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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吴江县的县城又名松陵镇,从苏州往南,要走上好几十里的水程。那地方紧挨着大运河,人烟稠密,商业兴盛,店铺子不少。董小宛被债主们绑架之后,秘密送 到这里,囚禁在一座宅院内。这宅院又大又深,外人很难找得到她,何况周围还有人严密把守。不过,债主们也没有再特别为难董小宛,一到就替她松了绑,又派了 一个叫田婆的老妇人来侍候她,每天照常供她吃喝,只是不许她擅自下楼。
债主们这样做的用意,董小宛自然是懂得的。所以,从被关进来的那天起,她就望眼欲穿地盼望着外面的消息。她估计,刘履丁既然受了冒襄和朋友们委托,照 理不会因此就罢手不管,应当还会再来。然而,三天过去了,五天过去了,今天已经是第八天,刘履丁仍旧杳无音讯。董小宛就不由得着急起来了。
虽然,她一再说服自己:刘履丁纵然再来,也不能这么快。他也许还要回如皋去找冒襄商议,筹措款子,再赶回来,最快也得一个月才行。如今自己落到这个地 步,只有耐心守候。但是,焦急和担心仍然越来越强烈地煎熬着她。特别是想到三个月前,她在南京关帝庙求过的那根签——“忆昔兰房分半钗,如今忽把信音乖。
痴心指望成连理,到底谁知事不谐!岸⊥鹁透痈械叫木馓圆话擦恕?她是在南京乡试放榜之后,被冒襄又一次赶回苏州来的。本来,八月十五中秋 节那一天,在桃叶河房里,冒襄已经当众题诗,正式许诺要娶她。当时,董小宛以为事情从此会顺利一些了。“哦,谢天谢地,那根签到底不灵!”她欣喜之余,曾 经这么想。谁知仅仅过了两天,还没等她高兴过来,新的打击又接二连三地来了。
首先是八月十七那天,冒襄突然不辞而别,连话都没留下一句。董小宛又惊又急,连忙雇船,拼命追赶,一直到仪征才赶上了。虽然最后弄清楚,那是冒襄的父 亲冒起忠决定弃官不做,返回家乡,途经这里,派人把儿子召去见面。但已经把董小宛差点吓掉了魂……此后大半个月里,董小宛再不敢离开冒襄一步,就跟着他留 在銮江上等候放榜。她想起陆卖婆的开导,有意改变以往过于文静端庄的态度,稍稍放出些狡狯轻狂的手段来对付冒襄。特别是在一次宴会上,她表现得那样泼辣, 那样刁蛮,把座上的客人支派得团团转;还接二连三地大杯拼酒,一下子就压倒了所有的歌姬。这一手果然有效,她发现冒襄惊奇得睁大了眼睛,仿佛发现了什么稀 罕事物似的,从此对她明显亲热起来……谁知这一次仍然好景不长,到了九月初七,突然晴天一记霹雳——南京贡院放榜,冒襄的名字竟然落到了副榜上。副榜是正 榜之外的附加名额,属于安慰性质。
纵然被录取,也不能算做举人,下科仍须再考。与正榜相差甚远。董小宛至今还清楚记得,那天,冒襄正和汪汝为等一班朋友,在銮江口的梅花亭子上饮宴,一 边等候发榜的消息。当时,大家都说冒襄必中无疑,冒襄自己也显得很有把握,谈笑风生。甚至当报录人举着报帖,一路嚷着“恭喜高中”,奔上亭子来时,冒襄仍 旧自信地微笑着。然而一刹那问,他的脸色变了,愕然地瞅着报帖,仿佛不认识上面的字似的。随后,他的脸就涨红起来,渐渐又转为煞白,由于肌肉在发抖,他那 张俊美的脸扭曲了,变得十分难看和怕人。末了,他猛地一拂袖子,扭头就朝亭子外走去。他走得那样快,当董小宛慌里慌张地跟着赶到江边时,冒襄已经吩咐开 船。见了董小宛,他那铁青地板着的脸孔,就露出了憎厌冷酷的神情。只是亏了随后赶到的冒成不由分说,一下子就把她扶上了船,冒襄才没来得及说什么。可是, 此后一路上,他都阴沉着脸一声不响,也不再搭理董小宛。看到这种情形,董小宛自然不敢再惹他生气,她想:“无论如何,他肯让我跟着他,这就够了!”
