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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你喝的是“鸡的洗澡水”还是鸡汤?


  “哈哈,童秘书长,在我这里,鸡汤你尽管放心喝。我内人炖的鸡汤,是真正的鸡汤,哈哈,绝不是鸡的洗澡水!……”渝江师管区的李参谋长,壮健、快乐,说话急促、响亮,他在江津以爱吃闻名,谈起吃来,头头是道。他用大勺给童霜威舀了一碗鸡汤,又撕了一条鸡腿放在童霜威面前的蓝花碟子里,说:“我内人炖鸡汤,杀鸡时将母鸡颈部以上的皮连同鸡冠、鸡眼、鸡嘴全部刨去,鸡屁股连同尾巴尖统统不要,毛固然要拔净,煮汤之前,先要给鸡好好洗个澡。”童霜威喝着鸡汤,听到这里,忍不住诧异,问:“洗澡?”灯光下,他瞅瞅蓝花碟子里的鸡腿,鸡腿油光光、亮灿灿。

  “是呀!”李参谋长又哈哈笑了,说:“煮一锅沸水对人葱姜黄酒,把鸡放入,用丝瓜筋擦洗。这一洗,鸡骚味固然消除,鸡身上的陈年老垢也就不再存在。这锅鸡的洗澡水要倒掉,再换上清水熬煮出来的鸡汤,就香气扑鼻、鲜美无比了。馆子店里的鸡汤或是别人家的鸡汤我从来不喝,因为那是道道地地的鸡的洗澡水,绝不是鸡汤。哈哈,只有我家里的鸡汤,才是不折不扣的鸡汤。‘宁可食无菜,不可食无汤’,怎么样?秘书长,您尝了觉得如何?”

  童霜威捧着碗,喝着鸡汤。鸡汤里是加了茉莉花的,以花入菜,确实清香扑鼻、味道鲜美,点头哼哼:“嗨,是不错,不错!味道好极了!”心里却忽地又泛上一阵恶心,觉得自己过去确实喝过无数次“鸡的洗澡水”,太糟糕了!常把“鸡的洗澡水”当鸡汤来喝,岂不可笑。饮食之道,真是一门学问。他看看李参谋长那张红光满面的脸膛和蛮牛一般健壮的身体,不禁暗想:这个军人真有福气。抗战军兴五年半了,现在前方仍在血雨腥风。听说他抗战初上过前线,负过伤,后来就没再在前方打过仗,如今缩在后方讲究烹调之术,吃吃喝喝,多么自在!老百姓说“前方吃紧,后方紧吃”,可真不错呀!

  正想着,听见李参谋长又说话了:“童秘书长,今天请您便饭,是因为中美、中英签订了新约,英美废除了在华特权,这是中国人奋斗了百年的结果,不能不庆祝。但我知道您食量不大,让内人一共只做了四只菜。除了茉莉鸡汤外,都是我们山东的名菜。山东人总是想念我们山东的嘛!川菜吃够了,我想请您吃吃山东菜也要得。您看,先前这只大冷盘实际是只曲阜孔府的名菜:‘八仙过海闹罗汉’!拼成冷盘的八种小吃是海参、鸡肫、虾、火腿、鸭掌、鱼肚、兔腰、冬菇。拼盘中央这个‘罗汉’按例该用一只罗汉鸡来做,为了避免与鸡汤重复,改用了罗汉饼。”

  量霜威刚才吃罗汉饼时,只觉得有点像江苏扬州驰名的“狮子头”,听了介绍,才明白。

  李参谋长指着桌上那盘红烧猪大肠说:“这是‘九转大肠’。据说当初济南九华楼酒店做的这道菜,客人品尝后纷纷称赞c有人说:·道家善炼丹,有九转仙丹之名,食此佳肴,可与仙丹媲美,就叫“九转大肠”吧。’从此,成了一道名菜。”

  童霜威认为这道菜庸俗、肥腻,但又觉得这大肠先煎、后炒、再烧、出勺入锅反复多次,佐料有豆蔻、肉桂、葱姜丝等,又撒上了碧绿的香菜末,确有特色,不禁点头,说:“这只菜确实色、香、味俱佳。古人说十煎熬燎炙,齐味万方’,用不同的烹饪方法做出不同口味的菜肴,全靠手艺。可惜我战前本有两本烹饪古籍,一本是明代江南华亭人宋诩撰的《宋氏养生部》,一本是清朝袁枚撰的《随园食单》,都丢在南京丧失于战火。不然,宝剑献英雄,拿来奉赠,岂不是好。”说完,勾起旧事,叹息一声,若有所思。

  李参谋长听童霜威这么说,摇摇头,笑道:“秘书长,我话还没说完。四道菜你已见了三道,这第四道菜马上会端来。那可是我家乡鲁南的一道古代名菜。我想,你刚才讲的两部书上准不会有,您虽见多识广,未必尝过。哈哈……”

  童霜威不禁问:“是道什么菜呢?”

