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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3)


 这么猜测着,龚鼎孳顿时宽心了许多。“只不过,许呆子为何死活不肯把实情告诉我?我自问同大伙儿一向抱得蛮紧的……啊,莫非阿眉私下里做满族衣装那件 事,已经传了出去?刚才许呆子颠颠儿地跑进来,其实是在警告于我?哎,这可真是冤哉枉也……”正自暗暗苦笑着,忽然,门外传来了喧闹声,其中还夹杂着怒 骂。龚鼎孳怔了一下,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连忙走到门口,向外一看,这才发现:一位长着一部大胡子的汉族官员——龚鼎孳认得那是工科的给事中杜立德,正 苦着脸,狼狈不堪地站在过道里,几个脑后拖着长辫子的满族官员气势汹汹地围着他,其中一个正在指手画脚地用女真话叽里呱啦地说着,像在向他的同伴指控杜立 德的不是。稍远处,还站着好几个汉族的官员,却只是交头接耳,都不敢走近去。龚鼎孳因为听不懂女真话,始终闹不清出了什么事。正好有一个通事从门前经过, 他便连忙叫住,问:“那边到底……”那通事眨眨眼睛,用手半掩住嘴巴,悄声说:“满大爷发个脾气是常事儿,大人您就甭管了!”说罢,摇摇头,一溜烟走掉 了。

自从大清朝定鼎北京之后,朝廷为着笼络汉族的降官,虽然定下了各衙门中满汉官员名额各半,遇事共同协商的大准则,但是不少满族官员或多或少地都难免以 征服者自居,每每不大把汉员放在眼里,甚至呼来喝去,颐指气使。加上彼此语言又不通,误会和摩擦更是时有发生。眼下杜立德遇上的麻烦,大约也属于这一类。

“妈拉巴子!”一声凶暴的叱骂传来,龚鼎孳竦然回过头去,发现其中一个满官已经举起拳头,向杜立德作势要打。倒是他的同伴把他拦住了。但是杜立德已经吓得面无人色,竟“噗通”一下,给对方跪了下去。

“糟糕!他这一跪,可是把咱汉员的脸面给丢尽了!”龚鼎孳听见背后有人低声说。凭着那河南口音,他知道正是矮胖子许作梅。

“哎,得想个法儿,把他解救下来才成!”另一个人焦急地说。

又一个呻吟般的声音接上来:“救?老兄敢过去么?小弟可没这个胆子!”

要是换了别的时候,或者不是发现许作梅就在身后,这种事龚鼎孳是绝不会去管的。可是,觉得自己正被汉宫们视为异己分子,因而急于有所表白的心理,却使他仿佛受了鬼使神差似的,竟不由自主跨了出去。

“哼,阿眉不就是一时贪玩,扯了身满装么!你们这伙‘乌鸦’就大惊小怪的,支派许胖子鬼头鬼脑地来给我下药!原来全是见不得真章的‘银样镴枪头’!

现在看我把老杜解救下来,也让你们活活愧死!”他一边向前走,一边悻悻地、示威地想,同时,感觉得出站在旁边的那些汉族官员也在跟着他向前移动。

然而,这种勇气也只维持了几步路。因为龚鼎孳忽然发现,有几道利剑似的目光正霍霍地直刺过来,使他不由得打了个寒战。而当看清那几个满官已经有意无意 地挡在杜立德的身前,正对他虎视眈眈,龚鼎孳的一颗心就开始“怦怦”地乱跳起来,“糟糕,怎么会这样子?我可不是想同他们打架,我也不会打架,他们难道看 不出来?我不过是想好言相劝,请他们放过老杜罢了,怎么……”从龚鼎孳原先站立的地方,到发生纠纷的处所,只不过相隔几个朝房。随着双方的距离愈来愈近, 龚鼎孳的脚步也变得愈来愈慢,连眼睛也不知道该往哪里瞧。“哎,怎么办?怎么办?是过去,还是不过去?”他心忙意乱地想,感到最后一点勇气都消失殆荆但 是,来自身后的汉官们的声息又使他难以退却。

“不,傻瓜,别去触这个霉头!”一声发自心底的叱喝使他猛然止步。如今,龚鼎孳已经多少清醒过来:“是的,我真糊涂,什么事儿不好逞能,偏来找满人干 仗!”不过,已经到了这当口,返身折回反而会露出马脚。忙乱中他左右一瞄,发现紧靠左边就是一间朝房的门口,“对,躲进去!就像我根本不是冲着他们来似 的!”他想,于是,立即装出没事儿的样子,朝满官们讨好地微微一笑。

然而,就在他打算转过身去的时候,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从满官们的身后传来:“哎,起来,快起来!你跪在这儿做什么?”

