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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2)


今天已经是四月二十六日,三位社友在这所兵马司属下的东城监狱,已经蹲了整整半个月。他们是在冒襄出逃的第二天先后被捕,关进来的。起初,他们猜测 吴应箕和冒襄恐怕也在劫难逃,只苦于得不到消息。直到几天后,校尉班首郑廷奇私下前来探视,他们才得知冒、吴二人已经逃脱,还知道大收捕的前一天,郑廷奇 曾经前去通知他们,谁知他们三人全都不在家,到了第二天再上门,已经迟了一步。

得知这一情形,陈贞慧和黄宗羲倒还没有什么,惟独顾杲懊恨异常,一天到晚长吁短叹。加上半个月来,他们一直被不明不白地关着,既不见提审,也没有释放 的迹象,这就使顾杲更加难以忍耐,心情也愈来愈恶劣。这会儿,大概看见两位社友都无动于衷,他又焦躁起来,转过身,怒声质问:“就是要死,也该有一顿送终 饭!似这等不理不睬的,算什么!”

说完,他使劲击拍着木栅,扯开嗓门,“喂——喂——喂——”地吆喝起来。

即便如此,外问仍旧没有任何反应,倒是隔壁牢房里的囚犯们被惊动了,传来了不安的声响。

看见朋友这样子,陈贞慧终于放下笔,走前去挽住顾杲的胳臂,劝慰说:“子方,不须如此,外间想必是给什么事耽搁了,过一会儿就会送来的。来,且坐下,弟有话与兄说。”

顾杲起先还不肯依从,但拗不过陈贞慧一再相劝,只好跟着回到土炕上,哭丧着脸坐了下来。

这是一个低矮而窳败的土炕,铺着一张满是裂口和破洞的草垫,由于用了不知多少年,垫上的草茬已经发黑、朽烂,用手轻轻一碰,就会纷纷断落。倒是土炕的 边沿,被一起又一起的犯人磨蹭了多年之后,变得黑硬油亮,就像一段疙疙瘩瘩的木椽子。在土炕的背后和左右两边,是三面没有粉饰的砖墙,上面尽是斑斑点点的 秽迹,还有一些用指甲或瓦片刻出来的歪歪扭扭的字,有的是一首诗,有的是几句话,内容多半离不开蒙冤受屈嗟叹,以及对家中亲人的思念。大约语意过于悲凄, 令后来者不忍卒读,其中不少又被刮去,划掉,变得有点扑朔迷离,难以辨认。

现在,陈贞慧的目光就在这样一堵墙壁上逗留着。不过,他并不是为着辨认上面的字迹,而是在考虑怎样慰解顾杲。

自从左良玉兴兵东下的消息传开之后,陈贞慧已经估计过它可能带来的种种后果,其中也包括眼下这种后果,并且考虑过是否应该及早抽身,远走避祸。不过, 他又想到万一左良玉“清君侧”成功,朝廷的权柄重新回到东林派的手里,到时候自己就会因为“临阵脱逃”,而被看作胆小怕事,心志不坚。纵然不至于被完全排 斥,恐怕也难以在新格局中昂然立足。这对于一心期待能跻身于政治核心以施展抱负的陈贞慧来说,将是痛苦的、无法接受的。就因这么一犹疑,结果落到了今天的 境地。不过,也许对于好坏两种后果,事先都有准备的缘故,他倒能比较平静地对待命运的严酷安排。事实上,由于各种原因,在政治场中抗争失败,而惨遭迫害, 终至于一死以殉的仁人志士,古往今来,可以说不知凡几。其中也包括天启年间的东林先辈们。而他们的英名,也因此长留千古。这对于把自己的一生志业,同兼济 天下紧密联结在一起的人来说,应当是没有什么可怨恨的。正因为彻悟到这一点,对于顾杲的焦躁烦乱,陈贞慧反而能够以一种包容的、乃至悲悯的胸怀来对待,并 总是尽可能地加以宽解。

“子方,你且把心放宽一些!”沉吟了片刻之后,他用安慰的口吻说,“据弟想来,这事或许不如兄所想的那等严重。岂不见我们进来已经半月,尚不见提堂审问,想必彼辈手中并无凭据。若是如此,国法俱在,他们也不能随意定谳!”