  忽见李太太脸上带笑亲手捧着一只大砂锅进饭厅来了,砂锅热气腾腾,刚从火上端下来。后边跟着的一个勤务兵,将一个木板垫子搁在桌中央。李太太放下了锅,砂锅里仍在“咕嘟咕嘟”翻滚着冒泡,透出一股香味。朝锅里看时,只见碧绿的香菜撒满在面上,再细看时,似乎锅里有羊腿,也有鱼块。

  童霜威说:“啊呀,李太太,今天太打扰了!”

  李太太穿件黑绸隐花驼绒旗袍,是个肤色白里透红已经发了胖的中年妇人,个儿不高,笑起来像无锡泥人儿,一副富态的样子。她一边取下围裙,一边连声客气:“打扰什么呀,怠慢了!菜做得不好!”她让那个挺机灵的小勤务兵给童霜威斟满酒。尽管童霜威说不会喝酒,勤务兵仍给童霜威的酒盅里倒了一些表示尊重。李太太就在席上一侧坐下陪着,用勺往砂锅里舀鱼给童霜威,神情生动地说:“尝尝,尝尝。这是鲤鱼块,沾了鸡蛋清油里煎过的。四川I鲤鱼少,好不容易才弄来的。羊腿也是费了大事去白沙镇买来的。”童霜威这才明白,砂锅里是鲤鱼煮羊肉,想:这菜真怪,我走南闯北吃了无数酒席,鲁、川、扬、粤、湘、闽、徽、浙八大菜系加上北京菜、上海菜,风味都尝过,何曾吃过什么鱼烧羊肉,真是希奇古怪了!

  正在想,李参谋长咧嘴哈哈笑了,说:“牛皮可不是吹的,这只古菜是我太太的拿手好戏,轻易不做给人吃的。秘书长是贵客,才这么招待。你吃吃看,鲜不鲜?”

  童霜威喝了一口汤,笑着说:“鱼烧羊肉,平生真是第一次吃,味道很好,很好!”

  李参谋长笑着摇头,说:“哈哈,这只菜可不能叫作‘鱼烧羊肉’,它的名字就叫‘鲜’!”

  童霜威没听清,问:“叫什么?”

  鲜!”李参谋长说,“春秋时,齐国易牙擅长烹饪调味。他创制的鱼腹藏羊肉’一菜,闻名天下。但到我们鲁南,老辈都把鱼与羊肉合煮,叫作‘鲜’!”

  “鲜?”童霜威恍然大悟,笑道,“哦,哦,今天我才真正明白这个很鲜,字的道理了!古时,没有‘味之素’,鱼羊合煮最鲜,就产生了这个·鲜’字,对不对?看来,《辞海》和字典上该把这道古菜的解释列入才好呢。”说着,吃了起来。火功好,鱼和羊肉极嫩,调料也好,去了腥膻,保留了鲜味。他一面吃一面称赞:“真好!真好!”李太太听了高兴得那张脸更像弥勒佛了。

  童霜威面前勤务兵给斟得满满的一盅酒,只喝了一点点。李太太又去厨下张罗,让勤务兵端来水饺。

  童霜威说:“免了吧。很饱了,太丰盛了!”

  李参谋长笑道:“其实我们只是偶尔这么吃一次。现在美国兵大批来华,人家的膳食标准可高啦!规定每天每人要吃一磅半肉,二两猪油,四个鸡蛋,两斤蔬菜,一磅水果,四两白糖,半两茶叶,还有牛油、咖啡都由飞机空运来华。听说昆明的黄牛、鸡蛋搜购一空。比起美国大兵来,我们不算奢侈。”

  童霜威勉力再吃水饺。肉馅搀了虾米和榨菜丁,脆生生的。李参谋长一口一只,风卷残云吃了满满一大盘。童霜威吃了七八只就饱了。勤务兵打来手巾把子,两人离席去客厅里坐。李太太命勤务兵端着新泡的一壶茶,拿了一盘广柑、一盘橘子来敬客。一线绢丝般的金泉从茶壶嘴里注入童霜威的瓷杯,金色的茶汁在昏黄的灯光下有着湿润的色调,喷发清香来。天早黑了。初冬时节,四川多雨,檐沟注水滴滴答答,叫下江逃难来四川的人听了,顿时会想起“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那首唐诗,触动归念,产生凄凉萧索之感。听着雨声,童霜威感到空气阴冷、潮湿,想起自己一个曾做过司法行政部秘书长、中央公务员惩戒委员会委员兼秘书长的人物,卸任后遭遇坎坷,如今只挂着个有等于无的国大代表空衔,沦落在一个小县城里,一事无成,岂不悲哀!他心潮澎湃,坐在沙发上不禁轻轻叹了口气。

