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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马士英来到阁里,照例先上堂屋向孔子的牌位行过礼。看见时间还早,他就仍旧走到院子里,开始倒背着手,独自散起步来。

四下里静悄悄的,除了首辅高弘图十天前奉旨到长江沿线处理漕务,尚未回京之外,其余两位次辅——姜日广和王铎,此刻也还没有露面。只有一两个陪值的中 书舍人和仆役的身影,在门旁屋角闪动了一下,又消失不见了。倒是栖宿在枝头树梢的鸟雀,大约忙于准备出巢觅食,正在吱吱喳喳地叫得挺欢。不过,马士英却毫 无品赏的兴趣。这倒不光是由于他那份举荐阮大铖的上疏,一直迟迟不见发下来,而是因为前天夜里,本来在这当口上例应回避的阮大铖,终于忍不住,偷偷摸到他 家里去,对今后的局势说了一通危言耸听的话,弄得马士英一连两天,都有点心绪不宁。无疑,阮大铖也提出了两条他自认为精明的对策:一是派人赶赴江北,暗中 知会高杰、刘泽清等四总镇,让他们想方设法给史可法捣乱,使之左右掣肘,穷于应付,无法顺利部署北伐。而只要史可法不能出师,自然就无法骤建大功,也不易 找到太子。二是在朝廷之内,还要尽快把内阁以及吏部抓过来。考虑到高弘图和姜日广一时不易驱除,那就先攻吏部尚书张慎言和吏部左侍郎吕大器。把这二人收拾 掉之后,再回过头来对付高、姜。阮大铖认为,由于兵部已经抓在马士英手里,倘若再把内阁和吏部拿过来,其余便不足为虑了。待到朝中大局已定,再另派一亲信 得力的人,替下史可法,那时才出师北伐,便可万无一失。而将来再造中兴的美名也就理所当然地归到马士英的名下,荣华富贵,享受无穷!对于阮大铖的这一番策 划,马士英当时没有明确表示态度,事后却一直在反复考虑。无疑,他也觉得,尽管史可法已经被迫离京,督师淮扬,但凭着对方的能力和在朝野中的崇高声望,对 自己的地位始终是一个威胁。如果光从打击、禁制史可法着眼,那么阮大铖所建议的两点,确实不失为可行之策。不过,这么做的结果,延误了北伐的战机不必说, 还势必会在朝中引起巨大的争斗。闹不好,还会造成分裂和内乱。在目前的情势下,这还是应当尽可能避免的。因为马士英心中明白,从前方报告来看,这一次之所 以能获得如此辉煌的胜利,主要还不是吴三桂有多么了不起的本事,而是由于向关外借来了清兵,加上农民军将士在北京大发横财之后,斗志涣散的缘故。

另外,据尚未公开的消息说,目前人踞北京的并不是吴三桂,而是清国的摄政王多尔衮。那么,清兵今后的意向如何?局势将会如何发展?这些都还琢磨不透。

现在,在江南的新朝廷中,马士英已经成为无可争议的拥戴元勋,并且如愿以偿地回到留都来秉政。

为巩固自身的权位计,他就不那么希望再发生激烈的动荡,而倾向于暂时保持相对的稳定了。

“嗯,冲着当初老阮帮过我的大忙,这一份人情债,我无论如何是躲不掉的。

那么,就先把他的事办成再说。至于其他,倒不必忙着拿主意!”这么暗自决定了之后,马士英仿佛放下了一桩心事,随即停止了散步,匆匆走回自己的屋子里。

这是一问供做办公和值宿之用的屋子,当中照例用隔扇分开,外间摆设着办公用的案、椅和书架之类,内间则用来安置歇榻和日常的生活用具。为着突出为政清 廉的美德,整个布置都以简朴为原则,摒绝一切奢华的摆设。现在,马士英在办公用的翘头书案前坐下来,一边接过仆役奉上来的一杯热茶,一边随手翻阅着昨夜刚 刚处置完毕的几件公事。过了一会,他听见窗外起了响动,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咳嗽声,和短暂的谈话声,变得越来越频繁。凭着声响,马士英知道姜日广到了,王 铎也到了。不过,他并不打算出去同他们见面。因为一来彼此并不是一个圈子里的人,没有什么闲话可说;二来,以马士英目前的地位,也自觉没有主动同对方客套 的必要。于是,他依旧坐着,继续翻阅公事。渐渐,外面的声响稀疏下去,并且平息了。看来,人们已经各就各位,开始一天的办公。

