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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钱谦益被噩梦般的悬想缠绕着,精神恍惚地来到奉天门的丹墀上,由于魂不守舍,在排班时几乎出了错。亏得顾锡畴在旁边轻轻扯了一把,他才蓦然清醒,慌里慌张地在自己的位置上站定了。
这 当儿,一个肥胖的太监已经摇摇摆摆地走到丹墀的边上,举起手中的一柄金漆龙头黄丝净鞭,“啪——啪——啪——”地一连抽了三下。响亮而清脆的鞭声, 沿着广阔的矩形庭院远远传送开去,碰到宫墙,又呼啸着反射回来,使人们的心神为之一懔!于是,大家本能地屏住气息,一齐向奉天门举起朝笏,微微躬下身子, 静候皇帝的驾临。
在紫禁城里,被称为“门”的这座建筑,自然要比它的主体——奉天、谨身、华盖三大殿的规模狭小许多,但它照样有着重檐的 琉璃瓦顶、长长的白石丹墀和宽 大的门厅。所以除了隆重的大典之外,日常朝会一般都安排在这里举行。现在,钱谦益就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从低压的眉毛底下,默默窥视着门内的动静。由于先 前那种恐惧又开始来烦扰他的心,有片刻工夫,他忽然很想瞧瞧马士英有什么表情。
但是马士英站在队列的最前头,而且背朝着这边,使他无法看 见。随后他又想望一望马士英的得力帮手——性情凶横的诚意伯刘孑L昭,于是把眼睛溜向站在西 边的一排队伍。可惜,没等他从那一长列头戴朝冠,前襟的补子上绣着狮、虎、熊、彪一类图案的武臣中找到那个煞星,门厅里就响起了脚步声,由翰林、中书、 科、道官各四员担任的“导驾”,一步一步地倒退着,从漆雕盘龙屏风后转了出来。接着,一群身穿玉色妆花过肩蟒衣的太监,簇拥着一顶棕轿,迈着庄严的步子缓 缓出现了。
坐在棕轿上的弘光皇帝,今天戴了一顶翼善冠,身穿盘领窄袖黄龙袍。他那张又白又胖的、年轻的脸孔,显得闷闷不乐,一双小圆眼睛也凝聚着迟滞、茫然的光芒。
起 初,这副神色曾经使钱谦益感到宽心。因为与已故的崇祯皇帝相比,这位新主子显然不属于那种精明、苛刻、睚眦必报的人,这一点,对自己日后的处境,可 以说十分重要。然而渐渐地,他又担心起来,因为新皇帝缺乏主见,而且分明一味倚赖马士英,这就使得后者的权力,无形中大大膨胀起来。钱谦益也听人说过,起 初皇帝还不是这样子,有一次甚至试图罢斥马士英,后来,大抵是受了身边那些亲信太监的包围摆布,结果干脆什么也不管,只顾躲在后宫中同妃嫔们饮酒、看戏, 变着法儿取乐。那意气看来是愈来愈消沉了。
“入班行礼!”一声洪亮的胪唱蓦地响起,吃了一惊的钱谦益微一抬头,发现皇帝已经坐到了御座上。他连忙收敛心神,斜盯着站在皇帝旁边的一个校尉手中的小羊角灯,同百官一起,按灯的起落升降,行起了三拜一叩首的常朝礼。
“有事出班早奏,无事卷帘退朝!”等大家礼毕站起,重新站好了班之后,鸿胪官又一次高声传唱说。
话 音刚落,从文官的班中马上走出工部侍郎高倬,接着又走出工部尚书何应瑞和工科给事中李清。这三位主管财政的官员全是向皇帝叫穷的。因为本月十三日, 弘光皇帝在河南逃难期间失散了的母亲——也就是当今太后,终于被人访到,并送来了南京。这自然是大喜事。于是照例得按最高规格来布置她居住的“西宫”,还 得准备赏赐用的金银珠宝。两项开销一算下来,需要好几十万两银子。目前国库已经十分拮据,光是各地的军饷,就欠了上千万:加上江南遭遇百年未有的大旱,不 少河流湖泊都干得见了底,明年的财政已经肯定没有改善的指望,只会更糟。所以三位工部官员恳请皇帝节省,收回成命。但是这个请求没有得到准许。三位官员只 好挂着一脸的苦相,垂头丧气地退了回来。
