里临阵磨枪。各种形状、各种 颜色的考篮和行李丢得满场子都是,耳畔回响着一片接连不断的、嗡嗡的说话声响。

“嗯,什么事?”冒襄把目光收回来,瞧着余怀,又问了一句。

余怀却不立即回答,他拉着冒襄离开人来人往的辕门,才神秘地低声说:“告诉兄,兄可不要心慌哟!牛俊?“到底什么事?”

“兄不妨猜猜——有一个人来了。”

“谁?”

余怀挤眉弄眼地:“你不妨猜猜嘛!”

“我没工夫猜!”

“那——”余怀无可奈何了,他瞅着冒襄,犹疑了一下,“好,告诉你吧,董双成——的仙驾到啦!”

冒襄吃了一惊:“什么?小宛她来了?”

“瞧嘛,我不是叫你不要慌……”

“谁叫她来的?她在哪儿?我怎么不知道?”

“你当然不会知道,人家对老兄可是体贴得很,怕扰乱你首场文思,一直留在三山门外的船上,没有进城哩!”

“那,你怎么知道?”

“自然是有人告知我哕!咦,辟疆,那天在金山下的船上,你不是当着大家的面说得好好的,要到姑苏去接她来南京就试,怎么到时又不去了!嗯,这可不大好哇!哈哈!”余怀嬉皮笑脸地说。

“这你不用管!”冒襄一挥手,烦恼地走开去,忽然又走回来,“你可知道,她来干什么?”

“来干什么?问得出奇!自然是要同老兄配洞房花烛耍子来啦!”余怀摊开双手,依旧笑嘻嘻地说,随即又摇头晃脑地吟诵起来:“哎,‘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如此快事,真是几生修得!

辟疆兄,小弟这厢恭喜了!八底牛笆值毙兀钌畹刈飨乱救ァ?冒襄面孔一红:“休要胡说!”

“什么?胡说?”余怀惊讶地说,“这消息可是千真万确。我好心好意来告诉兄,你不谢我倒也罢了,还……”说到这里,像突然想起什么,他回头瞧了瞧辕门旁那杆号旗,立刻叫起来,“不好,点到我们了!”说着,他就慌里慌张地丢下冒襄,一溜烟地跑了。

“这么说,她到底追到南京来了!我本来就担心她会这样,果不其然!现在该怎么办?怎么办?”当只剩下冒襄一个人时,他烦躁不安地想,并且背着手,徘徊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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