龚鼎孳错愕了一下,连忙循声望去,这才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许作梅已经绕到前头,此刻正出现在杜立德身边,打算把后者搀扶起来。

那几个满官显然也没提防这一手,“忽啦”一下,全都回过身去。

“嗯,这回只怕胖子要倒霉了!”由于意识到,即将发生的冲突已经转移到许作梅身上,龚鼎孳也就不忙着往屋子里躲了。不过,出于对事情的关切,他仍旧缩着脖子,心情紧张地望着,等待着那可怕的爆发。

然而,使他——恐怕也包括全场人大感意外的是,许作梅扶起杜立德之后,固然明智地没有再多嘴,而那几个满官似乎也觉得不便做得太过分,只斜着眼睛瞧着,竟然没有阻止。

看起来颇为险恶的一场风波,就这样结束了,没有演变成更大的冲突。在一旁紧张围观的人们,分明大大松了一口气。等脸色苍白的杜立德跟随着许作梅迅速离开之后,大家也互相交换着眼色,各怀心事地默默散去。

最后,变得空旷起来的场子上只剩下龚鼎孳。“哎,其实就差那么一步,早知如此,我就走到底了!”他茫然若失地站着,兀自呆呆地想。

虽然三天前,在谭泰那里吃了闭门羹,但是陈名夏并没有放弃谋求到江南去接替豫亲王多铎的计划。当然,他也就暂时不再找谭泰,而是改走内院大学士洪承畴 的门道。这位洪承畴,本是明朝的太子太保、挂兵部尚书衔的蓟辽总督,曾经以擅长对农民军作战、劳绩显著而名扬朝野,深受崇祯皇帝的倚重。三年前,他在山海 关外的松(山)锦(州)一线对清朝作战,结果失败被俘。当时,人们纷纷料定他必定会一死殉国,谁知他却最终选择了变节投降。这一远近哄传的事变,曾经对明 朝造成很大冲击。也许因为这个缘故,自然也由于他的名望与才干,洪承畴在清廷同样很受礼遇和器重,经常参与军机大事的决策,并成为一个在摄政王多尔衮跟前 颇能说话的人物。很显然,如果得到此人的支持和推荐,陈名夏的图谋同样也有实现的希望。不过,陈名夏之所以决定改走洪承畴的门道,还有另外的原因,这就是 对于孙之獬擅自剃发改装一事,尽管他在龚鼎孳面前曾经嗤之以鼻,不以为意,但到了后来求见谭泰,主人拒绝接见他的所谓“理由”,竟然不是别的,恰恰就是认 为他没有学孙之獬的样,也来个剃发改装!这就使陈名夏错愕之余,不得不反过来琢磨一下是否上头真有这种意思。不过,即便如此,他仍旧坚持认为:彻底抛开 “华夷之辨”的成见,光是为大清王朝着想,这件事也是万万实行不得的。因此,他今天来谒见洪承畴,还存着一个向这位权势人物进言的打算……现在,随着一阵 沉稳的脚步声从花厅外的过道传来,洪承畴那熟悉的身影终于映入了陈名夏的眼帘。

以干练持重著称的这位高官,是一个五十开外、身材瘦削的人。他有着南方人特有的高颧骨和凹陷的眼眶。整张脸称不上俊美,却自有一股儒雅睿智之气。

搭配得最奇特的是眼睛和眉毛:他的眉毛又粗又黑,像扫帚似的横拖着,一双眼睛却又细又小,而且老像睁不开来的样子。这就使人一方面觉得他应该是一个秉 权敢杀、颇有机谋的人;另一方面,又常常会暗自怀疑这种判断的准确性。当然,这也许只是因为赫赫有名的前封疆大吏正害着很重的眼疾之故。洪承畴是清朝入关 前就归降的,因此已经剃去头发,蓄起辫子,衣冠穿戴也一如满官的式样。

“老先生枉顾,不知有何见教?”

当结束了照例的行礼客套,彼此分宾主坐下来之后,洪承畴一边从俗称为“马蹄袖”的窄袖筒里掏出一条手帕,一边探询地望着客人,用闽南口音颇重的官话问。

“哦,不敢!”陈名夏连忙拱着手,恭敬地说,随即注意到对方已经举起手帕去揩那双发红的眼睛,便关切地问:“大人这贵恙,不知……”“哦,不妨事!” 洪承畴把手一摆,“疥癣小疾,已经延医诊视,过些日子就会好的!”这么回答了之后,他就闭上了嘴巴,显然不想为这个问题多费口舌。

陈名夏觉察到对方的忌讳,但仍旧说了一句:“还望多多保重!”随即微低了头,不去看对方的眼睛,说:“学生深知大人百事纷拿,若无要紧之事,实不敢遽 尔登门——只因目今有一事,关乎国家大计,学生已思之数日,虽有肤见,却未敢自信,且因事涉机密,不便商诸他人。踌躇再三,惟有来见大人讨教,尚祈详加指 引为幸!”