  李参谋长这间客厅里中央挂着的是新裱的于右任的草书屏条,写的是唐代诗人李白的一首五绝《劳劳亭》:“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劳劳亭是南京古时著名的惜别之所,又名望远亭,宋朝改为临沧观,为三国时吴国所筑,在南京中华门外的劳劳山上。古人送客至此,无不举手劳劳,折柳相赠。童霜威记得战前在南京,有一次曾与监察院长于右任同游此古迹。去年秋天时,童霜威刚到江津不久,认识了李参谋长。李参谋长托童霜威向于右任索取墨宝。童霜威写了信寄给过去的秘书冯村,让他持信去向于右任代李参谋长絷字。冯村办成了这事,李参谋长十分高兴,马上裱了挂起。现在,童霜威坐在沙发上,听着雨声,看着老于的这幅字,心里萌发了一种怀念南京的心情。于胡子写这首诗是什么意思呢?看来,他羁旅四川也是在思念南京呢!

  勤务兵将刚才放在饭厅里的炭盆端来,放到客厅里。炭火旺,空气里马上弥漫了一阵刺鼻的火炭味。寒冷的潮气被驱赶走了,客厅里暖和些了。

  忽然,外边院子里人声喧哗,有个尖利的女声号哭起来。那哭声,使人想到是从凄楚、哆嗦着的嘴唇里发出来的。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只见一个副官模样的人快步进来,轻轻向李参谋长说了些什么,李参谋长夫妇都急匆匆地过去了。对话声嘀嘀咕咕,女人的哭声由高变低,断断续续悲啼,终于忽又停止。过了一会儿,人被劝走了,声音远了。李参谋长敞着军服领走进来,神色难看,似有心事,在童霜威右边的沙发上坐下来。

  刚才那阵女子的哭声,使童霜威纳闷儿。他本来想起身告辞,但见外边雨声仍在哗哗响,便想等雨停歇了或小些了再走,就闷闷地喝起茶来。

  李参谋长用牙签剔牙,打着饱嗝儿也喝起茶来,陪童霜威摆龙门阵,说:“秘书长,来江津已经三个多月了吧?”

  去年十月初来,瞬忽确已三个多月了。童霜威点头:“是啊,赋闲在此,无所事事。江津地方不错,生活安定、便宜,有点像世外桃源。但蹉跎岁月,总不免感慨万端。”说着,剥了个红皮橘子吃了起来。

  李参谋长喝了些酒,话多了,说:“童秘书长,您来江津后,交往的人不少。从重庆和外地来的人不说,在本地听说刘县长、法院院长郑琪、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报社刁社长等都去看望过您,报社编辑和国立中学有的教师也去拜望您。您已引起了稽查所长鲁冬寒的注意,您可知道?”

  童霜威一愣。提起鲁冬寒,面前马上出现了一个穿军便服,面孔白净,有双阴险的小眼睛,胡髭剃净后露出铁青肤色的东北人的身影来了。鲁冬寒当然是军统特务,来看望过,毕恭毕敬,低声细语,用一种仰慕、求教的态度询问在写的那本《历代刑法论》是什么内容?打算在哪里出版?原来他是在窥伺我啊!忍不住气愤地说:“可笑!连我这样的人特务也要监视?”

  李参谋长笑笑:“他们都是太上皇,都有上方宝剑。拿我李永安来说吧,我是军校毕业黄埔系的,可是也不放过,对他们也得敷衍,不然就不知什么时候会有麻烦。我要奉告您一件事:三天前,鲁冬寒找我,就坐在您现在坐的这张沙发上,向我了解您的情况。我推说不清楚。他说:‘据我所知,你们关系不错,应当有所了解的。’说着,指指墙上这幅于院长的字,说:‘这不是你托童某人索取来的墨宝吗?’嗬,您看,连这他都清楚。”

  童霜威不由自主地“哼”了一声。

  李参谋长喝茶说:“我问他:‘童某人有什么问题吗?’他说:‘此人从沦陷区来到大后方,未受重用,不无不满。听说来江津是要闭门著书立说的,还摸不清要写的是什么,不可不注意。’他问我同您接触时,听您谈过些什么。”

  童霜威看着炭盆里通红的炭火,心中生气,胁下淌汗,暗想:特务真是无空不入,问:你怎么答的?”

  李参谋长哈哈笑了,笑得有点狡猾,“我说:童某人中央要人里老朋友很多,军统的戴笠,中统的叶秋萍都有交往。我是有意唬他,一提戴老板,这家伙顿时像要屁滚尿流,我是想替您摆脱这条恶狗哇!”

  他说得幽默,童霜威苦笑,叹息了一声又问:“后来呢?”

