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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2)


 老头继续敲着小锣,连咳带念开场白:

梅云西登仙,盐油牛回荐,

柴府铁三新,望通黑稽仓,

六部炭南梁,朱美洋海化,

水小大通江。

原来这《杭城一把抓》,是要把杭州的大小街巷各各桥梁都一把抓地唱出来的,把个想看美女的杭天醉等得好不耐烦。

总算一把抓完了,老头又从布袋里拿出铁板、算盘、摇铃儿、钱儿、醒木、折扇、毛竹扇,-一亮了相,又说了一番有钱的听个响,没钱的捧个场之类的话,便钻进了布慢中。

杭天醉打了个哈欠,想,又是老一套:鼾声、走路、开门、上下楼梯,不过是用毛竹筒击桌罢了。接着是小儿啼哭、嚎叫,火烧起来倒也是惊心动魄的, 无奈光天化日之下,谁都看得出是假。落雨、刮风、喷水,那是用手在算盘上摩擦,用扫帚在桌上扫;至于风声,也就是用残儿轻重、快慢不同地摩擦。杭天醉支着 脑袋,愁眉苦脸地等着那场布慢里的大火扑灭。待鼾声重新大作时,他几乎就要和那鼾声一道睡着了。

就在他两眼已经眯成一道缝的时候,一道红光闪过,他睁开双眼,见那艺船上,已经立着了一个红衣红裤的妙龄少女。

杭天醉一个激灵,竟从凳子上挺了起来。他突然明白他看到的是谁了。老大看在眼里,故意讨好地问:“怎么样?”

“不一样。”杭天醉自言自语。老大不明白“不一样“是什么意思。这意思,当然只有杭天醉自己明白。但他虽然心里明白,却又是说不出来的,这样盯着那女孩,心里纳闷着,便发起痴来。

这边,老大便叹起气来,故意说给少爷听:“这秋千女,艺名就叫红衫儿,前头那个老汉,是他的养父。说是从一个破庙里捡来的,那年闹火灾,估计她父母亲都死了,从小就吃苦,现在大了,全靠她挣钱养着那个干瘪老爹呢。你看看她瘦的,纸一样薄,赚一日吃一日,吃不饱啊。”

那红衫女儿正在往自己身上检查绳子。绳子另一端,就高高悬在秋千架顶上的辆转上。杭天醉目不转睛地盯着她,瘦削的瓜子脸,一根长辫子,一双含愁 带悲的眼睛,小小的苍白的唇上,胡乱涂了些胭脂,刘海薄薄地披下来,把她那张楚楚可人的小脸遮得更小。杭天醉恍愧起来,突然“啊“地叫了一声,周围的人都 听见了,连那红衫儿也抬头惊讶地看了他一眼,他却连忙进了舱里,沏了满满一杯凉茶对老大说:“你给我送到那上边去。”

老大知道少爷又犯痴了,连忙把那不负此舟往卖艺船边靠。刚刚靠停,杭天醉就恭恭敬敬捧着那杯茶上了对方的船,双手递给红衫儿,躬着腰,说:“姑娘若不嫌此物不洁,请笑纳。”

姑娘手足无措,手里还抱着绳子,一时不知说什么。倒是她养父段家生机智,上前点头哈腰,要接那茶杯,被杭天醉一缩手,又问了回去说:“我那是给她的,小心脏了杯子。”

红衫儿犹犹豫豫接了杯子,大口大口喝了,脸上便渗出密汗,还了杯子,就深深鞠了个躬,杭天醉这才还了愿似的回了船。

一圈子的人,都不知道他为什么这样做,都不知道他刚才看到了什么,都不知道他注视着红衫儿的时候,那烂虾般的小莲,从红衫儿的身上,幻化出来了。

红衫儿喝了杭天醉的茶,用手背胡乱擦擦嘴角,又将两只小手叠在一起,向周围看客作一手揖,这个动作倒也像个江湖艺人。正午时分,湖上的风热了。杨柳枝,哗哗地飞扬,像一把把绿头发。红衫儿朝柳枝儿望一望,杭天醉便想,那人和柳一样的,真是弱不禁风。

