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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三

“嗯,竞有这等事?不,不可信,不可信!”张自烈嘴巴里散发出酒气,摇着头,连声说道。这当儿府衙那边的宴会已经结束,张自烈同幕僚们一道,跟着史可法回到了馆驿里。

自从刘孔和告辞走了之后,冒襄又把事情仔细思考了一遍。

虽然他答应了对方的请求,但这毕竟不是一件小事。自己贸然向史可法提出,万一失实,不只会给史可法增添无谓的烦扰,而且也显得自己太过轻信浮躁。没有分辨力。“虽然照例应当转告,但也要把握得稳妥些才成,可不能在那群幕僚面前闹出笑话!“他想。

所以,当张自烈回来之后,冒襄就把朋友招进寝室里,打算征求一下对方的意见。

“那刘孔和同东平伯乃是叔侄之亲,不过因细故失欢,又何至于害及性命!”

张自烈一边打着酒嗝,一边说出不可信的理由。

“此一层,弟原也是这等想,惟是……”“何况,”张自烈一摇手,“这种谁也说不清的家事,你我外人,又何必管他那么多!”这么说了之后,他就闭上眼睛,露出酒后思睡的倦态。

冒襄摇摇头:“话可不能这等说,刘孔和大小也是一位副总戎,若以细故见害,王法何存?军心何安?况且刘孔和的尊大人当年手定逆案,大有功于社稷,我东林之家均受其惠。他后人有厄,晚辈又岂能袖手不管!”

张自烈睁开眼睛,疑惑地望了朋友一会,随即又重新闭上:“只凭刘孔和一面之辞,我们就替他出面,只怕史公闻知,也会怪我等浑不懂事!”

这一点,正是冒襄所顾虑的。但既然应承了刘孔和,他也不想轻易食言,于是迟疑着又说:“虽是一面之辞,但按之于东平伯平日之为人,似也并非无据。譬如这一次刘总宪赴京上任,他竟敢遣人行刺,便可证一斑!”

“谋刺之事,”张自烈摇摇头,“弟不曾听说,只怕也是刘孔和自造的危言!”

停了停,发现冒襄不答腔,他又补充说:“东平伯如今可是马瑶草的一名死党。即便我辈不去撩拨他,他已是处处同史公掣肘为难;若因刘孔和之故给他抓住话柄,今后这淮东门户,只怕麻烦更甚。以弟之见,还应谨慎从事!”

确实,以刘泽清目前的军事实力,加上有马士英在朝廷里做后台,只怕即使是史可法,也难以对他实行有效的约束;相反,还要尽可能优容,以借助他来拱卫江 淮地区,乃至推行北伐的大计。在这种情况下,贸然去插手他们叔侄间的私怨,无疑很不明智。“嗯,为大局安危计,也许我不把这件事告知史公,也就算了?然 而,要是刘孔和当真遭遇厄运,又怎么办?况且,我已经答应了他……”这么考虑着,冒襄就感到了一种选择的痛苦,一种迫使他从固有信念偏离开去的无情压力。 他憎恨这种压力,试图加以抗拒,然而……第二天,冒襄很早就醒了。由于躺在床上,就止不住净想着昨夜的事,他干脆爬起来,披上衣服,走到窗前,由冒成侍候 着,开始洗漱、梳头、穿戴。他一件接一件地,不慌不忙地进行着。这当儿,天已经放亮,几缕柔媚的阳光透过敞开的窗棂射进室内来,照亮了面前的板壁,也带进 来早晨特有的清爽宜人气息。这富有生机的气息,驱散了冒襄夜来的烦恼,使他的心情变得开朗起来。“哎,我又何必庸人自扰!至少刘孔和昨夜来过这件事,还是 应该告知史公。如何处置,史公自会拿主意。当然,也许一切都是过虑,其实什么事都不会发生——瞧,今日的天气有多么好!”然而,他却没能把这种愉快的心情 保持下去,因为门外响起了急促的脚步声。接着门帘一掀,露出了张自烈的脸:“辟疆,起来了么?”他问,“嗯,好。快过花厅去,史公有要事商议!”

“什么事?”冒襄疑惑地问。

张自烈摇摇头:“听说北边有什么消息,弟也未得其详!”