马士英停止了翻阅,把手中的公事归拢了一下,吩咐手下的仆役给制敕房送过去。然后,他把茶杯拿在手里,重新站了起来。

由于向朝廷荐举阮大铖的奏章迟迟不见发下来,现在马士英多少有点心神不定。

事实上,前些日子他之所以一直没有采取行动,就是考虑这是一件相当棘手的事情。

因为阮大铖与一般被革职罢官的“废员”不同,他是一个列入了“逆案”的人。而“逆案”又是已故崇祯皇帝“钦定”的。凭着这一条,东林方面便有足够强硬 的理由加以反对;自己这一方,除了解释说当初搞错了,阮大铖是受了冤枉之外,很难拿出更有说服力的理由。偏偏阮大铖其实又并非那么干净,这就使事情变得颇 为难办。如果说,在拥立福王的较量中,由于自己祭出了“祖宗家法”这个法宝,从而争取到了大多数官员——甚至包括东林方面某些人的支持,使史可法、姜日广 等人陷于被动和软弱的地位,终于大获全胜的话,那么,面对阮大铖这件难题,顺逆之势就刚好倒过来。闹不好,自己就会成为众矢之的。最明显的迹象是,前两 天,当他私下里拿这件事去征询韩赞周时,那位在拥立福王期间,曾经坚决站在自己这边的太监头儿,竟然变得支支吾吾,不置可否。韩赞周如今被正式委任为司礼 监的掌印太监,拥有代皇帝批阅奏章的极大权力。那么,会不会由于他的缘故,使皇帝也感到阮大铖的起用关涉颇大,因而对马士英的上疏来个“留中不发”?要是 这样,事情可就更加不好办了。但如果拖下去,阮大铖势必认定自己不肯出力,愈加会像催命鬼似的上门纠缠,把自己闹得一天到晚不得安宁。正是这种左右为难的 困扰,把马士英弄得心烦意躁,以至窗外的过道里分明响起了轻而急的脚步声,他都几乎没有觉察到……然而,他终于站住了,而且迅速地转过身去,向着门口。这 时,帘子已经被人掀开,露出了一个明亮的洞隙。接着,典籍官那张红堂堂的胖脸出现了。他手中捧着一个黄缎方匣,后面还跟着一名小太监。马士英不觉心神一 振,知道奏章发下来了。但是,由于吃不准其中是否有自己那份上疏,又有点心慌。不过他仍旧定一定神,一声不响地等候着。

典籍官照例双手把方匣子放到马士英的书案上,然后行了一个礼,躬身退了出去。这时候,异常的情形出现了——跟在后面的那个小太监有意站着不动。直到典 籍官的脚步声消失了之后,他才转动着脑袋,四下里瞅了瞅,看清屋子里没有别的人,他便走近来,小声对马士英说:“田爷命小的拜上阁老大人,说那件事他已奏 明万岁爷。万岁爷说:”既是当初冤枉定案的,与他开复便了!镆敫罄洗笕思此倌庵汲式员闩ⅰ!靶√嗨档摹疤镆保褪翘嗵锍伞4巳说背醺 鸥M跆幽涯侠矗闶恰按恿庇泄Α8M醯鄙狭嘶实壑螅运簿推奈庞谩S钟捎谒谔幽哑诩洌畹靡溃硎坑ⅰ⑷畲箢癯蜃剂嘶幔芩土怂槐室樱 源撕蟊舜司屠煤芙簟G傲饺眨硎坑⒃诤拗苣抢锱隽硕ぷ又螅愀淖咛锍傻拿诺溃胨诠锵嗷浜稀H缃瘢诵√嗟拇埃硎坑⑿闹行诺哪 强槭罚偈狈帕讼吕础KΦ愕阃罚担骸疤嫖野萆咸锕退抵懒恕8娜盏泵嬖傩凰1靖笳獗隳庵肌!?等小太监走了之后,马士英走到书案前,放下茶 杯,动手揭去木匣的封皮,从里面的一叠奏本中,先拣出自己的那份上疏,发现已经被朱笔点了一个记号,他便重新坐下,往椅背上一靠,把上疏展开来,从头到尾 又细看了一遍,觉得文从字顺,言简意赅。他略一思索,随即放下奏疏,拿过一张阁票,兴冲冲地掂起那支鸡狼小楷湖笔,在雕着盘花图案的砚台上饱蘸了墨,打算 写出批准的意见。然而,心念忽然微微一动,觉得有点不妥,不由得停笔沉吟起来。