红衫儿穿着一双红绒鞋,蹬上秋千,使劲耸了两耸,也没见秋干飞起来。养父两手抓住了,一推,秋千荡了上去,杭天醉便白了脸。

众人都叫起好来。天蓝水绿杨柳青的,一架秋千在水上飞来飞去。那上面的人儿,红通通的,小巧巧的,一会儿坐下了,装出。冶然自得的样子;一会儿 站起,跷一只脚往后伸去,裤腿大大的,收口处拿带子缠了;一会儿头朝下,双手抓着坐板,双脚升向天空,还剪成个燕尾状。人们就起劲地叫好,往秋千架下扔铜 板。那养父,边作揖边捡钱,边高声地答谢。答得那么响,是为了给空中的人儿听到吧,那空中的人儿果然就听见了,晃啊晃的,飞得更高,突然两手抓住坐板,刷 地滑了下来,整个身体,只有两手抓着秋千。人们“啊“的一声,齐齐尖叫,心就到了喉咙口。一会儿,那飞人又上了坐板,人们浑身筋骨一阵松软,满口的热气便 吐了出来。谁知红衫儿一个跟头翻了下来,这会儿头挂在了下面,只剩那两只小脚挂在板上,人们又一阵“啊啊“的惊呼,心又提到了喉口,几乎就要吓得吐出来。 偌大一个湖,惊吓得死了一般,只听到秋千架,吱吱扭扭地绞响个不停。

杭天醉几乎没有用眼睛瞅那红衫儿,他的两只手按在心上,直直站在船头,只用余光感受着那团温润的红光。每当人们哄地尖叫时,他就紧紧院住眼睛,好像只有这样,红衫儿才不会摔下来一样。

一会儿,秋千缓过劲了,越来越慢,红衫儿一个跟头,从秋千上翻了下来。落地之时,踉踉跄跄的,站都站不住了,前胸后背,湿淡淡一大片。

众人这才哄哄嚷嚷的,鼓起掌来,又往那红衫儿身上扔铜板,那红衫儿却大声地喘着气,人就靠在布慢上,手背在后面,一头垂发湿沾成了饼,贴在脸上。钱,打在她身上时,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一样。

杭天醉和别人不一样,他早早地钻进了船舱,坐在桌边,一心一意地磨起墨来。又找来宣纸,拿镇纸压得平平整整,便抄起了近日录得的一首诗:

秋千船立双绣旗,红杉女儿水面飞。

仗命孤悬德护上,玉绳夭矫盘空中。

座上有人发长叹,此生能得几回看。

野鹤秋鸣怨夜半,吾郡赤子贫可怜。

罂无贮米半无钱,一身飘荡朝兼暮。

如上险竿长倒悬,人间只有秋千女。

书至此,一气呵成之后,算是断了句。虽然如是,依旧是意犹未尽的,从舱内再向那秋千船望去,红衫儿已经独独地坐在船头,手撑着船板,痴定定,望着西湖。湖上,却是一片白光,竟反照得人也毛玻璃般了。

杭天醉蘸了墨,再补上两句:

竿女随身无定所,回头四望生鱼烟。

这才算是大功告成,松了一口气,自己起身,又沏了上好一杯龙井,等着它凉了,好去献给红杉儿。偏那茶又不凉,用手背去贴那杯子,烫得缩手,急得杭天醉抓耳挠腮,不知如何是好。

正上火着呢,那边秋千船上便又热闹起来了。老大在外面叫着:“少爷,少爷,你可出来管一管才好,可怜姑娘正病着呢。”杭天醉探出头,眼前黑压压 的一圈大船,已经霸在水中央了。看船头龙头雕刻金碧辉煌的派头,谁都知道是州府的官船了。只是从船上踩着踏板,往秋千船上走的,却是手里提着鸟笼子的云大 爷云中雕。

云中雕,是个大个子,头发又黑又粗,盘在脖子上,一身短打,跟打手似的。众人都知,他是朝里有人的主,那些小舟小瓜皮船赶紧便退避三舍。

红衫儿的养父段家生,这头要迎上去,早就被云中雕轻轻一扒拉就拨开了一丈多远。红衫儿勉勉强强起了身,一只鸟笼,就晃在她眼前。云中雕问:“红衫儿,你说它好看吗?”