所谓“北边”的消息,自从农民军向西撤退之后,就是指的清国方面。由于清军入踞北京已经三月有余,不但没有同江南的弘光朝廷联系,商谈交接事宜,反而派兵进占河北、山东的重要关隘。

到底他们的目的何在,下一步有什么图谋,近日来已经愈来愈受到人们的关注。

就在半个月前,明朝派出以左懋第为首的使团,曾取道这儿,北上交涉。“莫非他们有什么消息捎回来不成?”冒襄想,于是不敢拖延,连忙从冒成手中接过一把扇子,跟着张自烈匆匆往外走去。

来到花厅,史可法已经同应廷吉、阎尔梅、何如宠、杨遇蕃等几位幕僚在等候着了。由于心里怀着一份疑惑,加上始终记挂着昨夜刘孔和来访那桩事情,冒襄一 边同大家行礼、就坐,一边不由自主地留意着史可法的神情。他发现,督师大人今天的脸孔,比离开扬州以来任何时候都要严峻,黑白间杂的眉毛紧皱着,一双因长 期睡眠不足而布满红丝的眼睛,仿佛在凝聚着某种浓重的思虑,黧黑的脸色在晨光中显得有点灰白,本来就高耸的颧骨则更形凸出。

他没有再对冒襄的病表示关心,等大家一坐定,就马上开口了:“列位先生,”他说,照例不带半句废话,“建虏派人致书来了,昨夜扬州加急递到的,来头非 小,是由摄政王多尔衮署衔。其中真意何在,如何复他,请列位先生过目之后,有以见教。”说完,便从八仙桌上拿起一个小型的卷轴,递给了坐在旁边的阎尔梅。

在山海关外壮大起来的建州女真族人,自万历年间建立起后金政权以来,便不断对明朝进行军事侵扰。到了崇祯九年,他们把国号改定为“清”之后,更进一步 增长了扩充疆土的野心。经过两年前那一场松山战役,清国已经基本上取得了山海关以外的整个东北地区。不过雄才大略的清太宗皇太极,在崇祯十六年最后一次进 入长城之后,不久便死去。由于他生前没有指定继承人,经过一番争夺,结果由睿亲王多尔衮拥立清太宗的第三子福临即位,改元“顺治”。那福临今年才只七岁, 一切大权其实都操在摄政王多尔衮手中。如今清国方面的来书由他署名,可见性质的重要。至于眼下,史可法不顾很快就要前往校场阅武,急急地把幕僚们找来商 量,无疑也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冒襄听了,心情顿时紧张起来,连忙站起身,凑在阎尔梅的身后观看,发现来信是用汉文写的,誊录在卷轴上。只见上面写着:清 摄政王致书于史老先生文几:予向在沈阳,即知燕京物望,成推司马。后入关破贼,得与都人士相接,识介弟于清班。

曾托其手泐平安,拳致衷曲,未审何时得达?

冒襄心想:这几句开场白,虽属照例的客套,却是下笔不俗,言简意赅,不知出自何人手笔?不过,其中提及对方早些日子曾让已经投降清国的史可程——也就 是史可法之弟来书致意一事,据幕僚们说,史可法读信后勃然大怒,当场把信撕毁,北指大骂,发誓与史可程断绝兄弟之情。如今多尔衮又拾起这个话头,未免可 笑!

于是他接着看下去:

此闻道路纷纷,多谓金陵自立者。夫君父之仇,不共戴天。

《春秋》之义:有贼不讨,则故君不得书“葬”,新君不得书“即位”。

所以防乱臣贼子,法至严也!

对方笔锋一转,立即抬出中国的传统礼制,指斥明朝在江南建立政权不合规矩,虽然是强辞夺理,但气势凌厉,分明有从根本上否认弘光朝廷之意。冒襄心里不禁一懔。

闯贼李自成称兵犯阙,荼毒君亲,中国臣民不闻加一矢,平西王吴三桂界在东陲,独效包胥之哭。朝廷感其忠义,念累世之夙好,弃近日之小嫌,爰整貔貅,驱 除枭獍。入京之日,首崇怀宗帝后谥号,卜葬山陵,悉如典礼;亲郡王将军以下一仍故封,不加改削;勋戚文武诸臣成在朝列,恩礼有加。耕市不惊,秋毫无扰。

方拟秋高气爽,遣将西征,传檄江南,连兵河朔,陈师鞠旅,戮力同心,报乃君国之仇,彰我朝廷之德。岂意南州诸君子苟安旦夕,弗审事几,聊慕虚名,顿忘实害,予甚惑之!

冒襄心想:“说当闯贼犯阙之日,中国臣民不加一矢,未免贬抑太过。惟是闯贼是吴三桂向他们借了兵来打跑的,倒是实情,难以驳他,且看他怎么说?”