无疑,到了明代后期,内阁大学士的地位和权势较之前期,虽然已经大为提高,甚至被人们称为“当朝宰相”。但他们的职能,仍然只限于替皇帝草拟旨文,而无权对各部衙门直接发号施令。按照制度,凡属官员的升降任免事宜,都必须经由吏部去处理执行。

而吏部目前掌握在东林派中坚张慎言和吕大器的手里。马士英想,起用阮大铖,光是他们那一关就很难通过。惟一的办法只能请出皇帝的权威,硬压下去。本 来,甚至连做到这一点也不容易。因为按照内阁办事的惯例,票拟的审定权集中在首辅身上,马士英作为次辅,只能参与意见,而高弘图的想法却不见得会同他一 致。不过,事先马士英已经耍了一个花招,他趁高弘图因公务离开了南京,由他代掌内阁的机会,突然奏请起用阮大铖。这样,他就能自行决定票拟的内容。不过, 这个办法稳妥是稳妥了,却未免痕迹太露。特别是荐举、票拟都由他一手包揽,将来传扬出去,势必会受到抨击和非议,有损自己的“清名”。这却是马士英所不乐 意见到的。“嗯,还是另找一个人来票拟,更顺理成章一些!”他想。可是,找谁呢?在内阁中排名最末的王铎,本来最为合适,但这个人虽然不是东林派,却出奇 地胆小怕事,料想不肯冒这个风险。那么就剩下姜日广。按说,作为目前东林派在朝中的魁首,姜日广更加不会应允。不过马士英发现,自从自己进入内阁之后,对 方倒是摆出一副合作的姿态,遇事也肯商量和通融,看来像是颇有和解之意。

“嗯,要不然就找他!如果在这件事上他肯帮忙,以后我也尽量不同他们为难就是!”这么一想,马士英顿时来了精神。于是,他把那份上疏重新折好,装进一个封套里,又叫来一名亲信仆人,当面指示了一番,吩咐马上送到东头边上的屋子去,请姜日广按照疏中的意向票拟。

当仆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帘之外后,马士英一边倾听着那逐渐远去的脚步声,一边伸手把余下的奏章从黄缎匣子里拿出来,心中升起了一种自负的感觉:“哼,凭 着拥立今上这份大功,再加上外有听命于我的江北诸镇,内有田成、李永芳一帮子得宠的太监做引线,内阁首辅的交椅迟早都得归我马某人来坐。这一层,满朝文武 只怕谁都瞧得清楚。姜居之又不是傻瓜,岂敢不买我这个面子!”

这之后,由于自觉首辅应有首辅的渊深涵养和雍容风度,不该、也不必因区区一件事而分心过甚,他于是断然把注意力收回来,低下头,开始全神贯注地处理余下的公事。

然而,没等他审阅完一份奏章,就给再度响起的脚步声打断了。先前派去的那个仆人匆匆走了进来,向他双手呈上那份上疏。

“嗯,办妥了吗?”马士英问,目光依然在手头的公事上逗留着——那是湖广巡按黄澍要求人朝召对的奏本。由于黄澍目前正在左良玉那里担任监军,而左良玉的动向,一直是马士英所关注的,所以这份奏本引起了他的兴趣。

仆人摇摇头:“回禀老爷,姜大人不肯具票。”

“你说什么?”马士英蓦地一怔,抬起头来,“他不肯?”

仆人胆怯地点点头。

“那——那他怎么说?”

“禀老爷,小人不敢回话。”

“哼,照直讲来!”

“是。姜、姜大人说,回去上复马大人,敢是疯、疯了吧,没的却来坏人名节!

你家大人常说他被人画成了大花脸,我却宁可弃官不做,也不能让人家指着脊梁骂我,唾我!”