停了停,看见顾杲闷声不响,依旧一副愁眉苦脸的神情,他又说:“况且,这一次权奸仗势,滥捕无辜,人心必不直彼之所为。前日黄安来说,泽望兄正在外间 四处奔走投诉,此事已经惊动朝端,迟早必定有人出头为我辈说话。马瑶草纵然横恶,格于公论,大约也未敢遽下杀手。兼之左良玉兵败后,事势已经渐见平息,只 待再拖得几时,待案子冷了,托人从容分说,未必便无解脱之望!”

顾杲神情呆滞地摇摇头,绝望地说:“左兵若是真个来到倒好,偏偏又败了!

把我辈抛闪到这种地步,还有什么指望!周、雷二公都被害了,狗贼权奸又怎会放过我们!”停了停,他突然抬起头,圆睁着双眼,怒气冲冲地大声说:“要死就快点死,我顾某不怕!可这么天天关着,不明不白地捱命,没个了局,兄捱得下去,我可捱不下去——捱不下去!知道么!”

“兄放心,”陈贞慧同情地凝视着朋友,轻轻摇着头,“弟不会让兄等这么捱下去的。说起来,连累兄等陷于今日之困厄,其责实在弟。是故一俟将《过江七 事》草成,弟便另拟一状,将当初发表《留都防乱公揭》之经过底蕴,以及虎丘之争、借戏骂座诸事,一一全盘写出,说明俱系我一人之谋划,与兄等其实毫无关 涉。并正告阮圆海,如欲报仇,弟愿以一身当之,不得株及他人。如此,则此狱当可早日了结,兄等亦可望早脱罗网了!”

陈贞慧这番话,是用沉着而坚定的口吻说出来的。事实上,他也决心这样做。

但是,顾杲却一下子愕住了。他长久地、不认识似地直瞪着朋友。渐渐地,一种混杂着激动、悔恨和痛苦的表情,从他那张长着一只长鼻子的脸上呈现出来,一 双眼睛也开始发红,而且湿润了。忽然,他离开了土炕,向前踉跄了一步,猛地扑倒在陈贞慧的脚下,呜咽地大声说:“不,不,兄不能那样做!兄没有错,是弟等 错了!弟等当初千不该,万不该,不该不听兄的忠言,结果弄到今日的局面!弟而今才明白,兄是对的!是对的!弟决不能反让兄自任其咎!不成,不成,真的!”

看顾杲泪流满面、悔恨已极的样子,陈贞慧心头一热,眼睛也不由得潮湿了。

事实上,在过去大半年间,经受了社友们越来越严重的误解、指责和排斥孤立之后,终于听到了发自肺腑的认错和忏悔,对于陈贞慧来说,实在再没有什么比这 更值得欣慰和激动的了。他连忙站起来,伸出双臂,一边使劲地把顾杲扶起来,一边打算以更恳切的剖白来回报对方。然而,就在这时,身后传来了黄宗羲冷冷的声 音:“哼,我们有什么错?我们一点儿错也没有!要说有错,就错在当初史道邻、吕俨若、张金铭、姜居之、高研文,不该一个个全都走掉了,把朝廷拱手让给马老 贼!”

对于史可法当初自请督师扬州,黄宗羲一直心怀不满。这一点,陈贞慧是知道的。但是吕大器、张慎言以及姜日广、高弘图等人的辞官而去,却是由于马士英及 其党羽对他们一再攻击,而弘光皇帝不仅不加制止,反而有意偏袒攻击者,使他们感到在朝廷中再呆下去,已经没有可能,迫不得已才辞职的。现在,黄宗羲连他们 也一并加以指责,可就使陈贞慧感到有点意外。他回过头去,疑惑地望着独自坐在角落里的黄宗羲,没有马上答话。

“到底,”黄宗羲抬起头,气哼哼地质问,“君子出仕于朝,是为天下,还是为君主?是为万民,还是为一姓?啊?兄说,说呀!”