“噢?”大约陈名夏这几句话说得颇为郑重,洪承畴的神情变得专注起来,“不知老先生欲以见教者,是何等之事?”

陈名夏再度拱一拱手,说了声“不敢”,然后才前倾着身子,说:“近日学生所苦思焦虑者,乃是这江南局面,今后该如何收拾,方为上策。盖自我朝定鼎北京 之后,兵威所至,流贼崩败散亡于西陲,已是鬼火萤光,难成气候;南京抗命年余,亦终于投降归顺。天下归一,短则半载,长则一年,必定可成。日后便该偃武修 文,筹谋兴复重建之举。以开圣朝万世之伟业。惟是国家久经战乱,残破殊甚,虽有宏图大计,其奈国库空虚,民不堪命,只怕也难望早奏肤功!”

说了这几句之后,他故意停顿了一下。发现洪承畴低垂着眼睛听着,没有什么表示,他才清一清喉咙,接着说下去:“如今江南地广千里,得天独厚,市井繁 华,物产丰盛,以往天下赋税三之一,俱由此出。且十余年来,未遭流贼蹂躏,元气尚得以保存。纵因前朝之‘三饷’,困役多年,景况已大不如前,但较之别处, 又强似多多。此一方之地,实乃财政之源泉,繁华之渊薮,处置得法与否,于国家未来得失甚大,不可不慎重斟酌!”

陈名夏明知以摄政王多尔衮为首的决策圈子当中,已经在酝酿对江南变剿为抚,但是他的这番陈述却是从今后复兴经济、重建国家的长远需要着眼,而不是只局 限于眼前一时一地的战局变化消长。确实显得目光远大,见识不凡,而且避免了事先已经知情的嫌疑。这经过深思熟虑的一着,看来颇为奏效。因为洪承畴本来又开 始用帕子去拭擦眼睛,听了这番话,他那浑浊无神的目光居然闪动了一下,随即发出询问:“嗯,依老先生之见?”

陈名夏始终保持着庄重的神色,但看见对方分明已经动了心。他心中却不免暗暗得意。为着使事情更加水到渠成,他决定干脆卖一个关子,于是再度拱手当胸, 微低着头,用深沉而又谦恭的口吻说:“如何处置,事关至巨,学生人微言轻,实未敢妄作建言!”洪承畴“唔”了一声,随即摇摇头,不以为然地说:“老先生这 就过虑了!有道是,食君之禄,忠君之事。但凡是出自公心,有利国家,又有何言不可直陈!而况如今天子圣明,摄政王虚怀若谷,正是我臣子竭诚报国之时!老先 生既有良谟在胸,自当不吝赐教才是!”

这几句话说得剀切明正,倒使陈名夏不便再耍小花招。不过他仍旧挨延了一下,才捋着胡子,慢吞吞地说:“以学生愚陋之见,江南之于国家,譬如仓廪库藏之 于人家,纵有二三强徒鼠窃窜踞其中,若非迫不得已,必先尽力设法抚而出之,诱而缚之,而无遽尔举火焚仓,纵兵毁库,自败其财之理!如今南都归命,江南可谓 大局已定,正应变‘剿’为‘抚’,力避焚杀破毁,保此库藏,以利国家振兴富强之大计!”

他绕了半天弯子之后,终于直接点出“变剿为抚”。可以说,陈名夏已经把试探的触角,伸进了决策圈子目前还不打算公开的机密当中。这确实多少要冒一点风 险。因为他既有意毛遂自荐,又想装作对此毫不知情,而希望主人主动提出,这满腹的心机只要有一着的火候拿捏得不准,就有可能弄巧反拙——特别是在彼此没有 太深交情的人之间,风险更大……果然,这一次洪承畴没有立即作出反应。只见他微低着泛着油光的头,拈着花白胡子,老半天没有吱声。

看见这样子,陈名夏有一点着急,也有一点心虚。因为他知道洪承畴是个机警敏锐的人,要加以糊弄并不容易。何况深受摄政王宠信的这位权臣,为人虽说还算 通达随和,而且颇为尊重爱惜人才,但如果一旦把谁憎恶上了,也会变得铁面无情。因此,在等候对方说话的片刻工夫里,陈名夏竞被弄得心情紧张,目不转睛地盯 着,连大气也不敢透。

终于,洪承畴抬起头来:

“江南乃前明发祥之地,更兼历三百年之经营培植,其势力可谓树大根深。

如今纵然主干已倒,但枝蔓尚在,而且盘根错节。虽欲行‘抚’,只怕亦非易事吧?”