红衫儿也不知云大爷什么意思,点点头,轻声说:“好看。”云中雕又说:“再好看,也好看不过你红衫儿,你在天上飞,那才叫好看。”

红衫儿说:“谢大爷夸奖。”

“这算什么谢?你给大爷再飞上那么一回,大爷有银子呢。”这边红杉儿却已经站不住,人瘫了下去,说:“我病了。”

云中雕的脸,顿时便黑了:“红衫儿,你就当着这一湖子的人,驳我的面子?小心你爹揍你。”

养父却已经跑过来,一把拎起了红衫儿便骂:“断命死尸,不要好的坯子,还不起来,伺候你云大爷!”

笼里那只八哥,被骂得提了个醒,便跟着骂:“臭淫妇,浪蹄子,杀头坯,婊子货……”

周围一干看客,原来同情着红衫儿,可是那八哥一插科打浑,又止不住地笑了起来。这一笑,红杉儿受不了了,呜呜地哭了起来,没哭几下,又被养父狠 狠几个笃栗子,只得战战兢兢地,往秋千架上走。坐在秋千上,已经没有力气起劲,养父过来,又骂:“装死啊,刚才还好好的。”便要使劲推,但没推起来,原 来,杭天醉这里早就看不下去,搭了踏板充英雄,要来救美人了。

养父一看,一个俊俏青年挡着他,且有身份的样子,正是刚才从忘忧茶庄不负此舟上下来的少爷,便不敢轻举妄动。云中雕却受不了,一只手照旧提着鸟 笼,一只手却摸着个错光瓦亮的大铁球,走过来,说:“杭少爷,这里没你的事,别看茶馆是你的天下,湖上却是我的天下了。我要她干什么,她就得干什么,你, 找别的女人玩去,我跟你说白了,红衫儿,是我的。“

杭天醉气得嘴巴直打哆凉,指着云中雕说:“光天化日之下,你还有没有法度?你是人,人家卖艺的就不是人?欺侮这么个有病的女孩子,什么东西!”

云中雕气坏了,也顾不得许多,用手肘一捅,喝道:“什么东西?我给你看看,你就心肝灵清了!”

云中雕。原来只想把杭天醉往旁边读一揉,谁知少爷单薄,一读,竟“扑通“一声,读到西湖里去了。只听“啊呀“一声,杭天醉便沉了底。一圈子船上 的人,都尖声叫起,还没来得及往下跳,见旁边一小划子中伸出一只手,一下把少爷水淋淋地又擒上船。杭天醉一把抹了脸上的水,睁眼便说:“去!打翻了他!“

原来对面坐的正是他那个把兄弟赵寄客。赵寄客白衣白裤,轻轻一跃,就上了秋千船。云中雕心里虚着这个闻名杭州的赵四公子,嘴上却不得不硬,伸出两只手指,喝道:“你想干什么?”

赵寄客冷笑一声:“来而不往非礼也。”拉开胳膊,只轻轻一读,好家伙,把云中雕弹得翻入丈把远的湖里.溅出一圈大水花打到看客身上。看客又是一阵尖叫,把那身子往后一仰,却无人道去。说时迟那时快,赵寄客飞身上跃,如一条银鱼,半空中一闪,便恻地入了水中。

那水里的一阵好战!一白一黑,上下翻腾。杭天醉落汤鸡般坐在赵寄客的浪里白条上,摸着两只拳头敲着船帮叫:“打!使劲打!灌他!“这么叫着,还 不解气,又拿起船桨凑着,去打云中雕的脑袋,打又打不着,对来对去,他竟比水里的人还忙。总算赵寄客把云中雕教训够了,才把他拖到湖心亭岸边一株水柳树 下,侧卧搁在一块大石头上,让他呼吃呼吃往外吐黄水,又指着他鼻子说:“这回是轻的,让你明白,什么叫你能文能武的赵大爷。你若再敢碰人家一个小指头,记 得你大爷是个脑袋系在裤腰上的汉子,小心沉你湖里,喂了西湖王八。“

这头,杭天醉已回了不负此舟,叫道:“寄客,上我的船。”那秋千船上当养父的,却膝盖一软跪了下来:“两位少爷,你们闯的祸,小人承当不起,你们谁要就领了她回去,我是不能要她了,留她在船上,谁都没法过日子了。”