陈贞慧知道对方脾气偏激,见解常常与众不同,而且那些怪想法大都钻得很深,不是一下子就能猜得透。迟疑了一下之后,他小心地回答:“‘天子受命于天,天下受命于天子’。为君主即是为天下。此乃古今通理,似不必复有疑义。”

黄宗羲哼了一声:“古今之通理?这不过是汉儒借以献媚于君主的游辞而已!

后世又复张扬之,崇奉之,遂令世人以为理本如此。殊不知,为臣之理,绝不如是!”

“噢,那么兄以为……”

“上古之世,君主所以立,实因天下有公利须兴,公害须除,于是推一首倡之人,出任其劳。当其时,天下为主,君实为客。又因天下之大,非一人所能治理,而须分治于群工,于是复有人臣之设。

故君与臣,名虽异而实相同——无非为天下万民分任其劳而已!

明乎此,则身为人臣者,其进退出处,当以天下万民之休咎祸福为归依,而不应以君主之亲疏好恶而取舍。若吕、张、姜、高诸公,仅以见疏于今上,便意不自 安,草草告归,弃天下万民之责而不顾,此亦与史道邻自请出守淮扬,同为不明君臣之义!霸诘笔保ㄖ匾汛锏降欠逶旒牡夭健T缭诿鞒跄辏婊实 畚恕笆仗煜轮ㄒ怨橐蝗恕保铣搜叵磺Ф嗄甑呢┫嘀坪脱叵似甙俣嗄甑娜≈疲嗳ú⑷刖ǎ废诵惺。枇⒏髯灾苯邮艹⑼诚降摹叭尽保 铣蠖级礁稚栉寰级礁氡糠终票ǎ淮送猓褂小安恢怨胖啤钡耐⒄戎贫群徒跻挛赖纳枇ⅰU庖磺校冀ɡ┱沟搅思恪C魈婊挂蛭献铀倒 懊裎螅琊⒋沃帷保约啊熬猿嘉萁妫虺家跃艹稹币焕嗟幕埃栈穑纶献拥呐莆恢鸪隹酌恚⒔睹献印芬皇樯救ト种 弧>庖幌盗醒侠鞯拇胧骶哂猩袷ゲ豢汕址傅木匀ㄍ丫晌嗣切哪恐懈畹俟痰墓勰睢O衷冢谱隰酥匦露跃鞯亩雷鸬匚槐硎痉且椋谷衔甲 佑Φ本哂卸懒⒂诰髦獾囊庵荆馊肥凳蔷篮字浮K猿抡昊塾诖磴抵啵雇橇硕源穑皇锹囊删宓孛H煌排笥选?黄宗羲却分明被这一刻里所呈 现的思路所吸引,他变得兴奋起来,眼睛也开始闪闪发光。

“不错,”他一挺身站起来,挥着手大声说,“君臣之义,其暗昧不明亦可谓久矣!近世之人,俱以为臣为君而设,并为君而治天下万民。一朝出仕,便惟人主 知遇之恩是荷,于是奔走服役,以奴仆婢妾自处而不疑。其实大谬不然!须知世上之所以有君、臣之名目,乃在于有天下万民之故。若我无天下万民之责,则君与我 有何相干?而就担当天下之责而言,君臣之分,无非师友而已!万历初,神宗皇帝待张江陵之礼稍优,其实较之古之师傅,尚未及百之一,论者便骇然以为江陵无人 臣之体。其实江陵之辈,正在不能以师傅自待,而听指使于宦官宫妾。世人反不责此,岂非昏昧之甚!”

起初,陈贞慧只是惊愕地听着,但看见朋友越说越没遮拦,越说越不成体统,而且显然完全忘记了此刻正身在狱中,他不禁担心起来,连声阻止说:“太冲,别说了,你别再说了!”