他这样说,只是就事论事,对于高层中的决策依然守口如瓶,但是,起码没有对客人的用心表露出怀疑,而且显然愿意探讨下去。因此陈名夏一听,顿时大大松 了一口气,于是挺直身子,颇为自信地说:“大人所虑,自是不差。惟是前明自天启、崇祯以来,天下大乱,兵饷之费,大半倚靠江南,几至竭泽而渔,民众厌恨已 久。更兼福藩僭号一载,朝政浊乱又远过启、祯,直是天怒人怨,千夫所指。到如今,民心实已丧失无余。这番豫王南下,各府县望风归降,便是一大明证。自然, 其问还会有若干冥顽之徒,心怀不轨,意欲煽惑民众,造叛生事。不过我大清天与人归,大势已成,只须抚之得法,指日敉平当非难事!”

“噢,不知这‘抚之得法’,何所指而云然?”

“不敢!以学生浅见:欲得天下,必须先得民心,此乃千古不易之理。这行抚之法,自当以应顺民心为第一要义。譬如闻得豫王人驻南京之后,严饬部伍,不扰 民众,又亲赴孝陵致祭,并于扬州梅花岭为史道邻立祠。其尤可道者,乃是与民约法,不剃发,不改服,令民众十分感悦,踊跃归附,俱是显例!况且……”陈名夏 得意之余,只顾顺着自己的思路侃侃而谈,却忘了主人是剃了发的,直到目光无意中落到对方的光头上,心中才蓦然一动,顿住了。

倒是洪承畴似乎不以为忤,依旧拈着胡须:“嗯,说下去!”

陈名夏定一定神,心中有一点犹豫。不过,就孙之獬剃发一事,向这位得宠的汉官头儿进言,本来就是他此来的目的之一。因此,片刻之后,他终于把心一横, 继续说下去:“况且事有大有小,有缓有急。我朝入主中土,至大至急之事,实无过于抚定四海,浑一天下,开创万世皇基。凡有利于此事者,俱应顺之从之;凡不 利于此事者,俱应缓之止之。若论剃发改服,关乎齐一国俗,亦属大事,惟是与抚定四海相较,则实非当务之急。况且沿袭已久之俗,骤然改易之,必致民心惊怖, 甚或萌生离异之心。此实为乱臣贼子所求之不得而闻之窃喜者也!若因此不急之务,授彼以柄,为彼所乘,酿成祸变,则学生诚恐百姓万民,又要再遭无限涂炭,天 下太平,不知又会迟却几多年矣!”

陈名夏越说越激昂,声音也不自觉地高了起来。因为他坚信,这是出于对新朝的一片耿耿忠心,而且事实必将证明他的判断是正确的,因此即使触犯一点时忌也 在所不惜。不过,洪承畴的脸色却分明变得有点阴沉,等客人的话音一落,他的目光就尖锐地一闪,问:“朝廷意欲剃发改服——老先生此言所据何来?”

“这个——学生并无根据,只是忧心国是,故发此言。”陈名夏坦然表白说,“不过,也并非全无缘故——”于是,他把孙之獬行径,以及去见谭泰被拒之门外的事说了一遍,末了,又说:“今上天聪明敏,摄政王英睿远瞩,必定早已俯察此理。那么学生不过是杞人忧天而已。”

洪承畴不做声了。他又开始用帕子去拭眼睛。直到陈名夏忍耐不住,打算开口追问时,他才停住手,漫不经心地说:“倘若学生所记不差,老先生的贵乡像是溧阳?”

陈名夏怔了一下:“哦,是,是的。”

“那里距洮湖——像是不远了吧?”

陈名夏眨眨眼睛,对主人忽然改变话题,感到迷惑不解,但仍旧只好回答:“大人所记不差。敝乡正当洮湖之南,也就数里之遥。”

“如此正巧,学生有一疑问,存之胸中已经多年,都未能解。老先生的贵乡恰在洮湖之南,必能明以教我。”这样说了之后,洪承畴也不等客人回答,径自说下去:“学生于髫龄人塾之年,即已闻知太湖三万八千顷,其名别称‘五湖’。

惟是这‘五湖’何所指,诸书说法却各不相同。譬如《义兴记》说太湖、身寸湖、贵湖、阳湖,以及贵乡的洮湖为五湖;韦昭则称洮湖、胥湖、蠡湖、滆湖、太 湖为五湖;《水经》又以长荡、太湖、射湖、贵湖、滆湖为五湖。此外还有《图经》和《史记》,说法均各不相同,令人如坠五里雾中,茫然无所适从。老先生世居 该地,必有明见,以解学生之惑。”