  “他仍要我在同您接近时,了解了解您对时局的看法。强调这只是属于正常的了解,属于他的工作范围,叫我别看得太严重,更要我保守秘密,切勿外传。”

  …窗外雨声急骤,阵阵雨箭撒豆子似的打在屋瓦上和庭院里的芭蕉上,声音清脆动听。童霜威忽然感到鲁冬寒这种特务使自己睁开了眼睛,对当前国家政治上的许多事都看得更清楚了,也感到自己正在写的那本《历代刑法论》太学究气,没有什么意思。正因如此,写时常常辍笔,一直也未完稿。而心里酝酿着的另一本《三朝三帝论》,是想写唐朝武则天、明朝朱元璋和清朝雍正这三朝三个皇帝的特务政治的,却在心胸间跃动不已,呼之欲出。此时此刻,如果摊开纸张,拈起笔墨,一定能洋洋洒洒落笔千言。文章之道,如果心中无所感,是写不好的;心中有真情实感,想借文章抒发,才能下笔若有神。刹那问,他几乎要下决心放弃《历代刑法论》而来动手写《三朝三帝论》了。 

  他如梦如幻地沉思着,听到李参谋长说:“童秘书长,刚才说的事别放在心上。您是棵大树,鲁冬寒不是花和尚鲁智深,他拔不起垂杨柳的。况且,您也无缝给他这只苍蝇叮。我只是知无不言,不告诉您心里过不去。有件事我是前几天才弄清的,令弟不是叫童军威吗?”

  童霜威又出意外,仿佛又看见弟弟军威浓眉下那两只正直发光的大眼睛了,点头痛心地说:“是啊,舍弟五年前守南京,城陷时英勇牺牲了。怎么?你们认识?”

  李参谋长点头,沉痛地说:“是啊,说起来我同令弟还有过一段交情。那是民国二十六年十月里在伤兵医院,我本来是八十八师的一个营长,在上海参战负伤,伤势较重,迄今仍有弹片留在左肺。令弟军威是教导总队在上海八字桥作战负伤的。在医院我们病床相邻。他为人极好,见我伤重,对我颇多照顾。他的一只怀表当时就是为我卖掉换鸡蛋给我吃了的。后来他伤未痊愈就归队了,听说参加了保卫南京的城防战。我带伤归队,也去到南京,但未见到他。八十八师守雨花台,打得十分惨烈,我徼俸死里逃生。后来辗转到了四川,听教导总队的熟人说他准是在南京殉国了,我总忘不了他。您到江津后,我起先未在意,后来觉得姓名似乎有点关系。前几天听县党部书记长李思钧谈起,才知军威确是令弟。我这人素来讲情义,这就不能不对您亲近三分了。”

  到江津后,初见李参谋长,只是一般酬酢。又听说李参谋长平日常找当地绅粮打牌,赢了则散,输了就不许人走,一定要那些绅粮把钱都输出来才同意散。他身体好,麻将连打四十八圈也不累,那些绅粮多数抽鸦片,瘾上来了就没法支持,只得输了讨饶。童霜威觉得他明摆着是以势压人用赌博的方法敛财,对他印象不佳。只是碍于情面,不便拒人于千里之外,见面才客客气气。但今夜听他推心置腹讲了鲁冬寒和军威的事,觉得此人确实讲义气,也就产生了好感。只是被军威的事勾起了愁肠,听着雨打芭蕉声,不禁黯然地说:“唉,感谢盛情!”接着,把听说军威在南京牺牲的情况大致讲了一些。

  李参谋长表示哀悼,酒后激动,突然叹气骂了起来:“妈的,不去想这些,吃吃喝喝打打牌倒还心平气和,只要想起这些事心里就燃烧起一把无名火。抗战之初,我的爱国热情有万丈高,令弟和我都是一样的热血男儿。可是这几年,看到这国家这社会的黑暗腐败,看看人都那么坏,我早就泄气了!我们卖命,你们贪污!去你妈的吧!上边这些当政者为什么要把中国弄成这样子?他们太对不起为抗战牺牲的志士们了!”

  从好到坏,一个人的性格会有那么大的空间,那么大的跳跃,这使童霜威不禁感慨了。童霜威忍不住拿起茶几上的美国骆驼牌香烟,擦火柴点燃了一支。这是随美军拥人中国的一种高焦油的浓味烟,现在正时髦。烈性烟刚抽一口,他就呛咳了。

  李参谋长也点了一支烟,满面义愤地说:“刚才您一定注意到了吧?有个女人上门来哭。我把这事说给您听听:前年十二月底,远征军入缅甸作战,为了要打通滇缅和中印公路。但英国既看不起我们,又怕我们的军队开进他的势力范围,态度暖昧。直到去年二月耒,日军进逼仰光,战事危急了,英国才不能不向中国求援。中国远征军配合英军奋力作战,三月间同古一役,远征军第五军第二百师戴安澜等部重创日军;四月仁安羌一役,击溃了日军,毙敌一千二百多人,克服仁安羌救出英军七千人。后因日军增援,切断我军后方联络线,戴安澜师长战死,远征军不得不分别退入国境和印度。这样,打通滇缅路的战役失败了。我有个表弟叶海东,在远征军中是个师政治部主任,在缅甸卡萨中弹阵亡,尸骨都没有下落。他家有半身不遂的老母,遗下了妻子和三个未成年的子女,都住在重庆。人一死,万事皆空,拿了点抚恤本就不够维持,偏偏遇上扒手给偷了一大半,物价飞涨,一家重担都压在年轻的妻子身上。真叫爱国的抗日军人寒心哪!他的未亡人竞被生活所迫,先是沦为娼妓,接着竟精神错乱了。刚才哭着来的是他的大女儿,走投无路昨天由重庆来找到我门上了。我给她安排了住处,给了她些钱打发她回去。说实话,我既不开银行,也不开公司,他这一家五口的重担压到我身上我也招架不住。可是我打发她走,心里也不忍啊!她这一家今后怎么办哪?……”说到这里,李参谋长脸涨得通红,他长叹了一声,大口大口地喷烟。