然而,她未免想得太顺当。当船到了如皋城郊的朴巢时,冒襄的逐客令就下来了。理由除了还债、落籍的老问题之外,又加上父亲刚从外地归来,未曾禀告;以及他自己考试失意,无心顾及其他等等。总而言之,要董小宛仍旧回苏州去等着。
董小宛好不容易才争取到这一步,眼看就要进城,怎肯轻易返回?何况她还担心一拖下去,说不定冒襄又会变卦,所以放声痛哭,表示绝不离开。然而,冒襄的意志是不可改变的,一切眼泪、哀求都打动不了他的心。
到头来,董小宛仍旧只有服从。
那时候,她是多么伤心哟!当船儿撑离码头,冒襄由一群仆从簇拥着,站在岸上,纯粹出于敷衍地朝她扬一扬手,就匆匆背转脸去,董小宛的心像被刀子扎一 样,痛苦得几乎想往水里一跳,就此死掉算了。只是想到冒襄还没有彻底回绝她,似乎还存在一线希望;而负责护送她的冒成,又在一旁竭力慰解,她才勉强抑止住 悲痛。
随后,她就拿定了主意:从这一天开始,她身上的一套衣裳不再更换,要是到了冬天冒襄仍不来迎娶,她宁可冻死!她让冒成这样转告冒襄,也当真这样做了。 回到半塘之后,她就天天守候着,一直挨到十月底,眼看冬天已经过去三分之一,冒襄那边仍旧全无消息。董小宛几乎已经绝望了。就在这时候,刘履丁忽然来到了 半塘。
他不仅带来了冒襄的问候,而且带来一大笔钱……如今董小宛已经记不清,一刹那间,她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她只记得自己像是昏过去了,随后,又醒转来。
此后一连好几天,她都像是生活在梦中似的——她笑,她哭,她收拾东西。她逢人便告诉冒襄已经派人来接她了。随后,就……“啊,莫非,莫非我真的是在做 梦吗?”董小宛想,心里一急,猛地站了起来,“不,不会,不是的!冒公子是托了人来要接我去,他还带了银子、人参,这是千真万确的。不,这不会是梦!”她 在心里大喊。然而,当她向周围环顾的时候,又渐渐迷惑起来。“可是,如果不是梦,我怎么会到了这里?周围为什么一个人都没有?连田婆也不见了?这是什么地 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她着急地、出声地问,慌里慌张地奔向窗户。然而,在那里等着她的,只是一角幽暗的天空,一钩昏黄的淡月,和一片荒烟迷漫的废园, 树木黑糊糊的影子在淡蓝色的烟雾中若隐若现。鸱枭一类的夜鸟不时发出几声怪叫,听来像是鬼魂痛哭,又像妖魔在狂笑,却依旧看不见一个人影。董小宛更加惊慌 起来。她愈来愈担心这真是一个梦。如果真的是梦,那么醒来之后,就一切都没有了,没有刘履丁,没有冒襄的信,也没有替她还债落籍的事。她还得像几个月来那 样,苦苦地守下去,守下去。“啊,不,不能!”她迷乱地想。现在,她觉得最重要的,就是要尽快弄清:这不是梦!她连忙捋起衣袖,把胳臂凑在嘴上,使劲地咬 了一口。顿时,感到了一阵尖锐的刺痛,被咬的地方出现了两排深深的齿印,随后就渗出殷红的血来。她还不放心,又接连咬了两口,都感到疼痛,这才变得清醒了 一点。“哦,不是梦,真的不是梦!”她喃喃地说,一边轻轻地抚摸着被咬过的地方,一边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然而,这种平静并没有持续多久。渐渐地,她又想起了那根要命的签。不错,就算不是梦,就算一切都是真的,刘履丁是真的,还债落籍也是真的,可是,为什 么结果仍旧这样倒霉呢……难道、难道真的像那根签所说的:“到底谁知事不谐”么?这样一想,董小宛又开始不安起来。是的,在过去,她一直以为,事情这样艰 难的根源,就在于冒襄的高傲和薄情。所以她才决计用柔情蜜意去感化他、维系他,利用社会舆论去督促他,试图迫使他就范。大半年来,她可以说是费尽了心机, 竭尽了气力。好不容易,冒襄总算答应了,甚至不管怎么说,他真的派人来办理迎娶的事了。然而,到头来仍旧办不成!这就不能不使董小宛怀疑:她是不是想错 了?