红衫儿早被刚才这一番乱仗吓得出了神,她又病着,头挂在秋千架上,迷迷糊糊的,任人摆布。

杭天醉打赢了这一仗,陡然生出许多豪气,便湿淋淋地又踩着踏板过来,连扶带拖地架着红衫儿往不负此舟上走,边走边说:“这可是你说的,你不要了,我捡回来的。看见的,为我作个证。“

看客中有人叫好:“杭公子,真英雄也。”

日落西山,湖上一片归帆。近帆背着阳光,黑压压的,像鹰翅。远的,被一轮红光笼罩,透亮,像鲜红羽毛,在湖上移动。

浪里白条,拴在不负此舟身后,滞滞洒洒地飘荡着。杭天醉和赵寄客两个,坐到不负此舟的甲板上来,晒他们湿了的衣衫。

虽是初夏时分,湖水依旧凉。又兼日头已斜,湖上微风,冷冷清清,杭天醉身体单薄,便连声打起喷嚏来。

赵寄客说:“有酒吗?唉,谅你这个开茶庄的,也生不出什么酒来。”

还是老大藏着半瓶臭高粱,先拿出来,让两个少爷对付。

两人嘴对瓶子咽厂几口,心里就热了起来。杭天醉看了看湖上光景,只见天色不知不觉中已变成了冬瓜白。白云边却又浓又青起来。山却是一下子地黑 了。宝石山上,大石头坟坟然,像是在一心一意等着太阳下去,好恢复它们增魁辎陋的本来面目一般。湖上,荡起声声梵呗,那是从每日都在湖上云游的灵隐斋船上 传来的。梵呗一响,游船便纷纷而归了。正是:一片湖光起暮烟,夕阳西下水如天,蒲帆影里千声佛,知是云林斋饭船。

杭天醉说:“今天痛快!”

“你又没动手,全是我干的活,你痛快什么?”

“我这是第二次晓得,把事情做绝了,竟有那么大的快乐。”

“第一次呢?”

“你竟不记得了?正是跟着你出逃三生石下!从此以后,你也不学郎中了,我也不做恶梦了。”

赵寄客高兴了,使劲扳杭天醉肩膀:“我还当你这种人,免不了临时又要变卦,终究走不出这一小洼,看来还行,你只迈出这一步,进了东海,你这人便有救了。”

天醉抱膝坐在外面,往船舱里头探探。他不知道红衫儿有没有醒来,更不知道这个女人从此便坐上他命运的小舟,再也纠缠不清了。他突发奇想:“把红衫儿带上好不好,给我们烧饭洗衣裳,准行。”

赵寄客连连作揖:“求求你了杭少爷,从此你只记住一条道理,或者女人,或者叛逆,两者必居其一。”

杭天醉想那女人和叛逆,竟也如同鱼与熊掌一般的两难了,便说:“你赵四公子,杭州城里第一号大叛逆,不是夫人小姐脂粉堆里照旧谈笑风生吗?”

“我那是调侃敷衍,一阵风吹吹过的事,你杭大公子是什么?一粒种子。情种!哪里扎进,都要生根发芽的。“

“你何以知晓?”

“赵寄客何许人也,上知天文下知地理,通贯古今,入木三分。这一芥西湖,鱼虾眼中汪洋世界,我眼中不过小小盆景耳。黄尘清水三山下,更变千年如走马。遥望齐州九点烟,一流海水杯中泻。“

天醉大笑:“赵寄客,你啊,日后必累于狂!”

“你却是眼下就累于情了。你倒是把这个姑娘如何安置了?”

“这有何难,先去撮着翁家山家,帮他老婆摘茶叶就是了。”

赵寄客这才说好,套了吹干的衣衫,上了小舟,解了缆,浪里白条,就轻轻地荡开了不负此舟。

杭天醉在大舟上做游侠别离状,拱手日:“明日拱高桥,不见不散。”

寄客大声答:“老弟,此言又差矣。明日不见必散,散则必分道扬健,各奔前程,从此远隔千山万水,弟兄难得再见。万勿失信。切切!切切!“

说话间,小舟箭般离去,破开湖上浓暮。须臾,雷气沉沉,湖上一片混炖。无论杭天醉如何地定睛凝视,再不见赵寄客的身影了。

此诗转录李华英著《碧汉泛彩舟 湖光入画船》一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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