  童霜威听了,心里侧然,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想说什么,只是沉重地呷茶,吸烟。

  雨声沙沙,声音小了。童霜威看看手表,九点钟了。他原来心爱的那只金怀表,离开上海时丢在方丽清那里了。这只手表是在重庆寄卖行里买的旧进口货,“浪琴”牌,不准,一天总要快几分钟。他意兴阑珊地起身告辞。李参谋长叫了一声:“唐副官!”那佩带上尉领章的高个儿副官马上进来了。

  李参谋长说:“拿雨伞和电筒送秘书长回去!”他热情地同童霜威握手。李太太也来了,讲着客气话,一同送童霜威到大门口。外边,雨后黝黑的天空下,路面被雨水洗得发亮,黄荆街上空洞洞的极少行人。漆黑的夜,只有小客店“鸡呜早看天”的灯笼纸招和卖麻油担担面的小挑子上的灯火,鬼怪似的眨着眼睛。童霜威住在南安街,过了比较热闹的小什字街,坚决不要唐副官再送,自己独身悠悠地踱回住处去。

  今夜,李参谋长家的这顿晚饭和谈的一些话,使他心里很乱。踩着湿漉漉的地面,过了灯光较为集中的小什字,这里有一家挂着“毛肚开堂”牌子的小店还在做生意。围着桌子有些吃客脚踩在板凳上,袒怀跷腿,将那些切成片的牛杂等一箸箸地浸入火锅中涮来吃,热腾腾传来一股麻辣、鲜香的气味。又走到黑暗笼罩着的街道上了,他心情压抑。在黑暗中仿佛能看到鲁冬寒两只阴险的眼睛,也仿佛能听到那父亲战死异国、妈妈沦为娼妓并发了疯的孤苦女儿的哀哀哭声……默默彳亍着,冷漠、凄清、无聊又惆怅。

  他最近常感到住在这个小县城里太寂寞无聊。正因为寂寞无聊,才不得不同小城中各式各样的人来往应酬,包括今晚到李参谋长家做客。他未始不懂得“君子坦荡荡,小人常戚戚”的道理。但国事家事烦心,总是排遣不开。今晚吃了一顿别致的“鲜”菜,喝了讲究的茉莉花鸡汤,论理是可以舒服、愉快地过一个夜晚的。谁知一些煞风景的事扰乱了兴致,归来时,心情比去赴宴时更蜩螗了。雨飘飘蒙蒙的又下开了,蛛丝似的雨丝尽往人身上粘,昏暗的路灯倦倦地照着湿润润的路面。他两脚泥水,走到了南安街九号住所门前,不过才九点来钟。门已紧闭,他“嘭嘭”敲门。

  来开门的是老钱,瘦精精矮矮小小的苏州人,一口吴依软语,面上总带着讨好人的可怜的微笑。战前,他原是苏州的说书艺人。抗战了,夫妻俩带了个两岁的女儿逃难,辗转来到四川江津落户。找不到,就成了看门的,捞间门房住住。这南安街九号里边,前院是旧式的几进大砖瓦住房,对称形的每一进两侧都有一套正屋和起居室,全是给下江逃难来江津的人住着。过了这几进大砖瓦住房,有个圆圆的月亮门,那里边林木蓊郁,是个花园。花园中央,有幢西式楼房,那是当地财主邓永刚邓六爷的住宅。东北角里是二些下人住的平房。外边的几迸房子都是邓六爷的不动产。邓六爷颇有点爱国心,也爱结交下江来的名流。童霜威来后,同邓六爷虽是初识,他却将一套本来空着留了接待亲友的正屋和起居室连同家具摆设全部让给童霜威住,不收房钱。童霜威本来感到住在这里,有点像是给邓六爷当“门房”,但不住又怎么办?只好屈尊。好在自慰的是大门口有老钱夫妇是正式的门房。老钱的女人钱嫂兼带着给他当老妈子,办几只可口的江南菜,洗洗浆浆衣裳,打扫一下房间,生活比较方便,也就安下心来。