然而,毫无作用。只见黄宗羲那一张小脸因为激动而涨得通红,目光也变得愈加尖刻而执著。显然,他正处于一种自己所认定的真理光华的笼罩当中,并且狂热 地试图把握它,发挥它,让它去照亮周遭的黑暗。在这种情势下,即使把利刃架在脖子上,恐怕也不能制止他的演说——“况且,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亡,而 在万民之忧乐。譬如桀纣败亡,天下始得以为治;秦政、蒙古之兴,只足以肇天下之乱。

而小儒规规焉,。以为君臣之义无所逃于天地之间。至桀纣之暴,犹谓汤武不当诛之,而妄传伯夷、叔齐无稽之事。其视天下万民崩摧之血肉,直与泥沙草芥无异。兄等试想,天地之大,兆人万姓,岂能为一人一姓所独私?所以武王乃真圣人,孟子之言乃圣人之真言。

后世君主,竞有废孟子而不立者,实在是没有道理的事!俺抡昊勰康煽诖舻赝糯蠓咆蚀堑呐笥眩睦镉从А?“啊,‘天下之治乱,不在一姓之兴 亡’。照他这么说,岂不是连眼下大明能否复兴,也是无关紧要的么!照这么说,倘能致万民于安乐,不管是流寇、建虏,或是别的什么人,都无妨公然拥戴之、事 奉之?这、这是何等大逆不道的话!”现在,陈贞慧觉得黄宗羲的思想十分危险,也十分可怕。“哎,他怎么生出这种无父无君的念头来?

他怎么会变成这样子?看来,皆因他平日太好胡思乱想,加之眼下又是这样一种处境,所以便走人了魔道而不知!罢饷匆幌耄抡昊劬捅涞醚纤嗥鹄础K辉俪 跃蔷醯糜性鹑味耘笥蜒霞泳莱猓苑烙谐蝗眨苑交嶙龀鱿窈槌谐搿⑽馊鸹蛘咧苤印⒎揭灾悄茄沙艿氖Ы谑虑槔础?当陈贞慧抬起头,却发现黄宗羲已 经自动停止了演说。仿佛从某种迷乱的状态中突然惊醒似的,他望望陈贞慧,又望望顾杲。

看见两位朋友全都神色阴沉地瞅着他,对于他刚才所宣说的一套,丝毫没有兴奋或赞同的表示,黄宗羲那张瘦小的、尚未褪尽兴奋红晕的脸孔,就现出疑惑、惶 恐的表情。有片刻工夫,他迟疑地张了几下嘴巴,似乎想解释什么,但终于只是咬紧了嘴唇,像一头准备抵角的公牛似的低下头去,倔强地皱起了眉毛。

扬州——扼守江北门户的重镇,终于被挥戈南进的清军攻陷了。那是一场兵力悬殊,然而又惨酷异常的攻守战。史可法在以血书向朝廷求援毫无结果而手下的将 领却接连率部叛逃的绝境中,仍旧督率仅余的四千兵卒苦守孤城,使敌人遭受了严重的损失。最后,清军是踩踏着城下堆积如山的尸体,才得以登上城头的。早已怀 着必死之志的史可法见大势已去,当即拔刀自刎,被部下拼命救下之后,很快又落人了清军之手。他在敌人面前坚贞不屈,拒绝劝降,结果壮烈殉国。接着,清军就 向全城的百姓开始了疯狂的大屠杀,从四月二十五日起至五月五日止,一连十天,扬州城内血流成河,尸横遍地,到处震响着征服者血腥的狂笑和老百姓凄厉的哀 号。