由询问陈名夏的故乡,引申到考证五湖名称的来历,可以说是越扯越远了。

显然,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洪承畴也是在有意回避早先那个话题。这使陈名夏感到颇为失望,也有点不满,但是实现目的的强烈愿望,又迫使他只能尽量控制自 己的情绪,回答说:“大人饱学卓识,于书无所不窥,令人心折。说到五湖,确实历来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实敝乡一带湖泊甚多,何者为五湖,实难一一确指。 倒不如依了张勃《吴录》所说:因其周行五百里,故名五湖。反可省却考证争执之烦!”用这么一个笼而统之的说法敷衍了对方之后,他就立即把话题一转,重新回 到江南的局势和对策上去:“不过,以学生所见,日今之难,尚不在考证五湖之名,而在于对此一方之民如何安抚得法,令彼知朝廷之深恩厚德,感戴归心,永不生 异想,然后……”他本想继续说下去,以便把自己的一套施政设想向这位位高权重的内院大学士摆出来,争取对方的理解和支持。然而,洪承畴甚至不让他有这样的 机会,竞毫不在意地打断说:“老先生所言差矣!岂有周行五百里便称五湖?须知五百与五。乃是百倍之差——可谓不通之极!以学生揣测,五湖者,莫非以其派通 五道之故?譬如三国时虞翻就曾说:太湖东通长洲松江,南通安吉雪溪,西通宜兴荆溪,北通晋陵涌湖,西南通嘉兴韭溪——不多不少,恰成五字之数!啊哈,如 何?

纵观诸说,此说当为确解无疑!”

洪承畴兴致勃勃地说着,有一阵子,甚至连眼睛也忘了拭擦。但是,被堵在椅子上成为听众的陈名夏,心中却越来越不是滋味。事实上,他本是一个相当强傲自 负的人,今天因为有求而来,才不得不对洪承畴低三下四地一再赔小心。可是对方竟然根本不把他的建议当回事,一味地装傻卖痴,陈名夏可就忍不住心头火起;到 后来,这种怒火又由于发现对方分明是在愚弄自己,而变得无法自制了。

“中堂大人!”等洪承畴的话音一落,他就一挺身站起来,气哼哼地说:“学生今日来此,是欲与大人共商国家大计,而并非探究方舆之学。如若大人以为学生不足以共语,尽可明言,也省得虚耗时间!”

看见他这样子,洪承畴也就停止了说话,但是似乎并不生气,只是静静地看着他,随后,就伸出手去,端起了方几上的一盏茶。

“送——客——喽——!”站在门外的仆役曼声吆喝起来。

陈名夏倒是已经多少料到了这一着,不过仍旧觉得脸孔变得热辣辣的。他怒火中烧地瞪大眼睛,打算狠狠指责对方一顿。只是临时想到对方职位比自己高,权势 比自已大,好歹还得给日后相见留点余地,他才只好咬咬牙,把一口恶气强自咽了回去;到末了,双手一拱,说声:“告辞!”然后转过身,怀着既恼恨、又沮丧的 心情,咚咚咚咚地大步向外走去。

发生在朝房的那场风波,虽然并不算大,但由于惊动了朝廷,使那几个骄横跋扈得过了分的满官,事后受到“严旨切责”,所以仍旧在积忿已久的汉官中引起了轰动和兴奋。

龚鼎孳在当时是首先站出来的,这一点,使他受到人们的交口称赞。至于许作梅凭着其果敢沉着,使满官们目瞪口呆,铩羽而退的“业绩”,更被加油添醋,传 为一时的美谈。而由此激励起来的那股子盛气,又使得孙之獬主动剃发的行径,愈加受到猛烈的攻击,被认为是诡诈取宠,无耻之尤。加上随后从龚鼎孳口中传出消 息,说前两天陈名夏曾经为这事去谒见过洪承畴,力陈其严重后果,谁知洪承畴却顾左右而言他,不置可否。于是大家又进而怀疑:由于孙之獬的缘故,已在决策圈 子当中触发了类似考虑,只是由于尚未最后作出决定,洪承畴才不便过早表明态度。这可就使汉官们气愤之余,又多了一份紧张不安。因为他们当中的绝大多数人, 也如同陈名夏一样,深知这件事非同小可,闹不好,势必会出大乱子。在天下尚未平定、清朝的统治远未巩固的当儿,这样做实在是十分愚蠢的。

虽说他们都是汉官,但既然投降了清朝,就一心希望新朝能迅速一统天下,皇基永固,他们也因此荣华共享,世泽绵延;而绝不愿意局面再出现无谓的反复,甚 至发生明朝的势力卷土重来那种事。因此,为了阻止可能出现的错误决策,防患于未然,汉官中的一些中坚分子经过反复商议,最后决定把孙之獬拿到大庭广众之 中,狠狠惩戒一番,一来是以做效尤,二来也是含蓄地向摄政王和满族王公们表达汉官们的态度。至于负责具体实施的官员,也已经确定,他们是刑科给事中庄宪 祖,御史王守履、罗国土、邓孚槐,此外还有许作梅和龚鼎孳。