  “秘书长回来了?”老钱笑脸打躬招呼,马上吆喝住在门房间里的女人:“钱嫂,快去倒茶!”他落魄了,对人情世故都懂,如今是尽量用卑微来换口饭吃,其情可悯。

  童霜威止住了老钱,说:“不用了,你们睡吧。”他知道钱嫂可能带孩子已经睡了。这对夫妻感情特别好,只是生活艰难。老钱除做门房外,兼带给逃难来此的下江人办办红白喜事。谁家死了人,都要找他去帮忙,给死人穿寿衣是他的“拿手好戏”;谁家结婚、做寿,少不了他跑进跑出。有些杂事比如搬家、护理病人,跑腿出力的事,都可以找他干。他自命是个“公共佣人”。因为笑口常开,做事负责,人都喜欢他。原本只有一个小孩,生活尚可维持。去年春天,钱嫂又生了一个女儿,物价高涨,日子就更不好过了。童霜威看到钱嫂,常会想起战前在南京潇湘路时家里的庄嫂。她俩年岁相仿,外貌都善良,手脚也一样利落。想到庄嫂,对钱嫂就多了一点体贴,宁可让她少做点事,宁可给她多一点报酬。举凡吃的、穿的、用的,有不要的就一古脑儿都给钱嫂和老钱拿去派用场。这也是下江人照顾下江人的一种普遍有的心理和感情吧。

  回到住处,开了灯,看看手表,童霜威立即去缸里舀水,搀上热水瓶里的开水洗脸、洗脚。江津的电厂,每晚供电只到九点半钟,九点半钟鸣笛停电熄灯。桌上虽然放着钱嫂早已准备好了的油灯,火柴盒也放在灯旁,但童霜威喜欢在每天熄灯前把脚洗好。这住处,南端前后是一大一小两问卧室。一间大的童霜威住,一间小的,是儿子家霆周末从江津对岸得胜坝国立中学回家来时睡的。居中一间书房兼带会客,北端是一大间附有餐间的起居室,通着厨房。室内,白壁莹洁,陈设简单。此刻,隔一道二十码宽的走道,在对面屋里住的农民银行经理朱鹤龄家,卧室里灯还亮着,鸦雀无声。童霜威知道:朱鹤龄嗜赌如命,每天都在外面打麻将或玩牌九,赌到深夜甚至天明才回来,睡一觉或干脆不睡擦把脸又去上班。这赌博,在江津十分盛行。连被看作是教育家的法国留学生国立中学校长邓宣德,都是热衷于方城之戏的赌客,常常在熟人家里赌通宵。有人把打牌赌钱叫作“抗战”,常有这样的玩笑对话:“今晚去不去我家‘抗战’?”  

  “去!‘抗战’岂能后人!”

  “今晚‘长期抗战’,通宵!我准备了‘迫击炮’,有‘云南炮弹’,恭候大驾!”

  “太好了!我正感冒,一定去领教!”

  “迫击炮”是鸦片枪,“云南炮弹”是云南红土。

  烟、赌政府都明令严禁,但在江津的街道上夜间走过,总会从一些人家的门缝窗隙里飘出鸦片烟味和哗哗的牌声。后园里邓六爷家有个不知什么亲戚就抽鸦片,邓六爷家的牌声经常像潮声哗哗。前面几进院子中,朱鹤龄爱赌不说,前边法院院长郑琪和被服厂厂长田绍曾两家,在夜间都常有鸦片烟味从卧室里传出来。据说,郑琪的岳母有烟瘾,田绍曾喜欢借烟具来逢场作戏。闻到鸦片味,听到赌声,童霜威总不免想起战前在南京时,从潇湘路一号到丁家桥中央党部一路上看到的那些宣传“新生活运动”的大牌子。现在,抗战五年半了!由于败退西南,丢失大片国土,“新生活运动”早已是虚应文章气息奄奄了。

  他刚洗完脚,回身进卧室关上了门,倒了杯开水喝,不料老钱披着衣来敲门了。看来,他是睡下去想起了什么重要事情才来的。童霜威开了门,见他手里拿着封厚厚的牛皮纸信封的信,讨好地说:“秘书长(童霜威再三叮嘱他别这么叫,应该叫“童先生”,他却坚持不改),您有封信,挂号的,下午来的。您看,我差点今晚忘了交给您了,要误了您的事就糟了!”