最后,数十万生灵被消灭了。扬州这座以繁华奢靡和多灾多难同样著称的历史名城,转瞬间变成了一片废墟。

当扬州陷入重围、危在旦夕的当儿,南京的朝廷却依旧陶醉在因左良玉兵败而如释重负的轻松气氛中。马士英、阮大铖及其同党们更是忙于发布左良玉的罪状, 公开加以声讨;相反,对于即将临头的亡国大祸,却懵然不知。直至城陷之后的第二天,镇江龙潭驿的探马向朝廷飞报:江面上出现了清军的木筏,并发炮轰塌了镇 江城的四个墙垛的时候,刚愎自用的马士英还拒不相信,竟下令将信使捆起来,重加责打,作为对谎报军情者的惩戒。

然而,这种自造的太平假相,毕竟经不起接二连三的警报打击。到了五月初六日,被屠城的欢乐大大鼓舞了士气的清军主力,终于推进到了瓜州渡口,沿长江北 岸排开了阵势,并且利用大批伪装的灯船向南岸开始了试探性攻击。这时候,弘光朝廷才从太平酣梦中惊醒过来,上上下下陷入了空前的惊恐和混乱之中。就连马士 英也无法故作镇定。他赶紧把效忠于他的三千贵州籍子弟兵调进城中,让他们驻扎在鸡鸣山,以防不测;同时,还专门调来二百名亲兵,替他日夜守护府郏直到感觉 自己的安全有了保障之后,他才发出传单,召集百官于第二天——也就是五月初七日齐集清议堂举行会议,商量应变之策。

现在,已经到了约定日期,接到传单的大臣们也都陆续抵达,一共是十六位。

除了马士英、次辅王铎、蔡奕琚兵部尚书阮大铖、礼部尚书钱谦益、都察院左都御史李沾和其他一些重要官员之外,目前正负责着南京防务的忻城伯赵之龙也被 特别请来参加。这些人,按照各自地位的高低,端坐在被排列成凹字形的一圈椅子上,在听了马士英简单的开场白,以及阮大铖、赵之龙二人分别就清军动向和南京 布防情况的介绍之后,有好一阵子,清议堂内变得一片肃静,谁也没有开口,只有窗外哗哗地响个不停的雨声从堂门外、窗牖间,夹着凉风阵阵传送进来,使人们的 身上、心上平添了几许寒意。

面对着这种情形,坐在左边第三张椅子上的钱谦益感到越来越沉不住气。事实上,尽管在宦海中沉浮了数十年,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险和挫折,但是目前所面临的 这种局面,还是他一生中从来没有遇到过的。无疑,一年前已经发生过北京陷落的剧变,可那到底是远在数千里外的事。他于惊痛之余,私下里还不免有点儿侥幸, 甚至幻想。然而这一次却不同了,局势的发展,把他一下子推到了生死存亡的紧急关头,并强迫他作出抉择。由于局势的转折来得太快、太突然,他还来不及进行深 入的考虑。但凭着数十年的从政经验,他分明意识到:任何一步错误的决定,都不仅可能给江南朝廷带来毁灭性的后果,而且自己的一生,也将从此断送。正是这种 感觉,使钱谦益的心情变得乱糟糟的。他很想表达一点什么想法,但动了几次嘴巴,才颓丧地发现,其实自己什么想法也提不出来。

于是,他只好极力掩饰住心中的焦急和慌乱,把目光一会儿停留在这一个与会者脸上,一会儿又转移到另一个与会者脸上。

现在,钱谦益把目光投向了坐在主位上的马士英。从这位内阁首辅出现在大堂之后的一刻起,钱谦益已经无数次地窥伺过那张带着一把山羊胡子的瘦脸,以及那 双经常是隐藏在低垂的眼皮底下的、令人捉摸不透的眼睛。事实上,自从当上了首辅之后,马士英的表情和举动,已经变得越来越倨傲自负,高深莫测了。这自然是 因为充分意识到自己所处的地位,以及所掌握的权力的缘故。

