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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汉想了一会儿,才问:“我伯父真是那么说的吗?”
楚卿点点头说:“你的伯父,倒是一个很有远见的人。”
杭汉犹豫地再一次抬起头来,问:“…··他晓得那件事情吗?”
楚卿严肃地说:“你怎么啦。我不是告诉过你,刺杀行动是绝对保密的,除了参与行动的人之外,谁也不许向外透露,这是组织的纪律。怎么,你怀疑我们的严密性吗?”
杭汉低下了头去,他和杭忆不一样的地方正是在这里。恰恰是他这样一个看上去比杭忆更规矩的人,却更不能适应这种组织的严密性。他甚至不能适应刚 才楚卿说话的那种口气,她那本来很柔和的少女的脸上,不知为什么,总像是蒙上了一层铁甲,仿佛因为经历了过多的血火而显得不再有少女的光泽了。
楚卿一定是意识到她口气的生硬了,抱歉似地笑笑,说:“我真希望你们能和我们在一起。”
杭汉知道她指的是什么,可杭汉还是相信自己的主张。
“科学救国,和共产主义可以是一样的吗?”杭汉小心翼翼地打听着,他对什么主义都缺乏真正的了解。
“也一样,也不一样。”楚卿沉思着,说:“真奇怪,杭忆也和你一样,他总说自由、平等、博爱和共产主义是差不多的。但共产主义是独一无二的,不可比的!”
杭汉看看楚卿,突然昏头昏脑地问:“你喜欢杭忆吗?”
楚卿一下子就愣住了,好一会儿,才微微地一笑,铁甲就从她的脸上落了下来。她像一个大姐姐一样地伸出手去,拍拍杭汉的面颊,说:“我啊,我喜欢你们两个人。”
杭汉也笑了起来,这是他自那天夜里行动以来第一次舒心地笑,他说:“我晓得你喜欢他,我会告诉他的。我到重庆之后,会给他写信的。我决定和我的父亲一起去重庆。“
杭汉一行,最初到的是武汉,以后才转道重庆。当时复旦大学还没有成立茶学系,杭汉就在吴觉农先生和父亲杭嘉平所在的贸易委员会手下工作,参与对 出口的茶叶进行检验。他常常作为助手,陪着吴觉农先生和父亲走南闯北。他们日夜奔波在重庆、香港和各个的主要茶区之间。其间,由于战时的公路路况不好,他 们还有过几次车祸。最险的一次是跟着吴觉农先生等人去贵阳,结果在一条名叫“吊死岩“的盘山道上翻了车,幸亏被一块大岩石挡住,才没坠下深渊。
杭汉没有跟任何人提起这件事情,甚至父亲知道后追问他时,他也没有详说。他还不免有些奇怪,过去他们一家经历过多少痛苦,多少九死一生啊,那时 没有父亲,他也已经习惯了。如今突然冒出来一个大喊大叫的爹,他的气质是与伯父完全不一样的。他才华横溢,四处张扬,任何事情都能上升到国际国内、世界大 战之上。听说杭汉遇险之事后,他打长途电话给儿子,在电话那一头火烧火燎,再三再四地问及杭汉有没有受伤,并且一定要抗汉到他的家里去养伤。杭汉很不习惯 这种张牙舞爪的热情,说不清因为什么,他和父亲之间的关系,并没有因为终于聚在了一起而成功地调整过来。
给远在江南家中的人写信时他一点也没有提这些事情。这本是一封报平安的家信,杭汉却在信中着重地谈了许多的茶事。他记住了伯父的话,以为建设是他的天职。突然打开的天地和全民族的抗战热情,使杭汉成了一个有着热烈理想的年轻人,在信中他说:
亲爱的伯父,亲爱的母亲:
我不知道这封信能不能如期到达你们的身边,因为我不能直接把信寄给你们,而得靠一路辗转,也许信到了你们手里.已经是很久以后的事情了。我首先 想告诉你什么是我的工作。现在要说的是我所知道的茶事,我相信这是伯父十分关心的事情。据我所知,尽管举步维艰,我们的工作还是有了巨大的突破性的进展。 比如1938年的茶叶收购,光是浙皖两省,我们便增加了十万箱以上,在如此残酷的战争中,我们的茶业收购竟然突破了历史的最高纪录。从这个角度说,我还是 同意父亲的抗战即是建设的观点,这也是被事实证明了的。1939年,我们又乘胜前进,各项指标都超过了定额要求。