我国家之抚定燕京,乃得之于闯贼,非取自于明国也。贼毁明朝之庙主,辱及先人,我国家不惮征战之劳,悉索敝赋,代为雪耻。孝子仁人,当如何感恩图报? 兹乃乘逆贼稽诛,王师暂息,遂欲雄踞江南,坐享渔人之利,揆诸情理,岂可谓平!将以为天堑不能飞渡,投鞭不足断流邪?夫闯贼但为明崇耳,未尝得罪于我国家 也。徒以薄海同仇,特申大义。今若拥号称尊,便是天有二日,俨为敌国。予将简西行之锐,转旆东征,且拟释彼重诛,命为前导。夫以中华全力,受困潢池,而欲 以江左一隅兼支大国,胜负之数无待蓍龟矣!

本来,在信的开头,对方还摆出一副仗义兼爱的面孔,甜言蜜语地表示要帮助明朝讨“贼”报仇;然而,到这里便终于露出了凶暴的本相,竟然狂妄地要求江南 朝廷不得“拥号称尊”,否则将被视为敌对行动,威胁要“转旆东征”,甚至扬言将联合农民军一起打过江南来。这就毫不掩饰地表明,对方此次入关,完全是醉翁 之意不在酒,目的在于彻底取代明朝的统治!如果说,在此之前,冒襄也同其他人一样,对于清兵的意图还有点摸不透的话,那么此刻就再也无可怀疑了。他睁大眼 睛,怀着惊恐和愤慨,把这段话又看了一遍,越看越感到浑身发热,再也抵受不住,一挺腰,直起身来。

“嗯,看完了么?”史可法迎着他的目光问。

“没、没有……”

史可法把手一摆:“看下去,看完了再说!”

冒襄迟疑一下,只好重新弯下腰去。不过,下面的部分其实已经用不着细看了。

对方无非试图用高官厚禄对以史可法为首的江南人士进行利诱,信誓旦旦地表示,只要后者促使弘光皇帝“削号归藩”,便会获得“列爵分土”、“带砺山河”的厚遇;如若不然,大兵一到,便会招致“无穷之祸”等等。

终于,信看完了。有好一阵子,花厅里变得一片静默,谁也没有说话。显然,大家被这封倨傲要挟、出言不逊的来信深深震动了,都感到事态严重。

史可法捋着胡子,始终静静地坐着。他似乎预料到会有这样的反应,因此并不急于催促大家发表意见,而宁可让大家深入地体昧信中的严重含义,以便拿出更准确、更有价值的意见来。

“竟敢要今上削号归藩,真是狂悖之极!”应廷吉终于睁大三角形的小眼睛,怒形于色地冒出一句。

“他说什么——‘兵行在即,可西可东,南国安危,在此一举。’分明是恃势讹诈,是可忍,孰不可忍!”杨遇蕃也愤愤地接了上来。

“哼,打跑了一狼,却迎来一虎,吴三桂当初借兵驱贼,怎么就没虑及这一层!”

一位身材瘦长的幕僚不胜懊悔地摇着脑袋,那是已故阁臣何如宠的孙子何亮工。

阎尔梅长叹一声:“流寇也不只是‘狼’而已!设若吴平西不向建虏借兵,待彼立足一定,只怕来势更凶!”

大家又不做声了。因为事实正是这样,农民军作为他们不共戴天的死敌,如果说,当崇祯皇帝在位时,倾举国之兵尚且无法抵挡,那么到了只剩下江南一隅之 地,恐怕更难与之抗衡。所以,清国的军队一举打垮了农民军,对于他们来说,确实有一种起死回生之感。他们也并非没有想到,出兵相助自然不会是无偿的。如果 对方所提出的是子女玉帛一类的要求,他们自然乐于考虑,还会由衷地表示谢意。问题是清方如今竟要求江南放弃政权,投降归顺,这就未免要价过高了!

“哼,”一直没有开口的张自烈忽然站起来,铁青着脸说:“逆贼之亡,实在于彼恶贯满盈,天人共愤,且我江南亿兆军民,同仇敌忾,严阵以待,有以牵制 之,令彼不敢并力东向,岂是全由建虏之力!如今此酋居功狂悖,出此谬妄之求,是视我江南为可欺也。如今之计,亦惟有决一死战而已!”

“对,决一死战!”应廷吉也强硬起来。

“对,对!”好几个人同声附和。

但是冒襄却一声不响。无疑,不管是基于天朝上国的高度自尊,还是“华夷之防”的强固观念,都促使他也同大家一样,对于“化外小邦“清国的狂妄要求,感 到极其愤慨,恨不得以最无情痛击,把对方一举扫灭。但是,双方的强弱之势逆转到目前这一步,他又知道,那其实是做不到的。“决一死战”的结果,只能导致东 南半壁陷入无穷的祸乱。而冒襄的家乡如皋,如今正处于长江北岸的“前线”,到时就会成为最先、也是最严重的受害者。在苟安的局面尚能维持的情况下,这是冒 襄所不能接受的。“哼,张尔公的老家远在江西,他自然不难意气昂昂地侈言开战!