接着是顾锡畴根据礼部的职责,请求为北京殉难诸臣赐谥。
因为随着失陷在北京的明朝 官员纷纷逃回,关于三月十九日之变后,诸臣不屈殉难的情况已经大体调查清楚,计有文臣二十一人、勋臣二人、戚臣一人。为了表 彰他们的气节,理应赐予美谥,由其家乡分别举行祭葬仪式。为此,礼部已经开具名单,送呈皇帝审批,因为未见下文,所以顾锡畴再次提出来。这件事,得到了肯 定的答复。据皇帝说,名单已经过目,不久就发回礼部。于是顾锡畴满意地退回班里。
接下来,还有几位官员启奏了一些别的事。其中包括太监带 领棍徒,满城搜选淑女那桩“可议之举”。钱谦益由于或则已经听说,或则与己关系不大,也就没有 留心去听,只默默地继续掂量起姜日广、高弘图可能去职的后果。“嗯,不成,回头我得去见一见他们,劝他们无论如何一定得留下!”他想。因为像高、姜二人这 种辞职,估计皇帝照例会“温旨慰留”,他们只要肯顺水推舟,继续留任也没有什么不合情理。“不过,为保险计,皇上这边最好也使点劲,促一促?”这么想着, 钱谦益就抬起头,打算出班奏上一本。然而,尚未移动脚步,一道森然的目光已经直刺过来——那是他刚才没找着的诚意伯刘孔昭,正从对面的武官队列里,恶狠狠 地朝他盯着。钱谦益心中蓦地一震,连忙自动地收回目光,恭顺地低下头去。
这时,一位纱帽青袍的官员已经大步走了出去,跪在皇帝面前,朗声 说:“微臣袁彭年启奏陛下:日前镇国中尉朱统镟疏劾辅臣姜日广谋逆七大罪,俱属有名无 据,捕风捉影,理应严谴。且祖宗之制,中尉有所奏请,必须先具启呈亲王参详可否,然后给批赍奏。若谓朱统镟现于吏部候选,则应与外吏等同,一应奏章,须从 通政司封进。
今他另委私径,直达御前,干纪乱制,望圣上严加禁戢!霸砟旮崭账低辏硪晃还僭币卜苋怀霭啵仄糇嗨担骸霸砟晁啵 家晕跏恰V焱筹嗵夭谓 展悖奂凹彝リ用粒缛耍还税紊唷H绱瞬徊担⑸枇⒀怨俸斡茫砍荚该八酪郧耄?钱谦益刚刚看清那个人是吏科给事中熊汝霖,并为他的奏辞比袁彭年更 激烈而感到又惊又喜时,通政司使刘士祯深沉而愤慨的声音紧接着又响起来:“陛下,据微臣所知,辅臣姜日广劲骨戆性,守正不阿。居乡之期,皆有公论。
朱统镟是何人物,竟敢扬波喷血,掩耳盗铃,飞章越奏,不由职司。此真奸险之尤,岂可害于圣世!”
这三位朝臣在同一时间里,对诬告者朱统镟——自然也包括他背后的马士英等人,发起连珠炮似的攻击,确实造成了一种颇为强大的声势,使满朝文武都为之耸然动容。钱谦益更是暗自宽慰。
“嗯,这一次即使办不了朱统镟,姜、高二位大约总要给留下来了!”
他想,胆子随即壮起来,于是转过脸去,报复地望了站在对面的刘孔昭一眼。
然而,出乎意料,刘孔昭眯缝着眼睛站着,脸上挂着微微的冷笑,对于袁彭年等人的抗辩,似乎毫不在意。钱谦益不禁又是一惊!
这时,丹墀上出现了暂时的宁静。没有人再出来加入驳奏。
大概觉得前面三位朝臣的火力声势已经不小,再多的人加入,就会造成围攻胁迫圣驾之嫌。所以大家只是一齐注视着御座上的皇帝,等候圣裁。
还 在三位朝臣启奏的当儿,弘光皇帝就频频把视线转向站在他右边的亲信太监田成、李永芳,仿佛在征询他们的意见。这会儿,他一声不响,白胖的脸上依然是 一派厌倦和茫然的神色。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时,他才转动一下粗短的脖子,闷闷不乐地开口说:“朕自有决断,卿等不须多言!”