马士英瞪大眼睛,愕住了。渐渐地,他那尖长的瘦脸因为羞恼而涨红,随后又变成铁青色。终于,他咬着牙,一声不响地拿过一张阁票,举笔在上面拟出了如下的一行字:阮大铖是否知兵,着兵部召来,暂复冠带陛见,面陈方略定夺。

写完之后,他把笔一抛,吼叫道:“送进去,马上给我送进去!”

然后,他就“哗啦”一声推开椅子,气急败坏地站了起来。

坐落在水西门外的莫愁湖,是南京城有名的清幽美妙去处。

它本是长江的一部分,由于江水西迁,附近的沙洲连接成为陆地,这里就出现了方圆数百亩的一爿大湖。相传南齐时代的歌妓莫愁,曾经在这里居住过,湖也由 此而得名。到了明朝初年,太祖皇帝朱元璋有一次同他的开国元勋——中山靖王徐达赌赛下棋,结果输掉了,于是把莫愁湖赏赐给了徐达。不过,也许由于徐家的产 业太多之故,他的后人一直没有特别下功夫加以经营,所以如今除了湖畔的胜棋楼、郁金堂,和湖心小岛上的一座亭子之外,只有满湖的垂柳烟波,掩映于朝霞夕 照、风片雨丝之中。然而,正因如此,反而使莫愁湖别具一派清丽脱俗的天然风韵……六月初八日——也就是马士英悍然自行拟旨之后的第三天,周镳乘坐轿子,匆 匆赶到了莫愁湖。他是应吴应箕之邀,前来参加复社社友们的一次小型聚会的。据吴应箕说,这次聚会一来是庆贺北京的光复,二来,还有重要的事宜商谈。到底是 什么事宜,吴应箕在请柬中并未说明,不过,周镳却猜到了八九分。因为眼下社里的局面是明摆着的:由于拦街阻留史可法的计划落了空,陈贞慧原先那一套野心勃 勃的设想,可以说已经彻底失败。那么,今后到底怎么办?是让社友们毫无作用地继续留在各个衙门里当幕僚,还是按照周镳当初的主张,老老实实回到主持清议上 来?这是亟须与社友们集议清楚,并及早确定下来的一项大计。对此,周镳的主张十分明确而且一贯。何况有了前一阵子的教训,他自信在集议当中,必定能够压倒 陈贞慧,把社友们重新争取到自己一边来。

为了使事情更有把握,他还找到了一个得力的帮手,就是不久前才来到南京、目前正等候皇帝“召对”的湖广巡按黄澍。黄澍为人激烈好名,在复社士子当中颇 有声望。这一次他从武昌来,仗着背后有左良玉撑腰,一心打算同马士英之流闹闹别扭。前两天,黄澍以老朋友的身份特意来访周镳,两人谈得十分投契。如果此人 今天能够与会,周镳的声势自然更加不同。本来,黄澍已经同意出席,但不知为什么,今天周镳在家中足足候到巳时,仍旧不见对方前来会合。就连奉派前往催请的 黄宗羲,也一去不回。周镳眼见时候不早,怕再拖下去,莫愁湖那边的聚会就要散了,不得已,只好匆匆起身,赶到水西门外来。

现在,周镳已经下了轿子,来到湖边的小码头上。因为今天的聚会约定是在湖心岛的亭子里举行,所以还得摆渡过去。然而不巧,小艇正停?自在对岸。直到周镳的仆人扬着手,一连吆喝了几声,它才缓缓地划过来。

“嗯,我已经派顾子方先走一步,去告知他们,那么总得等我来了,他们才能开席的……”周镳一边注视着逐渐移近的小艇,一边默默地想。然而不久,他就疑 惑起来,他发现,除了荡桨的船娘外,那只艇上还坐着两个方巾儒服的文士,其中一个依稀就是顾杲,另一个因为背朝船头坐着,却认不出来。

“子方大抵是来迎我,那么另一个又是谁呢?”当看见顾杲已经向这边扬手招呼,但那个人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甚至连脸也不转过来一下,周镳不禁越加纳 闷,“嗯,瞧身形不像是吴次尾,也不像是陈定生,那么……”“哎,仲老来啦?黄大人呢?还有太冲——怎么不见?”顾杲站起来,迫不及待地问。这当儿,小船 已经靠上了码头,他于是一步跨上岸来。