说到龚鼎孳,近两天来可以说特别兴奋和活跃,这自然是由于他出乎意料地受到了舆论的赞扬。事实上,后来他又反复想了一下,终于觉得还是同汉官们这边靠 得紧些,更加合算。因为一来,彼此的关系渊源比满人要深密得多;二来,从那几个满官受到“严旨切责”可以看出,如今虽说是满人坐天下,但是朝廷想长治久 安,就不能过于得罪汉官,而要尽可能加以笼络。因此,与其做满人的尾巴,还不如做汉官的头儿,更能在朝中显出自己的分量。正是基于这种盘算,当终于从许作 梅的口中,探知部分汉官们惩治孙之獬的计划之后,他便立即参加进去,并且成为其中的中坚分子。“姓孙的又不是满人,我何惧之有!”这一回,他信心十足地 想。

眼下,他们已经拟定了一个计划,这就是在今天上朝时,趁着百官齐集,先在午门外对孙之獬发起围攻,使他大出其丑;接下来,到了进抵皇极门排班时,则由 他们带头发起抵制,不许孙之獬进入汉班。由于姓孙的不是满人,估计也不能进入满班。这样就弄得他无班可入,狼狈万分。最后,由负责监纠朝仪的御史王守履弹 劾他乱班失仪,请皇帝降旨论罪。对于这么个计划,他们自认为是巧妙之极,估计即使不能把孙之獬置于死地,起码也会跌他个鼻青脸肿,有几年翻不了身。不过, 为着保险起见,同时也考虑到一旦到了朝房,人多眼杂,不便凑在一块商量,因此又决定大家先到龚鼎孳家里聚齐,然后一道上朝去。

现在,几位同谋者都已经陆续来到。龚鼎孳看看眼下才是四更天气,时间尚早,便在前院西侧的倒座里点起一盏斗色晶灯,又命仆人沏上一壶酽茶,端来几样早点,却无非是烧饼、馒头,让大家边吃边谈。

“哎,诸位听说了么?”有着一张惊鸟般脸孔的罗国土一坐下,就急急地说,“近日朝廷因江南已经归顺,流贼巨魁李白成、刘宗敏亦于湖广一带相继败死,其 余各省,再不必多费刀兵,因此决意变‘剿’为‘抚’。不过这江南一地,为国家钱粮所系,责任至重,非极精明干练之员,难以担当。闻得有人举荐陈百史,诸 王、内院中也颇有认可的,如今就等摄政王酌定了!”

陈百史,就是陈名夏。由于他不止精明能干,而且敢于直言强谏,不畏权势,是汉官中的台柱子之一,因此,听说有可能派他出抚江南,生就一副浓眉大眼的庄 宪祖首先点点头,说:“陈百史么,自然是相宜之眩他嘴上又来得,手段也使得,更兼是溧阳人,江南那边的关系多得很!这行‘抚’嘛,可不比打仗,靠的是不战 而屈人之兵,没有交往和情分又怎能承当!”

“还有,他尚未剃发改装,这也是顶要紧的!”正在忙于吃点心的邓孚槐附和了一句。

谁知许作梅却摇摇头,皱着粗短的眉毛说:“就因为尚未剃发改装之故,弟只怕他到底去不成!”

“噢?”

“诚如罗兄所言,江南为国家钱粮所系,责任至重。惟其如此,能当此选之人,精明干练固属要紧,而尤其要紧者,乃是必须深得朝廷信赖。老陈至今尚未剃发,已是输却一筹;闻得日前他还去面谒洪亨九,公然亟论剃发之不可,尤属失策——嗯,以弟观之,此事只怕悬乎!”

“不错,”王守履从旁接口说,“变剿为抚之议,弟也听说了。不过,这内定出任之人,闻得不是别人,倒正是洪亨九!”

清朝人关前就已经投降的洪承畴,不用说是早就剃发改装了的。与陈名夏一样,他也是南方人;但论资历、论经验、论在官场中的关系和影响,却比陈名夏强出 不止一头。尤其重要的是他还深得摄政王多尔衮的信任。因此听王守履这么一说,大家顿时哑口无言。不过尽管如此,庄宪祖似乎心有不甘,片刻之后,仍旧摇头 说:“洪亨九自然无人能比。不过可惜他是剃了发的,将来与江南父老相见,恐怕毕竟隔着一层!”

许作梅哼了一声:“与江南父老隔着一层有什么?要紧的是不要与朝廷隔着一层!”

“咦,话可不能这等说。不剃发,也不就是与朝廷隔着一层呀!”

“你瞧着好了,到头来,只怕连那狗贼猢狲都能捞到外放的肥缺;至于你我嘛,这事却想也休想!”