不过,局势到了目前这一步,尽管马士英表面上仍旧一如既往,不动声色,但钱谦益却猜测得到,对方此刻心中所考虑的,不外乎也就是三种选择:抗战、投 降,或者逃走。这其实也是钱谦益自己所面临的选择。然而无论哪一种选择,前景似乎都不见得美妙。刚才钱谦益之所以欲言又止,原因也在于此。那么,马士英到 底准备采取哪一种对策呢?这是钱谦益所急于知道的。但是令他失望的是,尽管他的目光在对方脸上探究了足有一盏茶的工夫,马士英鼻翼旁边那两道刚愎的皱褶仍 旧纹丝不动,甚至连眼皮也没有抬一抬。于是,钱谦益只好把视线转移到坐在旁边的阮大铖的脸上了。

前一阵子,左良玉起兵“清君侧”的消息传来之后,有好几天,阮大铖变得又凶又蛮,就像一只被迫到死角上的野兽,经常在大庭广众之中说着说着,就大瞪着 眼睛,莫名其妙地咆哮起来,那神情,简直像是要吃人,弄得同僚们见了他就躲着走。接下来,阮大铖更干脆自告奋勇,同刘孔昭一道领兵西上,参与抵御左良玉的 战事,直到左兵被击溃,他才得意洋洋地还朝奏捷,但是凶横的气焰却并未因之收敛。就在几天前,他还上疏弘光皇帝,强硬主张追究当初没有遵旨发表文告,对左 良玉表示声讨的那些部、院衙门,其中也包括礼部在内,使钱谦益着实惴惴了几天。

因此,直到此刻,钱谦益虽然偷偷地瞟着对方,心中仍旧不无怯意。不过,眼前的阮大铖却显得似乎有点颓丧。他微微昂起头,两道扫帚眉耷拉着,一双乌溜溜 的眼珠子也失却了平日的神采,变得有点呆滞和茫然。看来,就连这个满肚子鬼主意的胡子,也感到末日来临,束手无策。不过,也可能只是为这一天来得太早,使 他未能彻底完成复仇计划而懊丧罢了。这后一种猜测使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不由自主地把视线逃也似地溜了开去。

接着,一张轮廓分明的长脸映入了钱谦益的眼中——白里泛青的皮色,一支骨棱棱的鼻子和两片薄嘴唇,使这张脸显得冷酷无情。不过,最引人注目的是那一双 眼睛,眼眶特别大,与瞳仁相比,眼白又显得太多,以致几乎任何时候都显得异样地傲慢不逊。这是忻城伯赵之龙,目前正主管着南京城的防务。如果说,在座的其 余十五位大臣,此刻都分明心事重重,有点六神无主的话,那么只有他显得最为从容镇定,似乎早已胸有成竹,就差等待合适的时机,把自己的主张说出来而已。事 实上,赵之龙已经有点不耐烦。

他不停地看看这个,看看那个,现出急于开口的样子。

“啊,不知老先生有何明见?”当两人的视线碰在一起时,钱谦益冲口而出地问。这句话来得如此突然,甚至说出去之后,连他本人都觉得意外,并为自己的冒失而有点后悔。

然而,大堂之上已经持续了许久的沉默,毕竟因此被打破了。

赵之龙固然正等待着这一问,而在座的其他大臣,也全都受到吸引,纷纷向他们转过脸来。

赵之龙却没有立即说话,出于礼仪习惯,他先把目光投向马士英,显然在等待后者的许可。然而,甚至到了这时,马士英仍旧一动不动地坐着,既没有改变姿 势,也没有表示可否。这种神气,把赵之龙弄得有点迷惑,也有点不安。但急于表达见解的欲望看来最终占了上风,所以沉默了一下之后,他还是转向钱谦益,点一 点头,回答说:“老先生既然下问,我学生亦不妨直陈鄙见。时至今日,北兵倾师南下,已是势不可止。设若江防能守得住,留都尚有一线生机,万一不守……” “啊,该当如何?”看见赵之龙故作停顿,好几个声音紧张地追问。

赵之龙紧皱眉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亦惟有设法通款而已!”