周镳摇摇头,没有答话,却依旧留意着那个分明有点眼熟的背影。也就是到了这时,那个人才慢慢站起身,并且向码头转过了脸。周镳眼皮微微一跳,蓦地认出:原来是不久前才从北京逃回来的翰林院编修方以智。

“哦,是他!原来今日也来了!”周镳恍然想道。还在半月前,他就得知方以智已经回到南京,但一直没有同对方见过面。其间,他也曾委托黄宗羲和顾杲上寒秀斋探访过,却说已经搬走了。到底搬到哪里去,就连李十娘也说不上来。所以,周镳倒没想到今天会在这里遇上他。

“嗯,看上去他真是苍老得多了!不过,他跟子方一道过来做什么?莫非特意来迎我不成?”这么一想,周镳不禁严肃起来,立即摆好姿势,准备同对方行礼相见。

然而,出乎意料,方以智虽然已经到了岸上,而且周镳分明就站在近前,他却像压根儿没看见、不认识似的,只管低着头,一声不响地擦肩而过,然后沿着绿杨掩映的堤岸,头也不回地向前走去,把周镳弄得目瞪口呆,老半天地望着他的背影,心中一派茫然。

“仲老,”顾杲凑了过来,低声说,“别管他了,让他自去吧。请,先上船去,晚生再向你说——大家都在那边等着呢!”

周镳疑惑地望了年轻的士子一眼,只好点一点头,伸出手去,在仆人的搀扶下,多少有点费劲地跨到艇上,在舱中坐了下来。

“嗯,方密之——到底怎么了?”待小艇在湖面上划出了几丈之后,周镳终于忍不住,怀疑地问。

“哦,是这样的——”仿佛从某种思虑中被唤醒,顾杲不自然地转动了一下脖子,有点沮丧地回答,“密之原来已经搬到天界寺去祝这事谁也没告诉,怪不得我 们寻他不着。后来,是吴次尾打听到了,所以今日特地去把他邀了来。谁知适才在亭子里,张尔公说起,近日从北边逃回来的官员不少,据好几个人指证,说方密之 在北京时曾失节降贼,被伪廷以原职擢用。其时密之尚未来到,朗三便说:”此事不妙,皆因密之名列复社四公子,久为小人权奸所侧目。如今他做出这等事,闹不 好,怕会给小人用做把柄,危倾我社。‘众人于密之降贼之事,本来尚在信疑之间,听朗三如此一说,倒担心起来。其时也未见定生有何主意,但等密之一到,他便 同着次尾,把密之扯过一边,避开众人谈了老半天,也不知谈了些什么。

待到晚生听见先生在这边呼唤,即速驾船相迎时,却见密之也不与众人道别,便匆匆跟着登船。适才,弟也试探过他,其奈他一言不发,是以始终未得其实。 “周镳默默地听着,这才明白过来。其实,在此之前,他也陆陆续续听到一些明朝京官投降“流贼”的消息,其中就包括他那位在翰林院任庶吉士的堂弟——也是复 社知名人士的周钟。不过,他同周钟历来不和,近两年更是愈形对立,双方互相攻讦,势成水火。

所以周镳对于堂弟的失节,并没有什么切肤之痛。相反,心中还有一种冷然的快意。不过,他却没有想到,方以智也做下了同样的可耻事情。“哼,这叫做自作孽,不可活。既然你们当初贪生怕死,那么今天这杯苦酒,你们就只有自己吞下去!”

周镳冷冷地想。于是,他抬起头,望着逐渐移近的湖心亭,开始把心思重新转回到即将来临的聚会上,不打算再理会方以智的事了。

顾杲却显然有点不安,看见周镳不做声,他试探地说:“仲老,瞧密之这模样,降贼之事,只怕并非空穴来风。万一奸人乘机煽惑,危倾我社,该当何以应之才是?”

“各人有各人的账!”周镳不以为意地摇摇头,“他方密之降贼,我们却没有降贼!有什么可煽惑的?终不成,还能把我们也当流寇逆臣给办了?”