以往她屡受挫折,也许并不在于冒襄本人,而是冒犯了另外一种神秘的、命运的力量。过去冒襄的种种冷漠、狠心、不近人情,其实都是这种可怕力量所作出的 安排,是想让她知难而退。她却毫不觉悟,一个劲儿地苦苦追求。因此,那种神秘的力量才在这最后一刻里再次发出警告……董小宛被这新的、可怕的发现骇呆了。 虽然,在过去,她也曾模模糊糊地想到过这个问题,但从来没有现在这样清晰而深入。
一刹那间,她心里凉了半截,“啊,要真是命中注定,刘大人就算回来,又有什么用?而且,说不定他根本就不会再回来了!”她绝望地想,挣扎了一下,试图站起来,却出乎意料地感到那样疲倦、无力。
终于,她颓然地靠在椅子上,用双手掩住脸孔……现在,她觉得眼前一片黑暗,仿佛又回到了大半年前那个梦境当中:那位答应要带她回家的美少年,也就是冒 襄,正在向天空飞去,而她只抓住了他的一根衣带,那衣带被坠得又长又细,成了一根细丝。最后,细丝断了,她急速地向下掉落。下面是一个无底的深渊,一群似 人非人的妖怪,正在那里等候着,马上就要猛扑过来,把她剥光、撕碎、吃掉……“啊哟,这可是怎么啦?哭什么哩?”一个尖尖的女人嗓音大惊小怪地问。原来, 田婆回来了。这个老太婆,长得又干又瘦,有一双人称为“绿豆眼”的小眼睛,和一张向前啄出的、鸟喙似的嘴巴。
她本是个插带婆,因常到这所宅院来走动,便被临时指派来服侍兼监视董小宛。
她显然十分乐意这个差事,把董小宛管得死死的,不但不准她下楼一步,甚至董小宛站在窗前多瞧上一会,她都要干涉。至于平时拿班作势,冷言冷语就更不必说了。
说是让她来服侍董小宛,倒差点儿没让小宛反过来服侍她。刚才,她不知跑到哪儿去了,而且喝了酒,这会儿红着脸走上楼来,却现出一副少见的兴冲冲的样子。
“莫哭莫哭,我说姐儿,你的造化到了!快,去换身衣裳,装扮装扮,跟我走!”
田婆说着,伸手推了推董小宛。
董小宛只顾默默垂泪,没听清,也没搭理。直到“跟我走”三个字钻进了耳朵,她才蓦地一怔,抬起头来。
“快去梳头换衣裳,跟我走呀!”田婆又催促说。
“啊,上哪儿去?” .
“你别问,去了你就知道了!”
“不,我不去!”董小宛忽然害怕起来。
“咦,这倒奇了!不叫你出去,你天天嚷着要出去,如今让你出去,你倒不肯了?”