“通款”,一般是指的交涉、求和。但在目前的情势下,谁都明白,这不过是一种委婉的说法,真的意思就是投降!所以钱谦益听了,心中蓦地一震。无疑,这 也是他早已设想过的一种选择。但在清兵还只是到达江北的情势下,贸然提出投降,却似乎还为时过早。因为这毕竟是一种最可耻可羞,因而也是最迫不得已的选 择。

何况眼下赵之龙正担负着保卫南京城的重任,这话竞首先出自他的口,实在是极之不祥。钱谦益本能地冲动了一下,打算加以反对和诘责。然而,话到嘴边,又 顿住了。因为他忽然发现,在赵之龙提出这个主张之后,大堂上又变得一片静默,固然没有人表示反对,甚至连愤然作色的也没有,仿佛大家都在认真地考虑这种主 张,一部分人甚至似乎表示默许。“哎,如果到头来他们全都附议‘通款’,那么我首先表示异议,将来传扬出去,岂非大大不利?”钱谦益打了一个寒噤,暗骂自 己糊涂;于是赶紧屏息低头,摆出同大多数人一致的神气。

然而,大堂上渐渐地又有了响动,声音不高,而且有点含混,不大清晰。那是一部分人开始交头接耳。钱谦益自然极想捕捉到一些谈话的内容,却苦于听力不佳,尽管一再地侧起脑袋,耳畔仍旧只是嗡嗡嘤嘤的一片,不甚了了。这使他好不心焦。

偏偏坐在右侧的阮大铖和坐在左侧的李沾全都正襟危坐,不声不响,更把他弄得毫无办法。幸而,这种状况没有持续太久。终于,有人正式发问了。那是左副都御史杨维垣。

“请问老先生,目下京营之兵,共有多少?”

“尚有约二十万之众。”赵之龙回答。

“哦,京营二十万,俱是劲旅精兵。背城借一,尚堪一战。况且北兵远来疲敝,我兵以逸待劳,兼之留都城池坚牢,绝不在北京之下,未必便不能固守。只须稍假时日,待四方勤王之兵至,纵使不能一鼓破敌,亦当能驱之使去,又何必仓促言款?”

赵之龙的目光冷冷地闪动一下,面无表情地说:“若谓京营是劲旅精兵,则江北四镇又何尝是疲兵弱卒?况且数目更倍于京营,尚且不能保有淮扬。如今欲以区区二十万人,御北兵乘胜之众,岂非妄想!”

大约赵之龙的口吻有点不客气,身体肥胖的杨维垣那张扁平脸涨红了,声音也高了起来:“留都乃太祖皇帝定鼎之地,江南民心,赖此而系。我辈臣子,世受大明厚恩,若不战而降,试问将有何面目以对太祖皇帝在天之灵!”

这个杨维垣,也如同阮大铖一样,在天启年间曾经阿附魏忠贤,被列名逆案。

这次重新获得起用后,便死心塌地跟着马士英、阮大铖,专门以弹劾排斥东林人士为务,干了不少坏事,很为东林、复社方面所憎恶。所以,这一次他竟然如此 慷慨激昂地反对投降,倒使钱谦益感到十分意外;同时也就猜测:莫非这就是马士英、阮大铖的意思?他不由得转过脸去,再一次打量那两个人的神色。

然而,使他感到迷惑不解的是,无论是马士英还是阮大铖,仍旧是老样子,根本看不出有什么赞同或否定的表示。

这时候,倒是左都御史唐济世、兵部右侍郎李乔、詹事府詹事陈于鼎等人纷纷参与进来,你一言我一语地开始劝说杨维垣:“老先生不必如此,赵老先生不过是出此一议,款与不款,尚可从长计议!”

“留都乃太祖皇帝陵寝所在,一旦开战,势必震惊梓宫,不可不虑!”

“留都数十万生灵俱系于我辈一念之间。惟有审时度势,谨慎从事,方可免于涂炭!”