  童霜威接过信来,一看笔迹,就知道是冯村从重庆寄来的,对老钱说:“好好好,你快回去睡吧。”心里急切地想看冯村的信,等老钱走了,就关门去灯下拆开信来。这个战前他心爱的秘书来信说:

  霜公我师钧鉴:

  岁首年初,恭维燕居鬯吉诸事顺遂为祝

  为颂。所嘱打听欧阳小姐之事,经多方联系寻觅,仍未能有确凿下落。(童霜威想:唉!她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一点讯息也打听不到呢?)家霆托付在《大公报》刊登寻人广告已连登三天,现将报纸附上一张,供阅,尚难估计是否能有回音。(童霜威想:唉,是呀!是呀!)如有音讯,自当立即奉告。故特奉闻,请勿为念。

  《历代刑法论》不知已完成几许?目前特务及贪官污吏无法无天,我师能结合历代刑法,从法学观点抨,必然不同凡响,读者自能大得启发。此书定稿后请即赐下,如无特殊情况,安排印刷出版当无问题。(童霜威想:晚饭时,听李参谋长谈了鲁冬寒的事,我简直一心只想写《三朝三帝论》了!但现在看来,《历代刑法论》也并非毫无意义,出书不易,时不可失!)只是考虑到当今现实,此书不宜过于直露,(童霜威想:对呀!我自会多用曲笔!)否则图书审查会恐难以通过,望我师善于掌握。

  近一二年来,日寇集中兵力残酷扫荡敌后

  军民。最近见一材料:日寇华北派遣军参谋长安达十三夸耀:“华北碉堡已新筑成七千七百余个,遮断壕修成一万一千八百六十公里长。”足见日寇军事重点之所在是在何处。太平洋战争爆发后,整个战局发生了对中国抗日战争有利的变化。但由于当局政治上强化法西斯统治,经济上民生凋敞,军事上奉行观战避战的消极政策,犬、批将领陆续投敌.正面战场上,鄂西、常德、广东、闽浙、湘北等战役中,均未作有力之抵抗。时局沉闷,大后方现局阢陧,令人忧愁忧思,确是黎明已启、前途困难,不知我师对当前局势有何看法.敬祈赐教。(童霜威想:冯村写信好谈政治,此地有鲁冬寒这样的恶狗,去信要叫他注意!)

  弦月已上,市嚣盈耳,心情寥落,思念之情犹如潮水,言不尽意,匆匆搁笔,敬颁大安。

  受知

  冯村谨上

  民国三十二年一月十二日

  童霜威刚看完信,电厂拉笛,一会儿,电灯熄灭。他点上油灯,将信又看了一遍,心潮起伏,头脑里很乱。不知什么时候,雨又在潇潇下了。檐头的滴水声单调而有规律地滴答不停。脚凉了,他拉开被褥,吹灭油灯,躺上床,盖上被子。天气的阴冷令他特别郁闷,睁大了眼睛仰卧着,面对一屋子的空荡和冷清,忽然有一种“罗衾不耐五更寒”的寂寞意绪。

  同方丽清的婚姻,常使他想起在报上看到过的一句格言:“选择一位妻子,正如作战计划一样,只要错误一次就永远糟了!”日本人称婚姻为“柔道”——以退为进的艺术。对于方丽清,他简直忍耐得够了。三个多月前,他一到江津,就给上海汉口路仁安里方丽清发了一封长信。告诉方丽清,他为抗战已经到了大后方。除了谴责方丽清的无情无义刻薄贪吝之外,也触及了方丽清的隐私,指摘了方丽清与江怀南狼狈为奸,一心要害他“下水”。严正直率地提出:“在上海时,你曾说要离婚,现在我决定同意,已正式在此间法院办理手续。”

  这两年,由于下江人抛下妻子单身来到大后方许多都找了“抗战夫人”,要办理同原配离婚手续的人不少,法院适当控制,批准离婚一般都要双方同意。但由于童霜威是法界名人,江津法院院长郑琪自称是童霜威的门生,方丽清的情况特殊,与她有暧昧关系的江怀南又是附逆的汉奸——汪伪江苏锡箔局的局长。婚姻问题涉及政治就好办得多了,不到二十天童霜威就办成了离婚手续。方丽清一直不复信。童霜威可以想象到那封长信到达后在仁安里方家不啻是丢下一个大炸弹。他微微感到一种快意,在“孤岛”时装作半瘫痪住在方家受的窝囊气总算吐了一些出来。他明白方丽清是不好回信也不会回信的,也明白江怀南是会给方丽清摇羽毛扇出谋划策叫她不加理会的。山河远隔,谁也奈何不了谁。婚是离了,他感到轻松。但一切最终还是取决于政治,就看这场战争谁胜谁败了。如果日本败了,汪逆垮台了,方丽清和江怀南也就完全输定了,其他一切也就都谈不到了。他在政界这么多年,深深懂得人同政治分不开,必须依附于政治。每每,人的命运和成败无法决定于自己个人,而是由其所依附的政治来决定的。

  天冷,脚在被里冰凉。听着雨声,他心头十分寂寞。几年以前,他绝不会想到如今老境会如此凄凉。这场旷日持久的战争,把他的生活完全改变了。从刚才冯村信上提到的寻找欧阳素心的事,他不由得想起了儿子家霆。

  三个多月前,到达江津后,他就着手给家霆办理在国立中学入学的事,找了校长法国留学生邓宣德。经过考试,家霆插班进了高三,在江津对岸得胜坝的中学男生分校上课,平时住校,周六傍晚摆渡过江回江津,星期天下午回校。父子俩舐犊情深,分开后,童霜威不免感到孤单。今夜这种孤单的感情更强烈。他多么希望儿子在身边,能同自己谈谈心以解除心中的烦忧啊!