皇帝的旨意,是最高、也是最后的决定。要在平日,大家也就只好缄口不言了。
不过,看来今天至少有一部分朝臣,意识到事态严重,如不拼死力争,今后的朝局,将会变得不堪设想。所以,丹墀上只沉默了一忽儿,从文臣班里,又走出了一位官员。那是兵科给事中陈子龙。这位前几社领袖,有着英俊的仪表和高高的身材。
论 渊源,他是姜日广的门生,自然有心维护座师。但他的父亲与马士英又是同一榜的进士,冲着这份“同年之谊”,马士英对他也颇为优礼。前一阵子,马士英 一度表示愿意同东林方面和解,其中与陈子龙的大力斡旋,可以说很有关系。大概正因如此,他才敢于在马士英显然已经把皇帝掌握在手中的情势下,仍旧挺身而 出。
“陛下,”他跪伏在丹墀上,用恳切的声音说,“据微臣所知,朱统镟诬诋姜日广,其疏实出于阮大铖之手。大铖蒙圣上垂悯,得复冠带之后, 仍不自足,更四 出煽惑,必欲谋翻先帝钦定之逆案。他以日广持正不阿,峻阻之,遂抱恨于心,出此奸邪手段。统镟年幼无知,误为所用。愿陛下恕统镟而斥大铖,以息廷竞,安人 心!”
陈子龙这个建议,可以说颇为聪明。因为前些日子,高弘图也曾力主惩办朱统镟,结果反被皇帝以朱统镟是皇族中人为由,加以呵责,现在陈子龙绕开朱统镟而端出阮大铖,不仅保全了皇帝的骨肉情面,而且抓住了事件的要害。所以钱谦益在一旁听了,不禁暗暗点头。
“嗯,说此事乃阮大铖主使,所据何来?”弘光皇帝问。由于在朝臣们的猛烈攻击当中,陈子龙出头为朱统镟开脱,这显然博得了他的好感。
“这个——启奏陛下,礼部本官钱谦益可以为证。”
在 弘光皇帝发问的当儿,钱谦益从那分明缓和下来的口气中,捉摸事情可能会有转机,正侧着脑袋等着听下文,冷不防钻进耳朵的竟是这么一句指证,他不禁大 吃一惊。不错,昨天下午,在陈子龙来访他的时候,钱谦益出于对朝局和前途的担忧,确曾把前两天杨文骢透露的消息,告诉了陈子龙,但是却万万没有想到,对方 会在这个当口上把自己给兜了出来!钱谦益心中这一急,差点儿要直钻进地里去。
然而,眼下的情势却不容他再拖延,因为弘光皇帝已经把询问的目光径直向他投来。
于是,他只好慌里慌张地向前跨出两步,俯伏在地,用朝笏遮挡住脸孑L,战战兢兢地说:“启奏陛下……”“嗯,陈子龙称卿可作证,此话当真?”大约听不见下文,弘光皇帝发出询问。
“这 个……微臣……这个……”钱谦益一边支吾着,一边愈加惶急,只觉得心中像打翻了七八个酱缸似的,搅和得一塌糊涂,因为若是承认了,最后追出消息来 自杨文骢倒不打紧,那好好先生是马士英的妹夫,大不了给大舅子埋怨一顿就完了,但自己可就因此把马士英、阮大铖得罪到了底,光凭自己以往那档子烂污,今后 只怕对方爱怎么作践就怎么作践。“不,决不能这么办!”他想,于是咬一咬牙,抬起头说:“启奏陛下,陈子龙所言,恐怕得自误传,微臣于此事实一无所知!”
说完,他立即低下头,重新用笏板挡住脸,为的是避开来自各方的种种目光。
丹墀上再度出现片刻的宁静。随后,钱谦益看见眼前有朝衣闪动了一下,一位纱帽绯袍的大臣在他前头跪了下来。
“陛下,微臣有一言启奏:适才二臣所云,一指日有,一辩日无。
此事亦不必深论。惟是据臣所知,朝议纷纷,相哄不已者,实因阮大铖之故。
大 铖或非无才,其奈心术不端。臣深恐其一经见用,便党邪而害正。其才适足以坏人心,乱纲纪,不可不慎!捌鸪酰婺植磺逭馊耸撬惶桥ㄖ氐纳 苄丝谝簦投偈泵靼琢耍赫馕淮蟪颊堑苯翊笕濉⒆蠖加妨踝谥堋S捎诙苑角崆嵋痪浠埃桶炎约和伦恿涞霓限纬∶嬲谘诠ィ馐骨姘蛋邓闪艘豢谄 6遥傻赂咄氐牧踝谥艹雒嫫缆廴畲箢瘢欠至拷现伦恿肿圆煌K裕谖吹玫交实鄣男砜芍埃淙徊桓揖痛苏酒鹄矗侨床挥勺灾鞑嗥鸲洌 茸盘挛摹?片刻之后,弘光皇帝说话了,口气是迟疑的:“谓统镟之疏,系大铖主使,却又无实证,则心术不端之说,何从谈起?哎,此事无须再论了,卿等起 来吧!”