“此言自是正理。”顾杲低着头,显得有点为难,“只是今番降贼的京官不少。

方密之而外,听说尚有陈百史、龚孝升、钱与立、吕霖生等,俱曾名列我社。眼下小人得势,气焰正张。只怕同文之狱,‘莫须有’亦可成谳。况且,听说连周 介生也……”像给针扎了一下似的,周镳的脸色蓦地变了。不错,如果顾杲只列举前面那些人,说不定周镳还能平心静气估量一下,但一提及“可恶”的堂弟周钟, 他满心积怨顿时又给撩拨起来。“哼,这个顾子方!我还当他平日精明机变,可以做条臂膀。

谁知见了真章儿,却畏首畏尾,全不中用!”他愠怒地想,于是把手一挥,粗暴地说:“这会儿,不是还没见谁个在煽惑么?待煽将起来时,你再操心不迟!”

断然把对方堵回去之后,他就扭过头去,不再开口了。

由于距离并不太远,小艇在荡漾着涟漪的碧波中穿行了一会儿,湖心岛就到了。

那是一个被绿树和山石装点起来的幽静小岛。

当中立着一个四方亭子,建成小轩的式样。一条石子路从岸边的码头蜿蜒伸展过去。时值盛夏,远远一望,赭色的轩窗下莳着数十株美人蕉,正开得如火如荼。

那一簇簇、一窠窠朱红、深黄的花朵,在肥满而阔大的绿叶衬托下,迎着晌午的阳光,显得分外鲜丽悦目。不过,令周镳感到意外的是,小码头上此刻空荡荡、静悄悄的,竟然没有一个人在那里迎候。仿佛社友们压根儿不知道他到来似的。这种情形,顾杲也发现了。

“咦,这可是怎么一回事?我明明告诉他们,说仲老到了的呀!”他奇怪地说,同时向两旁转动着脑袋。

周镳没有吭声,等船一靠岸,他就依旧由仆人搀扶着,踏上了码头。

“哎,他们怎么一个都不见了?怎么都不出来?”顾杲愈加惊异而且不安,“不成,待晚生瞧瞧去!”

“不用!”周镳制止说,随即抬起眼睛,从浓眉底下朝亭子那边、注视了一下。

当猜测不出这种明显的“冷遇”,是出于什么缘故之后,他就一声不响地迈开脚步,径直朝前走去。

的确,以周镳在社内的地位,加上近来他的身体一直欠佳,平日难得出席这种聚会。今天他应允下顾,一来是鉴于社内面临重大决策,二来也是给吴应箕一个面 子。然而社友们明知自己到了,却不到码头上来迎接,这就使周镳意外之余,不禁起了疑心:“莫非他们今天请我来,并非要我主持大计?莫非陈定生受了那场挫 折,还不死心,为着笼络人心,找回面子,他才串通吴次尾来设宴;又以为我必不会来,才装模作样地给我送帖子,如今我来了,他自必十分为难,因此挑动众人, 来个拒不出迎,想把我挡回去?哼,要是这样子,我偏不回去,偏要与会,看你怎么办!

“由于藏着这份猜疑,愈是接近亭子,周镳就愈加变得恼怒难忍了。

现在,周镳已经跨进了门槛,映人眼中的景象,使他不由得又是一怔。只见社友们错杂地坐着,既不曾入席饮酒,彼此也没有交谈,相反,仿佛受到某种无形的 震撼似的,一个个全都显得痴呆木讷,魂不守舍,有的现出茫然的神色,有的一副凄然欲泪的模样,还有的则用双手抱着头,像是在抵受着什么可怕的痛苦似的。直 到周镳在门边站住,顾杲也跟了进来,其中几个才“氨的一声,匆忙站起身。即使如此,他们仍旧没有表现出应有的热情,只零零落落地发出几声简短的招呼,就无 言地顿住了。

这种情形,更增加了周镳的疑心。他于是转动着脑袋,在人丛中寻找今天聚会的发起者吴应箕——自然还有陈贞慧。很快地,他就发现了:陈贞慧背朝门口坐 着,正同侯方域凑在一起,也不知嘀咕什么;吴应箕则坐在另一个角落里,几个仆人聚在他身边,大约在听候吩咐。直到别的社友都快招呼完了,他们才转过脸来, 做出起身相迎的样子。