“不,我不去,我不去!”董小宛站起身来,倒退一步,身子紧贴着桌子,惊恐地睁大眼睛,仿佛惟恐田婆硬把她拖出去似的。
田婆疑惑地瞅着她,随即绿豆眼一转,有点明白了。她说:“哼,敢情是怕那边把你甩了,这边留着你没用,才让你出去吧?告诉你,不是,是来了客人!”
“啊,莫非,莫非冒郎他……”
田婆撇撇嘴:“客人嘛,倒是有好几位,有没有姓冒的,我可不知道。”
董小宛怔怔地瞅着田婆,她的神情渐渐起了变化,一种兴奋的、狂喜的光芒从她的眼睛里闪现出来。
“是的,是的,一定是他!”她尖声叫道,猛地离开了桌子,“冒郎来了,冒郎接我来了!啊,这可好了——不灵!那根签到底不灵!”
她一边嚷,一边慌里慌张地朝楼梯奔去,却被田婆一把揪了回来。
“你做什么?快让我走,我要见冒郎!”董小宛生气地说。
田婆冷冷地道:“瞧你这身打扮,能去见客人么?”
董小宛错愕了一下,低头瞧了瞧自己身上,虽然自从刘履丁来到半塘后,经过劝说,她已经重新开始替换衣裳。可是这几天,由于愁苦和绝望的情绪越来越重,她一直无心修饰打扮,这会儿确实不成样子,难以见人。
“啊,不错,可不能让冒郎瞧见我这模样!”她想。于是,连忙转过身,迅速地向妆奁匣子走去……五一顿饭工夫之后,打扮得整整齐齐的董小宛由田婆提着灯笼引路,喜孜孜地出了院门,沿着一条花树掩映的小径往前走。
“嗯,不知到底是刘大人来,还是冒郎也来了?田婆说有好几位客人,或许真有冒郎在内也未可知。不过,若说是刘大人回如皋去把冒郎请来,又绝不能这么 快;想必是冒郎自刘大人走后,放心不下,随后亲自赶来。这么说,冒郎对我确是一片真心,从前他那样子,看来确是有为难之处,迫不得已。我竟是错怪他了!” 这么一想,董小宛感到又喜欢,又惭愧,觉得自己以往徒然对冒襄一片痴情,其实却并不真正了解他,尤其不懂得体谅他。相反,由于自己的固执任性,给对方添了 许多烦恼。“哦,从今以后,我一定不再这样,我一定要更加体贴他,顺从他。为着他,让我干什么都行,哪怕是死!”她偷偷用手帕拭着涌到眼角来的泪水,感激 地暗暗发誓说。
这当儿,她们已经走完曲曲折折的回廊和石径,来到一处单门独户的小小院落里。董小宛不认得路,糊里糊涂地只跟着田婆走。
如今她觉得这地方同囚禁她的那个地方一样,也颇为偏僻隐秘,离正院好像也很远。不同的是它并不荒凉,院子里的花木池石都布置得错落有致。一幢三开间的 小平房,掩藏在浓密的树影里;低垂着的窗幔透出灯光,传来了叮叮咚咚的音乐声,那是一面琵琶在弹奏……“原来冒郎不是在大堂上,却在这个地方候我。”董小 宛想,跟着田婆匆匆踏上台阶,走进堂屋去。
这堂屋不大,当中一架曲屏,前面一张圆桌,桌上酒肴杂陈,三个衣饰华丽的人围坐在桌旁饮酒,下首坐着一个浓妆艳抹的瞎先生,怀抱着一面琵琶,正在那里边弹边唱。看见董小宛和田婆跨进门槛,酒席上的一个人“氨了一声,站起身来,其余两人也一齐抬起了头。
也许因为太兴奋,加上从幽暗的院子忽然来到灯火明亮的屋子里。有片刻工夫,董小宛虽然觉得冒襄就在座位上,却分不清楚究竟是哪一个。她竭力睁大眼睛,把席上的三个人看了一遍,又看一遍,依然无法确定。她十分着急,正想开口叫唤。
蓦地,她清醒过来,席上的三个人中,并没有冒襄。除了那个长着一把大胡子的胖老头是这所宅子的主人,她被关进来时见过一面之外,其余两个她都不认识。
“啊,冒郎呢?他在哪儿?他到哪里去了?”董小宛想,焦急地转动眼睛寻找着,却看不见。
这时,那个叫张员外的主人说话了:
“呵呵,难得小娘子光降草筵,幸之何如!快请入席!”