  他明白:三个多月来,儿子的心情很恶劣,都是欧阳素心引起的。

  儿子同欧阳有浓烈的友谊,又深深恋爱着欧阳。这种感情在沦陷的上海、南京时,他就深知了。后来,欧阳去香港了。当日寇攻占香港后,家霆同欧阳断了联系,不知欧阳吉凶下落。谁料去年初秋九月刚到重庆,却偶然在重庆朝天门码头下的江边与欧阳素心又重逢了!那真是宛如梦中,在雾气氤氲的江边,在滔滔江水的浪涛声中,重逢既有欢乐也有悲伤。

  但是,欧阳素心没有谈她同家霆别后的遭逢,她也没有肯把自己的住址说出来。更出人意外的是当夜她就不声不响地走了,无影无踪,像突然消失了的一个影子。

  她到哪里去了呢?为什么这样呢?她确实是被这场战争毁掉了幸福、和平生活的一个!她难道有不能告人、无法表达的悲惨遭遇?

  是的,那夜重逢,她哭了。什么也不多说,哭得非常伤心。后来回想,是欢乐的泪,似乎更是悲伤的泪,有难言之隐的泪。

  于是,她像一个谜似的无从猜测,像一阵清风似的消失了。

  留给家霆的只有思念和痛楚。

  童霜威也不能不常想念起这个可爱的女孩,不能不常想起在沦陷了的南京初次同欧阳见面时,所感受到的美好感情。想到她送的那藏在镶金葫芦里的蝈蝈,想起那只当时十分需要的收音机,想起玄武湖荷花清香随风飘来时,坐在月光下的欧阳美丽可爱的侧影,想起那赖以进人大后方作为旅途盘缠而尚未归还她的首饰……

  但,今天冯村来了信,欧阳仍旧杳无音讯,她到哪里去了呢?想到这里,童霜威忽然记起刚才冯村信中附来的刊登寻人启事的那张《大公报》没有看,忙披衣起来,摸身边桌上的火柴,重新点起油灯,将信中附来的报纸打开看将起来。

  那则醒目的寻人启事是:

  欧阳:为何不告而别?劳我日夜苦思。有

  事均可妥善解决。亟盼重见,望勿毁我。请函江津

  南安街九号霆。

  一寒气小针般地麻麻酥酥地蜇人。童霜威叹了一口气,吹灭油灯,重新躺下。启事是刊登了,估计不会有什么反响。欧阳是个有个性的女孩子,她既然不告而别了,恐怕很难轻易回来了。

  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人生本来就像一个谜,许许多多事是得不到解答的。欧阳不告而别的“谜”什么时候能解开呢?……童霜威躺在床上遐想,心里骚动,头脑里乱极了。欧阳素心美丽的面容刚消失,死去了的弟弟军威的面容又浮现眼前。不知什么时候,鲁冬寒阴险的胡髭铁青的白净脸又取代了军威的面容。走马灯似的,家霆、冯村、方丽清、江怀南……战前和沦陷后潇湘路一号的旧事,上海极司斐尔路七十六号的囚禁,寒山寺风雪中的钟声,过封锁线步入上派河时的兴奋,河南天灾人祸人间地狱的见闻,大后方重庆令人失望的现实……都纷至沓来,盘据在思绪之中,缠绕不散。有不平和愤懑,有豪情和消沉,有忆忧,有怜悯,说不清酸甜苦辣咸到底是什么滋味了。

  他怀疑自己血压又升高了,老是听到自己的心跳得“咚咚”响,虽困倦又睡不熟。墙角柜下,有老鼠在打架,“嘘”了几声,才归寂静。冯村的信,使他有一种共鸣的感觉,他不禁回顾起战前在南京时的情景了。那时,他只是偶尔感到冯村有点左倾,但不明显。抗战五年多来,冯村这种左倾的感觉越来越明显了。不但如此,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他感到自己受冯村的感染也越来越多了,甚至发展到今天,变成“共鸣”了。这当然也同受他那死在雨花台的前妻、家霆的生母柳苇的弟弟柳忠华的感染有关。自从同车来大后方,与忠华在成都别后,就未听到过他的下落。今夜,想起柳忠华,他不禁深深思念。从柳忠华和冯村这样一些人的身上,使他仿佛能看到共产党人的那种正直、正义及脚踏实地的作风。

  他突然感到悟出了一条真理:怪不得冯玉祥、张澜、沈均儒之流,甚至海外侨领陈嘉庚等都表现得左倾了!这是当局逼出来的,也是时局造成的。人们面临抉择,这就是一种最根本的抉择!

  昼夜递嬗,好似大海的潮汐。这一夜,雨下了一宿。任凭黑夜的纱幕笼罩住自己模糊的心灵,童霜威睡得很不好,烦躁、忧悒而且气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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