“叫是……”庄、许二人言来语去地争执起来。龚鼎孳在旁边听着,心中却有点不是滋味。事实上,关于朝廷打算对江南变剿为抚的消息,他早就听陈名夏说过 了。而且作为密友,他还知道陈名夏在洪承畴那里碰了钉子之后,并没有就此罢休,还在积极活动。刚才罗国士说到陈名夏也在被举荐之列,就是近几天努力的结 果。龚鼎孳自然希望老朋友能够出掌江南的抚政,以便日后提挈自己。不过,许作梅所说的与朝廷隔一层不隔一层的话,却触动了他的心思。的确,坚持不剃发改 服,无论从国家大计还是个人感情来说,固然都有十足的理由,但是如果从陈名夏——当然也包括自己的前程来掂量,这样做是否算得上明智呢?正是曾经被顾眉提 醒过、此刻又重新冒出来的这个疑问,扰乱了龚鼎孳的心思,以致有片刻工夫,连同僚们的争论,在他感觉中也变得模模糊糊的了。

“哎,时候不早了,还是回到正题吧!今日之事,诸位瞧瞧还有什么疏漏不足,须得及早补救之处?”罗国士那尖尖的嗓音刺进耳鼓。

龚鼎孳忐忑了一下,回过神来,发现大家已经静下来,正在你瞧我,我瞧你。

不过,像再也想不出有什么要谈似的,谁也不开口。

终于,许作梅做了个断然的手势:“不必再谈了!总而言之,今日这事,已是有进无退。是成是败,都计较不了许多了!”

“对!”王守履也奋然而起,“狗贼猢狲之所为,实属祸国殃民!我辈即使冒着个得罪议处,也要并力阻遏之!”

“对,对!”“不错!”好几个声音哄然附和。

“不过,弟瞧此事,也未必真如许兄所虑那等凶险。”庄宪祖淡淡地说,随即停顿了一下,等大家的目光都转向他,才又接着说下去:“列位试想,豫王在江南 明令禁止臣民剃发,此事必定先经奏明,摄政王认可,才敢实行之。那么孙之獬之所为,其实乃是公然违旨!说不定经我们这么一弄,朝廷当真来个杀一做百也未可 知哩!”

邓孚槐一拍桌子,冷笑说:“他何止一人违旨,他是全家违旨,该当满门论罪才是!”

“对,对!满门论罪!满门论罪!”大家交口应和。于是气氛顿时又热烈起来。

龚鼎孳转动着脑袋瞧瞧这个,又瞧瞧那个。作为一名后来才加入的同谋者,如果说,他的心情更像是入股下注,因而也更加关心行情涨落的话,那么,刚才庄宪祖提到豫王在江南的做法,使他品味之余,又转而觉得这件事还是颇有把握。

他不由得也兴奋起来,“哗啦”一下推开椅子,站起来,说:“好,既然如此,那么就不如早点上朝去,先把那狗贼猢狲盯住,免得让他躲过了。”

大家都没有异议,纷纷站起身,打算出门。

就在这时,一个纤小的人影出现在门口,“老爷,老爷!”她连声叫唤。

龚鼎孳回头一看,发现是丫环小凤,就“嗯”了一声:“什么事?”

“太太请老爷进去,说有话同老爷说。”小凤走近来,行着礼禀告道。

“都要出门了,还有什么要说?”龚鼎孳皱起眉毛,不耐烦地问,眼睛注视着已经络绎走出的客人们。

小凤摇摇头:“婢子不知道。”

龚鼎孳沉吟了一下,记起昨儿夜里他一时高兴,曾经向顾眉谈及今天的计划。

当时顾眉颇不以为然,还哕哕嗦嗦说了许多。眼下她要说的,想来无非仍旧是那些话。于是他摆摆手说:“眼下哪里还有工夫进去!你回去告诉太太,就说她要说的我都知道了,请她在家里安心等着,静候我的好音!”说完,便转过身,大步跟上客人,匆匆向外走去。

小凤自然不敢阻拦。她怔怔地靠在门旁,睁大眼睛,瞅着主人的背影。直到那橐橐的官靴声消失在垂花门的拐角处,接着,院墙外传来l”人马起动的声响,她才转过身,慢慢走回上房去。

“噢,他是这样说的么?”听了小凤的回禀之后,顾眉扬了一下眉毛,说。

这当儿,她已在寝室里梳洗完毕,正把最后一支凤钗,簪在发髻上。

“禀夫人,老爷是这么说的。”小凤胆怯地回答,显然惟恐女主人责怪她办事不力。

“嗯,把扇子给我。”顾眉说着,不由自主打了个呵欠,随即用手掩住嘴巴。

小凤赶紧把扇子捧到她的面前,赔着小心说:“眼下,天才放亮呢!要不,太太就再睡会儿?”

昨天夜里,由于得知丈夫及其同党们那个惩治孙之獬的计划,顾眉确实一宿没有睡好,总觉得事情不大对劲,在枕上翻来覆去地净想着,直到三更过后才朦胧睡 去,所以这会儿脑袋还真有点发沉。不过她仍旧摇摇头,强打精神说:“你去,瞧瞧他们都起来了不曾?叫他们该干什么的都干起来。老爷都上朝了,还睡懒觉可不 成!”