周镳立即移开视线,“哼,你们不是指望我不进来么?我偏进来了,且看你们还耍什么花招!”这么想着,他径自走向近旁的一张空椅子,大模大样地坐了下来。

“仲老知……知道么?郑超宗他、他死了!”静默中,一个呻吟般的声音从身后传来,那是梅朗中。

郑超宗,就是复社的扬州地区社长郑元勋。周镳记得,今年四月,迎立新君的争论正激烈的时候,郑元勋还在南京。后来听说他急于回扬州,等不及有结果,便 先走了。当时吴应箕、侯方域等一班社友像是还到江边去送行。算起来,那才不过是一个多月前的事。现在忽然听说郑元勋死了,倒使周镳心中一愕,不由得转过头 去,疑惑地望着梅朗中。

“你说什么?超、超宗他、他死了?”显然大吃一惊的顾杲一步跨了上来,瞪着眼睛追问。

梅朗中点点头,似乎想说得更详细一点,可是,扁了几次嘴巴,泪水却涌上了眼睛。突然,他重重地坐了下去,用袖子掩着脸,哀哀地哭泣起来。其余的人见了,也现出黯然的神色,有的甚至跟着掉下了眼泪。

“哎,你们先别哭呀!告诉我,超宗是怎么死的?在什么时候?”顾杲发急地喊。

“超宗是五月二十五被害的。”侯方域神情悲怆地走近来,同时,举起手中的一叠纸,“这是冒辟疆的信,适才方密之拿来的,兄自己看吧。”

顾杲忙不迭接过,举到眼前,急切地看了一遍,顿时变得面如土色。他接着又从头再看一遍,双手始终在微微发抖。末了,当别人让他把信转递给周镳时,他仿佛全无知觉,只双眼发直地坐了下去。

也就是到了这时,周镳才弄清楚事件发生的经过。

原来,还在总兵高杰率领十余万败兵试图进驻扬州,遭到扬州士民坚决拒绝那阵子,已经回到家中的郑元勋眼见争持下去会出大乱子,于是亲自前往高杰营中, 晓以国难当头,应当同舟共济的大义。高杰听了,有所感悟,答应退兵五里,等待答复。不料事后又发生了城中的民军袭杀高兵游骑的事件,双方关系再度紧张。

郑元勋不得已,只好再请前蓟州总督王永吉前往解说。最后与高杰约定:双方各自从严约束部下,避免事态继续扩大。到了五月二十五日,扬州的巡抚和知府召 集城中缙绅到城头上去议事,引来大批士民围观。郑元勋出面告诫众人说:“高镇奉旨驻守扬州,不让他进城是没有道理的。日前我曾同高镇约定,入城后应立即安 慰父老,秋毫不可有犯,高镇亦已答应。怎么你们又袭杀他的游骑?

如不严惩肇事者,只怕会招来不测之祸!爸谌瞬环合嗔芯俑弑闹种直┬小VT奔粗赋觯渲杏行┍┬惺茄畛细傻模荒芏妓阍诟弑恼松稀K档 摹把畛稀保浅侵械囊幻4巳耸窒碌谋瓯嵝胁环ǎ彩鞘率怠K谌税选把畛稀蔽筇伞把锍恰保偈狈吲鹄矗蠼校骸靶罩5墓唇岣咴簦悦磷帕 夹奈缃狻?我们如不下手,势必尽被屠灭!谑且挥刀希栋羝胂拢偈卑阎T彼馈V5钠腿艘蟊ㄒ蚓然ぶ魅耍餐北缓Α>菟担髌投硕急豢衽 氖棵穹至耸J潞蠹胰耸帐耙藕。患竦郊钙腥辈蝗墓峭贰茱鹇匕研耪酆谩E甯詹派缬衙敲坏铰胪啡ビ幼约海⒉皇枪室獾÷蛄碛芯有模 闹械哪张筒乱梢菜嬷饬恕6遥T钊苏鹁谋┧溃彩顾荒芪薅谥浴K槐甙研偶坏轿庥种校槐咧遄琶济剩骸澳敲矗值却蛩阍趺窗欤 俊?“弟拟亲赴扬州,到超宗灵前叩奠,并慰抚其家人。至于今日,弟已命人在此设下灵位,仲老如以为可,就请率弟辈同行奠礼,以表怆悼之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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