在这两年间,即超额履行了对苏的易货合同,又外销了不少红绿茶给英、法、美、荷等国,不但为抗日争得了不少的武器弹药和外汇,还大大提高了华茶的国际信誉,茶农茶商也因此获得了比战前更大的利益。
家中陆续收到他的信,但几乎是半年之后。而他接到家中的来信也一样,这便是战时的邮路。信是伯父写的,直接写给了嘉平,其中夹着给杭汉的回信,此时,复旦茶学系已经处在十月怀胎一朝分娩之中了。
复旦茶学系的建立,乃是中国茶学史上一个重大的事件。
此事酝酿已久,吴觉农先生曾经多次和他的弟子朋友商量说起,杭嘉平还为此帮他具体操作过许多事务。1939年,吴觉农先生在香港时遇见了复旦大 学教授、教务长兼法学院院长孙寒冰先生,他们商议之后很快达成了共识,认为要振兴茶业,必须造就大量的专业科技人才。孙寒冰先生立刻就向当时的复旦大学校 长吴南轩作了汇报,吴先生又向当时的贸易委员会和中茶公司征得同意,组成了由吴南轩、孙寒冰、中国茶业公司总经理寿景伟和当时任贸易委员会茶叶处处长兼中 国茶叶公司协理、总技师的吴觉农先生为成员的茶叶教育委员会,并商定在复旦大学合办茶叶系、茶叶专修科,吴觉农先生兼任主任,于1940年秋季开始在各产 茶省招生。可以说,这是中国高等院校中最早创建的茶叶专业系科,对发展中国茶叶专业的高等教育、培养造就积蓄人才和恢复振兴茶叶事业,都有着深远的影响。
近水楼台先得月,早在五月间,杭汉就知道自己将成为这些青年茶人学子中的一员了。他和父亲的好友孙寒冰先生也很熟悉,所以从多种渠道就率先知道 了这些招生的消息。没料想半个月后,孙寒冰先生竟然会在日军飞机对北涪复旦大学的狂轰滥炸中不幸遇难,时年仅三十七岁。最先提议建立中国高等院校茶学系科 的人,自己却没有能够看到茶叶系真正建立起来的那一天。
正是在孙寒冰先生的葬礼上,父亲遇见了儿子杭汉,此时已经是1940年秋天,杭汉即将成为复旦首届茶叶系刚入学的大学生了。葬礼结束后,他递给儿子从杭州寄来的信。伯父的信并不长,但杭汉相信,只有他能够完全看懂。信上说:
本来以为不久以后我们会在某个地方重逢,看来还得等待一段时问。好在我的半生都花在等待上了,倒也不觉得意外。唯望子侄辈如愿以偿。潜心茶学十 分可我心意,望汉儿 善始善终,万勿半途而废。家中诸事,总以不变应万变,你在时如何度日,如今也无大变化。你母亲因你的前途有望,处境踏实,嘱我再三告诉你,安心读书工作, 不要挂心。数年前夜半灵隐山中翠微亭上所虑所言,今日终有结果。千山万水之外,伯侄当问心无愧。又,接忆儿消息,得知你们有过 一次意外相逢,且阴差阳错,险些铸成千古之恨,知后不免心惊。在外行事,处处小心,我什]等着合家团聚之日。切切!
嘉平没等杭汉细细回味来信,就急着问:“上次回浙江遇见了杭忆的事情,你怎么没跟我提?”
“我不是告诉你我见到他了吗?”
嘉平皱着眉头说:“这能算提吗?你伯父来信告诉我,说你差一点被杭忆给活埋了,有这件事情吗?“
杭汉愣了一下,说:“这纯粹是个误会,他们手下的人,把我给当成日本汉奸了。怎么,他们怎么也晓得这件事情了?”
“你以为你不说,就没有人说了。”
杭汉就不再解释了。他本来以为,这样的事情发生在他们兄弟之间,是谁也不能够再提起的。
差一点被杭忆活埋的事情,的确就如杭汉自己所说的那样,纯粹是一种误会。他曾经押着一条装有茶箱的茶船,在经过杭嘉湖平原的某一条河流的时候, 半夜里被人截了。黑灯瞎火的,一开始他还以为对方是汉奸强盗来拦路剪径的呢。没想到一句话不说,这伙人就给他们一人一把铁锨,让他们在河边挖坑,等坑挖好 了,又命令他们往下跳。还没等他们回过神来,潮湿的泥土就往他们身上扔了。杭汉这才急忙叫道:“你们要干什么?”