大约看见杨维垣的脸越涨越红,马上就要再度发作,同他颇有交情的御史张孙振出面排解了:“哎,时危势迫,相争无益。我等还是且听阁老大人如何处置吧!”

听他这么一说,大家果然停止了争论,一齐把目光集中到马士英的脸上,等待他决断。

马士英却依旧一动不动地坐着,对张孙振的话仿佛听见,又仿佛没有听见。直到大家等得有点心焦,打算开口催问的时候,他才终于抬起眼皮,缓缓地说:“嗯,事关至巨,待学生奏明皇上,再行定夺吧!”

只吐出这么简短的一句,他就扶着椅子的扶手,站了起来,向大家拱一拱手,头也不回地向大堂的门外走去。

虽然马士英表示要去征求皇帝的意旨,但清议堂的会议结束之后,又过了整整两天,事情却始终没有下文。相反,在这两天中,从东线上传来的消息变得越来越 骇人——一会儿传说清兵正在渡江,镇江一带发生了激战;一会儿又传说镇守镇江的总兵官郑鸿逵,已经带领麾下的福建兵弃城而逃,另一位总兵官黄斌卿则干脆连 军队也不要,只带着几名随从乘船潜逃。到了五月九日,形势变得更加可怕,说是清军的大批人马已经渡过长江,从镇江直扑丹阳。常(州)、镇(江)二府巡按杨 文骢无法抵敌,已经带领残兵逃往苏州。消息传开,整座南京城都陷入了空前的恐慌之中。大街小巷里,人人都怀着大难临头的惊怖,议论纷纷。与此同时,一股大 逃亡的风潮,也在急剧的酝酿和发生之中。全城上下,从官员、缙绅到富商、小民,纷纷收拾家当,互相串连,打算出城避难。每当一户人家已经顺利逃出的消息传 开,便使十家、二十家,乃至上百家受到诱发,掀起更大的逃亡浪潮……大约是为了安定人心,弘光皇帝在五月初十日下达两道圣旨:一、缙绅家眷一律不许出城。 二、召集梨园子弟入宫演剧。但是,与此同时,还有第三道圣旨,就是前些日子所选定的四名淑女——目前都安置在经厂里——也命令放还母家。正是这第三道圣 旨,引起了钱谦益的警觉。因为这四名淑女,是一个月前由钱谦益奏明弘光皇帝,由皇帝御驾亲临元晖殿,对来自南直隶和浙江的一百二十名候选者一一过目,最后 从中挑选出来的。不久前,太监李永芳曾奏催为举行大婚措办银两,皇帝还下旨:“着该部火速挪借。”

其中光是未来皇后的珠冠、礼冠、常冠三项开支,就花了四万两银子。那一阵子,正碰上左良玉起兵,风声很紧,但筹备大婚的事一直没有停止。可眼下,忽然 传旨将淑女放回家去,事情看来就决不是那么简单。“啊,莫非皇上已经灰心绝望,决定仿效大行皇帝的榜样,一死以殉社稷?”这个念头一闪现,钱谦益顿时变得 十分紧张,有片刻工夫,他再也坐不住,身不由己地离开了椅子,开始倒背着手,在书房里急促地徘徊起来。

的确,早在三天前的清议堂会议上,钱谦益已经估计到,摆在南京朝廷面前只有三种选择——抗战、投降、逃走。但对于其中各自的含义和后果,当时他还来不 及深入思索。甚至在赵之龙提出投降的主张之后,钱谦益仍旧没有认真琢磨。可是眼下不同了,弘光皇帝一直没有对投降的主张表示支持,但也没有全力备战;从直 至今天,仍旧召集戏班子人宫演戏的举动来看,似乎也不大像要弃城出逃。那么说不定就是打算一死殉国。如果真的出现这种事态,钱谦益作为大臣,照理也应当跟 着殉节。这样做,自然不失壮烈忠勇,而且必定会赢得世人的称颂。但自己是钱氏本支的惟一传人,家中还有一份产业,身边还有一位如花似玉的爱妾柳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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