“可是冒公子呢?”董小宛迫不及待地问。
张员外一怔:“冒公子?哪个冒公子?”
“就是,就是如皋的冒公子,托刘大人替奴家还债的。他不是来了么,奴家要见他。”也许是忽然意识到自己的举止过于冲动,有失礼仪,董小宛脸红了。她低下头去,行着礼轻声地说。
张员外却越加摸不着头脑:“什么,冒先生来了么?怎么我不知道?”
这时,田婆在一旁插嘴了:“嗳,哪有什么冒公子!都是这妞儿自己想出来的。
小妇人早先领了员外之命,去叫她来侑酒助兴。
她就自作多情,以为什么冒公子到了,这不是笑死人了么!罢旁蓖庹獠呕腥皇∥颉K愕阃罚骸疤锲潘档貌淮怼C跋壬形从邢ⅲ辉饬俸帷T谙陆裢 砬胄∧镒永矗且蛭饬轿恢弧彼缸抛谏鲜椎囊晃话酌娉ば氲闹心晟鹗浚樯芩担骸罢馕皇呛Q畏虢稀!庇种噶肆硪晃桓呷Ч恰⒓庀掳偷那嗄耆耍罢 馕皇桥暄钍佬帧媚椒济视晃睢;雇∧镒由凸猓胂惨簧昊В耄 闭旁蓖馑底牛髁艘灰尽K庋虮蛴欣瘢匀皇且蛭⊥鹚淙簧 碓馇艚暇故且晃唤厦耍液芸赡懿痪靡晌瓷缤妨烀跋宓募ф槐愎诘米锏脑倒省?这时,冯江老也站了起来,拱着手说:“在下久闻小娘子芳 名,如雷在耳。只恨僻处海盐,未能一睹仙颜。今夕一见,方知盛名之下,绝无虚誉。就请入席如何?”
可是尽管他们婉言温语,又捧又哄,董小宛却似乎既没有看见,也没有听见。
她失魂落魄地站着,脸色变得越来越苍白,嘴巴也闭得越来越紧了。
座上三个男人交换了一下眼色。张员外摸着络腮胡子,忽然哈哈一笑:“我知道小娘子的意思了。莫非你怕今晚同我们饮酒,万一传到冒先生的耳朵里,多有不 便么?只管放心!这两位是我极信赖的知交,这位瞎先生——”他指了指那个弹琵琶的盲女,“又是长住我家的。其余也都是我的心腹,我包管不会传出去!何况, 小娘子进府多日,在下尚未好生款待。如今就请宽心入席,尽此一夕之欢好了!”
在他说话的当儿,董小宛似乎终于从最初的打击中恢复过来。
她慢慢地抬起头,绝望地瞅着张员外。终于,仿佛下了决心似的,等对方说完,她就行了一个礼,平静地说:“多谢员外美意,奴家虽是风尘陋质,却也知道为人须讲信义。妾身已许冒郎,便须矢志相守,虽暗室亦不敢有欺。今日之事,请恕奴家难以从命!”
张员外愕然地望着神色严肃的董小宛,不由得脸红了。“哼,要是冒先生经此挫折,便弃你而去,从此不来了呢!”他恼羞成怒地问。
董小宛呆了一下,惨然道:“若是冒郎果真见弃,奴家只有死而已!”没等把话说完,泪水已经涌了出来。她用袖子掩着脸,急急向门外走去。
“慢着!”张员外大喝一声。等董小宛站住之后,他却不立即说话,沉吟着在室内走了两步,这才转过身来,傲然地说:“你——听着!你历来欠我的债,连本带利,合共纹银一百二十八两。只要你今晚肯留下来,陪我们喝一夜的酒,这账就算一笔勾销,怎么样?