”他冷冷地、不无反感地想。可是,这么一种理由目前却很难说得出口。所以,尽管心中不同意,他也只能尽自沉默着,不表示态度。

“辟疆兄,依你之见?”一个沉稳的声音从主位上传来,冒襄蓦然抬头,发现史可法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自己。

“哦……”由于缺乏准备,冒襄一刹那间有点狼狈。他极力镇定自己,踌躇了一下,开始字斟句酌地说:“依晚生之见,似这等谬妄之求,建虏未必不知断难为 我所准。他故高其价,只怕用意仍在多得输币与割地。倘如此,便当即速复书,严斥彼之狂悖。至于其他,倒不妨示以宽仁,稍餍其欲,恩威并用,或可……” “哎,此言差矣!”不待他说完,张自烈已经厉声接上来,“建虏二十年间,处心积虑,其志岂是区区子女玉帛所能餍足者!至于割地,现今河北、山东已入其手, 又何烦复求于我?欲以一纸和书而令彼裹足回心,岂非妄想!”

冒襄的脸孔刷地涨红了。自然,他也知道,自己的说法只是一种软弱的愿望,其实不足以服人。正因如此,出自老朋友之口的尖锐反驳,就更加令他难堪。有好一阵子,他睁圆了俊美的眼睛,又气又急地盯着张自烈。如果不是史可法及时加以阻止,他很可能就会同对方争吵起来。

史可法显然注意到了这种情绪。他做了一个不要激动的手势,然后,慢慢地捋着胡子,半晌,才说:“书也要复,战也要备。能和最好,实在不能和,亦只有决 一死战而已!”停了停,又心情沉重地叹了一口气:“说到战,淮扬之兵虽然强弱参差,尚堪一用。弟所忧者,倒是朝中的门户之争,水火日亟。国事之坏,只怕实 在于彼——哎,时候不早了,先去阅武吧,此事回头再议!”

为总督大人莅临视察而预备的军事操演,按命令安排在淮安府城东门外的校场上举行。那是容得下好几千兵马盘旋驰骋的一个大土场子。从很久远的年代起,这 一带就被派做军事用场,本来是疏松柔软的土地,已经在无数马蹄和战靴的踩踏下变得坚硬异常,而且布满了大大小小的坑坑坎坎和纵横交错的辙迹。一眼望去,空 荡荡的场子袒露在光天化日之下,就像一个苦役囚徒那负罪的、鞭痕累累的胸膛。

的确,这是一片已经变得麻木而冷酷的土地,在这儿固然看不到翻滚的稻浪,也没有绿树和红花,甚至连卑贱而倔强的野草,都难以生长,因为没容它们冒出头 来,那暴烈的、散发着死亡气息的旋风就会呼啸而至,把它们连根拔起、撕碎,彻底吞没……从拂晓时分起,由明朝驻淮安总兵官东平伯刘泽清属下的庞大军队中选 拔出来的精锐之师,就开始源源进入接受检阅的阵地。

夜色笼罩的寂静郊野上,隐隐传来了刷刷的脚步声、咴咴的马嘶声,以及一两声特别高亢的口令。起初,这些声音都显得遥远而模糊,不过渐渐就变得接近起 来,清晰起来,于是又分辨得出兵器的碰响和炮车的轰拢这时,军队出现了,那是几股徐徐蠕动着的暗流,正在朦胧缭绕的宿雾中,从不同的方向汇集过来。他们有 时仿佛在交叉着前进,有时又乱纷纷地纠结在一起,有时走着走着,仿佛迷失了方向似的,又莫名其妙地倒退了回去。但这一切也许只是错觉,因为他们仍旧不慌不 忙地继续行进,而且终于接二连三地在各自的阵地上停顿下来。这时候,淮安府城东门那高耸的城楼已经被第一抹朝霞所照亮。虽然城墙下面依旧幽暗,从阵地上不 时传来下级军官的粗野叱喝,也依然显得隐秘而模糊;但是这儿那儿,问或一闪,却分明是盔甲或枪尖受了晨曦的感应,而进射出了反光。