“这还不明白,要你们这些狗汉奸的命!”其中一个人喝道,还是个女的呢。
杭汉听了松了一口气,连忙说:“误会了,我们可不是汉奸,有话好说。”
“有话好说,跟你说什么话?说日本话啊。你这家伙,头一个就是汉奸。一路上哇啦哇啦,中国人的茶叶,偷到上海去卖给日本佬,当我们不晓得?我们队长说了,你们这种卖国贼,统统弄死,一个也不能留!”
此时土已到了腰间,杭汉开始感到气透不过来,一面他又感到哭笑不得。这些茶叶都是通过伯父收集来的。一路上,为了蒙骗日本人的关卡才冒充汉奸船,而他,也就顺理成章地冒充日本翻译了。谁知不但蒙了敌人,也蒙了自己人。
眼看着土往上堆,他们这一行几个就要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杭汉突然急中生智,他想到刚才那女人说到了他们队长,也不知哪来的灵感,他突然想到了 杭忆。杭忆不也是当了游击队队长了吗,或许提到他的名字,他们会听说过,因此解除误会也未可知呢。他就喘着气再叫道:“等一等,有一个人可以证明我们不是 汉奸。杭忆这个人你们听说过吗?水乡游击队的队长。“
有人拿小提灯照了照他的脸,问:“你怎么认识他的?”
“他是我哥哥,我怎么能不认识?”
填土的那些人不约而同地停住了手。杭汉看见他们围在一起,商量着怎么办。那个女人,他们都叫她茶女,说是可以把队长叫来认一认,真是个骗子,再杀了也不迟。杭汉听了一阵狂喜,他忘记自己险些丢了性命,一下子就沉浸到兄弟重逢的喜悦中去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杭忆就过来了。用马灯一照被土埋了半截的杭汉,哈哈大笑起来,拍着杭汉那还没入土的半身,说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想埋个汉奸,结果把我兄弟给埋进去了。茶女,还不快点把他给挖出来!”
那叫茶女的惊叫道:“真是队长你的兄弟啊,怎么我一路上也看不出来你们哪一点像啊?他还一路的日本话。对不起,我这就叫人挖你出来。“
杭汉抖着土往上爬的时候,不禁心有余悸地说:“好险啊,幸亏我想到了你,要不然我可就成了一个冤鬼了。你们怎么也不弄弄清楚再下手,再说,真是汉奸,也不见得就活埋嘛。“
“抗日,又不是写诗,哪里来的那么些微妙之处,吃误伤的事情总还是有的,谁叫你一路上日本人装得那么像。我们盯你们,可是已经盯了两天了。你要是真死在我手里,那也是为抗日牺牲,也是没办法的事情了。“杭忆大踏步地往前走着,一点也看不出来他有什么内疚,惊吓。
那天夜里,他们畅谈通宵。杭忆介绍了他的那支抗日部队,叙述了他是怎么样走上这条路的,他一点也没有回避他的第一次杀人。在黑暗中,他躺在床上,伸出一双手,欣赏似地说:“你看,现在我的这双手,可是血淋淋的了,全是法西斯的血!”
杭汉沉默了一会儿,说:“我也杀过人!”
“这也没什么奇怪!”
杭汉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是楚卿告诉你的?”
黑暗中他看不到杭忆的表情,只听到他的不一样的口气:“她会告诉我,她还会是她?不过我知道她去了一趟杭州,你们对谁下了手?“
“不能说。”
“我知道是谁了。”
“你不要说!”刚刚躺下去的杭汉又跳了起来。
“好的,我不说,不过你看上去还是杀人太少了。”
“伯父说了,让你去杀人,我去建设。”
杭忆突然沉默了,好一会儿才说:“想不到父亲这样的温良君子也会这样说话了。”
杭汉侧过脸去看看躺在对面床铺上的杭忆,烛光下他的这位久违的堂哥的面部侧影和神态,和身陷杭州羊坝头大院的伯父惊人地相像。他吃了一惊,手就揪在了胸口上。
“我听说赵先生蒙难了……”杭忆一只手举在半空中,抛扔着手枪,若有所思地说。
“本来伯父和我妈都要出来的,他们留下来操办赵先生的丧事了,然后就被软禁起来,不准出杭州城了。”
“我知道。”杭忆回答,“杭州的事情,我都知道。”
杭汉想到了奶奶和大姑妈,他想要是杭汉知道了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