嗯?“
张员外这话刚说出口,田婆已经在一旁叫起来:“哎呀!这真是从何说起哟!陪一夜的酒,就是一百几十两的银子!天下哪有这样便宜的买卖?我说姐儿,你真 是不知几生修得的福气,遇上了员外这样的大善人、活菩萨!像他这样轻轻易易就把这老大一笔账给你勾销了,我瞧着都心疼!咦,你还拖延什么?快应承呀!还要 叩头谢恩。唉呀,唉呀,一百二十八两哟!我瞧着都心疼!”
田婆一边嚷嚷,一边手舞足蹈,急得什么似的,也闹不清她是为董小宛着急呢,还是为张员外心疼,还是为自己没碰上这好运道而不平?
这一次,董小宛没有立即回答。要在往日,这区区一百多两银子,她自然未必放在心上,可是现在她已经变得很穷,更主要的,这一次刘履丁之所以没能把事办 成,不就是因为手头的银子不够,无法应付债主们的敲诈吗?如今只要自己答应陪酒一夕,就能省掉一大笔钱,事情也许就会好办得多,自己也能早日脱离苦海,同 冒襄从此永远厮守了。相反,要是放弃这个机会,万一冒襄当真筹措不到款子,不得不停止迎娶,那么自己活着的惟一希望,就会被彻底葬送,落得个抱恨终天…… 但是,她又想到,自己已经明明白白向冒襄保证过,绝对不再接客,洁身相守,又怎能自毁誓约,做出这种对不起冒襄,有损他名声的事来呢?正是这样两种念头, 在董小宛的心中激烈地争斗着,使她一时之间无法作出抉择。她好几次想横一横心,冲出门去,却到底拿不出勇气来……“嗯,怎么样啊?”张员外不耐烦地催问 了。
“算了,就破例这一次吧,就一次!要知道,这笔钱有多重要啊!”董小宛心忙意乱地想,转过身来。
然而,就在此时,她忽然听见了一声叹息。这叹息很轻、很柔,就像微风飘过,几乎令人觉察不出。但董小宛觉察到了,不仅觉察到,而且分明地感觉得出其中 所包含的惋惜和失望。她不由得一怔,回过头去,却意外地发现,那位怀抱着琵琶的瞎先生正把脸朝着她。这位靠卖唱为生的盲女,有着一张善良而忧郁的圆脸,要 是不瞎的话,她很可能还是一位相当俊俏的姑娘。现在她的一双眼睛却显得死气沉沉,毫无光彩。不过,虽然如此,她却似乎凭着敏锐的感觉,知道周围所发生的事 情,而且洞察到董小宛的内心活动。正当董小宛打算迈出很可能是错误的一步时,她就发出了劝阻的信息。
董小宛站住了,她目不转睛地瞅着瞎先生那张善良而忧郁的脸。瞎先生似乎立即感知到了。她的嘴角轻轻一动,朝董小宛做出一个充满抚慰意味的微笑,仿佛在说:“你何必着急呢?我算准了,你的冒郎不会抛掉你,他一定会来接你的!”
董小宛的心忽然宁帖了。她定了定神,回头朝张员外和那两个客人瞧了一眼。
“啊,不,他们是在骗我,他们想必是算准了:我不敢让冒郎知道这件事,那么,到时他们就可以赖账了!”她想,开始变得清醒起来。
她不再犹疑,默默地行了一个礼,又朝瞎先生感激地、轻轻地点一点头,然后转过身,向门外走去。尽管田婆气急败坏地提着灯笼从后面呼唤着赶来,她也没有放慢脚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