为了显示主人的排场和对贵宾的尊敬,校场北面那一座朝南而建的阅武厅已经粉饰一新,当中摆上了三张铺着虎皮的浑银交椅。那座高高的将台,照例矗立在厅 外的左侧。一根直指云天的巨型旗杆顶上,迎着晨风猎猎地飘舞着一面“帅”字大旗。直到天已大亮,淮安府的主要文武官员和地方名流才陆续来到。于是阅武厅周 围,就成了纱帽、方巾和各式官服道袍的萃集之地。他们对于能够躬逢今日的盛典想必都感到十分荣耀和兴奋,一边快活地寒暄着,一边伸长了脖颈,向着被初升的 朝阳涂成金黄色的官道上张望,等候着贵宾的出现。

不过,当跟着史可法的随从队伍进入校场的时候,冒襄对于上述种种情形,并没有太留心,甚至被引导到阅武厅上一个属于他的位置站好之后,他的整个心思也仍旧被多尔衮的那封来信盘踞着。

诚然,刚才他对于张自烈那个“决一死战”的轻率主张十分反感,而希望尽可能谋和;但是,要说这种主张必定行得通,却连他自己也不敢相信。如果建虏坚持 原来的狂妄要求,那么剩下的选择确乎只有“决一死战”。然而,从建虏入关,一仗就把李自成打得大败而逃来看,其兵力之强显然还在农民军之上。如果说,明朝 的军队连农民军都对付不了,又怎能抵挡得住建虏的进攻?要是抵挡不住的话,那么结果……冒襄不敢想下去了。现在,他只是感到极其恐惧,因为他分明看到,冥 冥中的那个主宰,给他所安排的命运,还不仅仅是家乡受到战祸的摧残,而很可能会是历史上那些末代王朝的臣民们所能遇到的最坏命运——沦为“夷蛮异族”征服 下的贱民!鞍。〔唬唬 彼谛睦镉趾抻峙碌亟校坝肫淠茄共蝗缙锤鲆凰溃∽萑唤脖π矍浚页窘杞刺煜眨蛘呋鼓芟袼问业蹦昴茄蟮媒 蟀氡诘钠玻 毕氲剿问业钠玻矍胺路鸪鱿至艘幌吖饷鳎醇艘幌呦M?“嗯,偏安自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而且也不是长久之计。但眼前第一步,恐 怕也只能作这种指望;至于其他,惟有留待以后再说了!”他烦躁地、惭愧地想。当然,即便是偏安,也必须具备许多条件。其中顶重要的,还得看军队能否奋勇作 战。

而眼下刘泽清这支军队,扼守着南北交通的咽喉,可以说是责任至关重大……这么一想,刘泽清——甚至还有田仰,在冒襄心目中的地位就忽然变得举足轻重, 使他不由自主地收敛起先前那种指责、蔑视他们的傲气,相反,还生出了一种新的、迫切的期望。待到被站在旁边的张自烈无意地碰了一下,蓦地惊觉起来,他赶紧 收敛心神,睁大了眼睛,向阅武厅下眺望。

这时,太阳已经高高升了起来,校场之上,暂时还是空荡荡的,看不见一兵一卒。只是在西边的地平线上,依稀飘动着好些旗帜的影子,也弄不清到底有多少兵 马。倒是阅武厅的周围,那些负责保卫的将校出奇地多,起码也有两三百名,一个个顶盔贯甲,严阵以待。冒襄发现,史可法在刘泽清、田仰的陪同下,已经在正当 中的交椅上就座。身材瘦小的田仰正拱着手,微躬着腰,向史可法解释着什么。刘泽清则不动声色地坐着,微微仰起面白唇红的俊美脸孔,显得阴冷而自负。在他们 的两旁,按左文右武的习惯站立着两排身份较高的官员,照例全都垂手屏息,摆出一派恭谨肃穆的样子。

“嗯,时候已经不早,怎么还不开始?”冒襄有点迫不及待地想。

同时,注意到三位戎装的军官,从“帅”字旗旁的将台上走下来,匆匆越过阅武厅前的小片空地,沿着左侧的台阶登上厅来。当他们经过跟前的时候,冒襄不由 得一怔,认出为首的那位又高又瘦的将官,就是昨天晚上来求他搭救的副总兵刘孔和。“噢,指挥今日操演的果真是他!可我尚未把他的嘱托禀知史公呢!”冒襄猛 然省悟地想。虽说他已经愈来愈认定,昨夜对方的投诉显见是杯弓蛇影,惊疑过度;但自己既然答应了,却没有及时转告,毕竟是一种失信。

然而,到了眼下这种场合,再想补救已经来不及。“其实,也不可能发生他说的那种事,即使真的发生了,史公也自会出面干预,到那时我再代他说明好了!”

这么自我宽慰之后,冒襄就稍稍安下心来。

不过,他的视线仍旧追随着刘孔和。直到后者向史可法行过礼,得到开始操演的钧旨,并领着两个副手匆匆回到将台上去,他才重新收回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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