等丫环答应着出去了之后,她就依旧坐在床边,一边抚弄着那只乌云覆雪波斯猫,一边瞅着妆台上的灯焰,默默地想起心事来……作为经历了小半辈子卖笑生 涯,并且曾经大红大紫过的名妓,顾眉从来都是一个讲求实际的女人。正因为如此,她才在身价还处在顶峰的当儿,毅然决定嫁给龚鼎孳,从而使她在这次国破家亡 的巨变中,总算还得到一个依靠;也正因为如此,她才不在意丈夫把当初没有自尽殉国的责任,一古脑儿推到她的身上。多年来与各种人物打交道的经验告诉她,要 活下去,而且要活得比别人好,就得顺应时势,及时变换立脚点。就拿眼下来说,既然北京是由满族人占着,而且看样子还会长久占下去,那么,丈夫和他的同僚们 作为已经归顺大清朝的臣子,就该安分守己地暂且过下去,至少表面上要尽可能装得忠顺一点,把新主子哄得高高兴兴的。这样对双方都有好处。

“新朝认识我们才几天工夫?彼此熟悉还没熟悉过来呢!就是要闹别扭,也不该挑的这时候呀!”昨天晚上,她也曾这样劝说丈夫。可是丈夫一个劲儿说她是妇 人之见,还说今天这事是件大事儿,可不能拿当年她在秦淮河混的那一套来对付。“谁晓得呢,也许是他对吧?毕竟……他们是当大老爷的……嗯,见多……识 广……”这么想着,渐渐地,顾眉开始觉得思路模糊起来,眼皮儿也愈来愈沉,终于一歪身,靠在枕上沉沉睡去……这一觉不知睡了多久,她只觉得忽然被惊醒了, 睁开眼睛一看,白晃晃的阳光照得满屋子亮堂堂的。与此同时,外面的院子里传来了异样的响动,有人声,也有急促的脚步声。她一翻身坐了起来,正在怔忡之间, 就见小风跌跌撞撞奔进来,面无人色地指着门外说:“太、太、太太,不、不好了,老、老爷他、他他他……”顾眉起初还有点发呆,不明白丫环为何如此惊惶,随 即蓦地想起丈夫今早上朝的事,连忙跳起来问:“老爷,老爷怎么啦?”

可是小凤却像给吓得说不出来似的,只指着门外,结结巴巴地说:“也、也没什么,就是,就是……”顾眉火了。她瞪起眼睛,正想厉声呵斥,就听见急促的脚步声已经来到门外,忽然,门帘一掀,竞猛地钻进来一个剃发留辫的满人!

顾眉这一惊非同一般,她本能地往后一躲,迅速扯起被子,掩住几乎袒露的胸脯,同时发出一声恐惧的尖叫。

那满人倒是没有迫近来。只见他“噔噔噔”走向椅子,一屁股坐下,低着头,沉声说道:“慌什么,是我!”

顾眉定一定神,才发觉对方十分眼熟,眨眨眼睛,仔细再瞧,忽然心中一亮,止不住仰起脖子,哈哈大笑起来。

“相……嗳哟,相公!”她倒在床上,一边指着对方,一边笑出了泪水,“你、你,嗳哟!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确实,进来的这个人正是龚鼎孳。只不过,如今他的前半爿脑壳被剃得光光的,后面还梳起了一条大辫子。那模样,同满人已经没有什么两样了。

在最初的惊笑过去之后,顾眉才弄清楚:原来今天上朝之后,龚鼎孳等人的计划一直进行得很顺利,孙之獬确实被弄得无班可立,愧惧欲死。谁知后来事情却发生了剧变。

当摄政王听了纠仪官的弹劾之后,不但没有责备孙之獬,反而代皇帝宣布了一道措辞严厉的圣旨,说是过去之所以不强令汉族官民剃发,是因为天下未定。

现在南京已经归顺,江南不日便可平定,汉、满若再不归一,就成了两国之人。

因此决定:自即日起,全体官民一律剃发改服。京城内外,直隶各省,限十天之内,尽行剃完。敢有规避,巧词争辩,决不轻贷!龚鼎孳及其同党们看见这种势 头,哪里还敢强项?只得同百官一道下跪叩头,齐呼遵旨。而且,到了散朝之后,他们越想越觉得心慌,为了表示知错即改,还赶紧相率到就近的剃头店去,即时把 头发剃掉了才回家……事情的经过就是如此——果然给顾眉说中了,汉官们空自意气昂昂地鼓噪了一场,所落得的,就是这么一个结果。

“我们横竖已经走到这一步,”龚鼎孳最后摊开双手,无可奈何地说,“这头发剃与不剃,其实倒没有什么。只怕江南从此可就多灾多难了!将来这出任督抚的,不管是谁,面对一局乱棋,也是够他挠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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