“启奏陛下:谓大铖心术不端,非臣妄测之辞!”刘宗周低着头,顽强地争辩说,“其阿附逆党,便是显证。况且,大铖当年因争入吏垣而不得,竞迁怒于给事中魏大中,后更借魏逆忠贤之手,陷大中于诏狱,摧残至死。蛇蝎为心,莫此为甚!
是故大铖之用黜,所关、风纪甚大。臣忝居纠察之职,实不能付之默默。伏乞陛下圣衷明鉴!”
天 启朝的吏科给事中魏大中,是著名的东林党人之一。当年他被阉党严刑拷掠,死况极惨。不少人都确信此事与阮大铖从中唆使有很大关系,但由于阮大铖行事 刁猾异常,总是设法把证据灭掉,所以一直无法完全确认。刘宗周如今以监察大臣的身份,向皇帝正式提出指证,事先自必会经过严格核实。因此不但钱谦益听了精 神为之一振,就连两旁的文武大臣,也全都睁大了眼睛。有片刻工夫,丹墀之上,愈加变得鸦雀无声,都在等着皇帝的反应,也在等着刘宗周说出更加确凿的证据 来。
起初,弘光皇帝似乎也有点迟疑,但当把征询的目光再度转向身边的太监时,他那张白皙的、因酒色过度而显得精神不足的胖脸就改变了表情。
“又是魏大中!”他厌烦地说,“翻来覆去都论过多少回了!其实,全是些扯不清的糊涂账!哎,先生也不必再说了,起来,起来吧!”
如 果说,皇帝刚才阻止刘宗周说下去,还可以理解为试图避免争论的话,那么,这一次却分明暴露出,他是在身边太监的唆使下,有意地袒护阮大铖!所以正斜 着眼睛凝神窥视着的钱谦益错愕了一下,顿时冀望全消。他本能地动了一下身子,打算站起来,只是临时发觉刘宗周仍旧固执地跪伏不动,才又迟迟疑疑地停住了。
只见刘宗周那年迈的背影突然抖动起来,有片刻工夫,高大的身躯似乎佝得更低。钱谦益跪在背后,无法看清他的表情,但从那不停地起伏着的双肩,以及变得粗重起来的呼吸,仍然不难想象这位以刚直执拗著称的老臣,此刻内心正经受着怎样强烈的痛苦。
钱谦益担心地窥视着,预感着不寻常的事态将要发生,心中不由得微微发起抖来。
果然,刘宗周一挺腰,直起了身子,接着,用了一个毅然的动作,一下子把乌纱帽摘了下来,露出戴着网巾的满头白发。
“陛 下,”他用沉痛的、由于激动而发抖的声调说,“非是微臣偏固,实因大铖的进退,关系江左之兴亡……”然而这一次,刘宗周甚至没有机会说下去。因为 弘光皇帝几乎立即就站起来,沉下脸,很不客气地申斥说:“大铖进退,关系江左兴亡,是否确论?年来国家破坏,是谁所致?而独责大铖一人,岂非胡说!”
说完,便一拂袖子,气哼哼地朝屏风边上走去,弄得满朝文武大臣,悚然失色地僵在丹墀之上。
两天以后,皇帝的决定下达了。邸报上赫然宣布:姜日广的辞呈已蒙“钦准”。
与此同时,却发布了另一项任命:
奉旨:“阮大铖前时陛见,奏对明爽,才略可用。朕览群臣所进逆案,大铖并无赞导实迹。时事多艰,须人干济。着添注兵部右侍郎办事。群臣不得从前把持渎扰。钦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