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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童霜威望着阴沉沉飘洒雨丝的天空,不由自主地吟诵着这首算不得高明甚至有点庸俗的诗,反倒觉得可以发泄一点不满,得到一点解脱。由此,他不禁又想起了宋高宗时考取进士的詹义留下过一首《登科后解嘲》的七绝:“读尽诗书五六担,老来方得一青衫。佳人问我年多少,五十年前二十三。”詹义这首打油诗并无诗味,却幽默讽刺俱全,此刻诵来,也正符合童霜威的心境。默诵着,不禁哑然失笑,想:唉,我真是既潦倒又老态了!无聊到竟靠这些歪诗来聊以自慰了,真是不堪回首啊!
天上寒冷的细雨,仍在滴滴答答下着,雨点簌簌地打在院子里一棵玄羚木上,一种四川特有的阴暗潮湿的寒意包围着他。天暗将下来了,钱嫂端了饭菜来放在桌上,过来招呼他去吃晚饭。不知为什么电厂停电,钱嫂点上了那种牛油做的红色土蜡烛,烛光摇晃,配着雨声,他默默吃饭,下意识地想着旧历年期间来拜年的许多人的名字、容貌和谈话内容。一碗饭就饱了,起身拿热水瓶往脸盆里倒水洗脸,老钱忽然在眼前出现。
老钱衣服被雨淋湿了,头发耷拉在额前,裤腿挽着,满面是讨好的微笑。平时,常常都是钱嫂开饭后,回家照顾孩子并烧菜,改由老钱来收拾碗盏,给童霜威打洗脸水。现在,老钱来了,见童霜威已在洗脸,连声歉意地啧喷:“啊呀,喷啧,秘书长,我来迟了!啧啧,您自己在倒水洗脸了!”马上又解释:“我刚从东门外支那内学院来,欧阳大师病得很重,我去帮忙,替他请了柳鸣枝医生去。柳医生说:大师七十二了,体弱,病不好治,该要准备后事才好。”听说欧阳大师病了,童霜威详细问了病况,打发老钱回去吃饭,由着老钱将碗筷等收拾走后,独自走回书房,擦火柴点上了油灯。他听人说起过欧阳渐的一件事:抗战爆发,南京危急,欧阳渐决定入川。有人劝他:“日本人是信佛的,你是居士,何必躲避?”欧阳渐回答:“我是佛教徒,也是中国人!”爱国正义之心溢于言表,使童霜威对他有了很好的印象。他决定明天去看望欧阳大师,又想到应当拍个电报给冯村,让他将大师病重的事通知程涛声,表示欢迎程涛声来江津小聚。
支那内学院的院友众多,像梁启超、梁漱溟等都是。程涛声一向自认是欧阳渐的弟子,执礼甚恭。童霜威早年同程涛声有一定的交往。来大后方,还未同程涛声见过面。两个月前,收到冯村来信,说在冯玉祥处遇到程涛声,程涛声托他致意,希望以后一定见见面。冯村信上说:“程先生现亦赋闲,但关心国是,颇有见地,常与国民党内左派人士交往,终非等闲之辈。”童霜威静极思动,倒极想同程涛声见面畅谈。程涛声自从反蒋后,一直不得意。抗战后,在武汉被蒋召见,蒋对程说:“你可以到重庆去,以后在家多读点书!”实际是告诉程涛声:只许你在家读书思过!妙在程涛声到重庆后真的闭门读书,摆出一副只知读书不问政治的姿态来。不过,童霜威明白:程涛声这是韬光养晦之计,可以摆脱特务的监视,可以使老蒋放心,求得自己的安全自保。程涛声终非池中之物,他是不会委分守己的。听冯村说:程涛声念佛学经,家里案头罗列着《藏要》《竟无内外学》等。前年有特务据此向蒋介石报告后,蒋说:“这样好!这样好!”从那,监视程涛声的情况似乎放松了。
民国二十一年,童霜威同程涛声在“一·二八”事变后曾有过一次长谈,多少算有些交情。此时此地,他热切希望能从同程涛声的相会中得到些新的启示。看看夜雨仍在淅淅沥沥地下,童霜威揭开墨盒,在油灯下写了一份电报稿给冯村:“欧阳大师病重望速告程振亚先生并盼即陪同振亚先生来津探视我处可住。”写完,斟酌了一下,怕程涛声不来,将“病重”改为“病危”。柳鸣枝让给大师准备后事,用“病危”并无不妥。他拿了些钱,附着电文走到大门口,找到正抱着小女儿吃饭的老钱,说:“吃完饭,马上给我发个急电到重庆!”
老钱应了一声,放下饭碗,将小女儿交给钱嫂去抱。童霜威忙说:“吃完饭再去!”老钱却笑着说:“回来再吃的好!”他懂得人的心理,揣好电文和钞票,撑开雨伞蹬着水淋淋的地面出门,奔向电报局去。
三天后的那个下午三点钟,冯村果然陪程涛声坐船由重庆到达江津了。
童霜威将自己的卧室让给了程涛声住,自己住到了家霆的卧室里,给冯村在书房里搭了一张帆布行军床。见到冯村陪程涛声来到,童霜威心里十分兴奋,让老钱马上设法找人到对岸得胜坝通知家霆请假回来同冯村见见面。
同程涛声十年不见,程涛声苍老得多了,额上、眼角都有皱纹,旧的黑呢大衣,半旧的深灰西装,外加一只衔在嘴里的烟斗,头上戴顶却尔斯登帽,那副广东佬的派头没有变,那口广东腔的官话也没有变,那双眼镜下的神采奕奕的眼睛也没有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