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越儿和忘忧不一样,他对和平的生活几乎没有感触,对故乡西湖亦毫无印象,更不要说什么西湖边的洋人。他把这个躺在白茶树下的大家伙看做白茶精,倒也是很富有想像力的呢。听了哥哥的解释,他还是不能明白,便问:“什么是外国人?什么是洋人?“
“外国人——”忘忧想了一想,说,“日本人就是外国人啊,就是洋人啊——”话都没说完,越儿已经吓得紧闭眼睛,一下子就躲到忘忧身后。忘忧连忙 把他从身后又拉了出来,说:“你吓什么?我还没说完呢。日本人是东洋人,这个洋人是西洋人,听说有许多西洋人都是帮我们中国人打日本人的呢!”
小越儿这才抖抖索索地又从哥哥的身后探出脑袋来。
奇怪的是,他们这么样地说着话,这个西洋人躲在树下,还是不愿意醒过来。这大家伙可真能睡,忘忧心想,却惊奇地发现自己的脚下有一道细细的红 水,再仔细看,这红水是从那西洋人的脚上流下来的。啊,这家伙流的是血,他受伤了,别看他白毛茸茸的,他的血也是红的呢。他连忙跑上前去,蹲下来,摇着那 人的肩膀,那洋人也不醒。忘忧想了一想,就让越儿回去拿点吃的,再取一壶水来,他刚才烧了一锅开水。越儿往回跑了几步,忘忧又叫:“泡上我们新制的白 茶。”
越儿“嗅“地叫了起来,说:“那他真的要变成白茶精了。”说完就跑了。
忘忧又喊:“别忘了我写字的木炭和板。”
忘忧知道,越儿在心疼他们的白茶呢,这茶能换回他们的多少口粮啊。冬天到来的时候,他们是全靠这些春天的茶换来粮食活下来的呢。可山里人是好客 的啊,再说这客人又是从西洋来的,还受着伤呢。五年的深山密林的生活,已经完全改变了忘忧,现在,他和越儿说的都是一口山里人的土语,他们和山里人在一 起,已经完全没有杭州人的一点点都市的影子了。
西洋人就在这时候醒了过来,他张开眼睛,绿绿地看着忘忧,怔了一怔,突然露出笑容。忘忧也笑了,指指自己的白头发,又指指对方的黄头发。对方就坐了起来,叽里咕略地说了一阵,费力地坐了起来。忘忧一句也听不懂,他想来想去,只好说:“这里是中国,天目山。”
这几个字里那西洋人只听懂了中国两个字,但他大为兴奋,说:“美国,美国,美国-…·”
美国这两个字,忘忧也是晓得的。啊,原来这大家伙是美国人啊,他是从哪里冒出来的呢?正那么想着的时候,越儿浑身挂得七上八下地来了,手里还拎着一把壶。美国人看见一下子冒出了两个孩子,十分高兴,就对他们指着自己的胸说:“埃特,埃特,埃特。”
忘忧明白了,这大家伙美国人名字叫作埃特。忘忧就指着自己说:“忘忧。”又指指越儿,说:“越儿,越儿。”
埃特费力地说:“旺,旺旺;月,月。”他咧开大嘴笑了起来,那两个孩子也跟着笑了。
他们先是给了他一块番薯干,他狼吞虎咽,吃得一个劲打着嗝,忘忧连忙给他倒茶。一大海碗的茶里面,漂着一层白茶叶。埃特从来也没见过这样的饮 料,他惊奇地指着这些叶子,看着孩子们。两个孩子就争先恐后地对他说着什么,又指指他们身后的白茶树。埃特想必是明白了,接过茶碗,一口气,连茶叶带水喝 得个精光。越儿看得发呆,说:“哥哥,你看他,你看他,你看他把什么都给喝下去了,他把第一开的茶叶全吃了。”
山泉泡的新茶,说不出来的好喝。又累又渴的盟军飞行员埃特,从来也没有见过散茶的模样,可是第一次喝茶,就达到了茶圣陆羽《茶经》中所言境界: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蹑,与醒酸甘露抗衡也。
浑身上下那说不出来的舒服催使他把大海碗一伸,他的意思忘忧顿时明白了,这个西洋佬还要喝呢。两个孩子连忙又给他冲了一大碗,不过这一次越儿可 不让他这样喝了,他连比带划地告诉埃特,茶叶不是这样一次就全喝下去的,必须把它给泡开了,喝它的茶汁。这样一连喝上四五次,才算用完了茶叶。埃特明白 了,一连就喝了三碗。喝到第四碗的时候,他见那碗底的茶叶,犹豫地看看忘忧,忘忧摊摊手说:“吃吧,你喜欢吃茶叶,你就吃吧。”
埃特很高兴,他的确喜欢吃这样的茶叶。他的大手指往碗底一捞,茶叶就到了他的嘴里,咯巴咯巴地咬碎了,就吃了下去,然后呼了一大口气,对着天空叫了一声:“嗅——妈高得——“
两孩子也听不懂他是在叫上帝,他们也没听说过上帝。他们只是看到埃特喝了他们的茶,发出那么心满意足的喊声,知道他是高兴了。这时越儿才想起了 口袋里的洋人的糖,拿出来再啃,竟发现没像刚才那么样难吃了。埃特见他吃了巧克力,也很高兴,一个劲地说:“巧克力!巧克力!巧克力!“
越儿明白了,外国人的糖,就叫巧克力。为了投之以机,报之以李,他也不停地对着身后的大茶树叫道:“茶!茶!茶】“
见埃特还是没弄明白这之间的关系,忘忧就对越儿说:“越儿,你上去采几片叶子给他看,他从来没见过中国的茶呢。”
李越就呸呸地往自己的手心里吐了两口唾沫,在地上两只脚一蹭,一双破鞋子就蹭掉了。然后往后一退再往前一冲,像一只灵巧的猫一样地就上了树。一 会儿,就摘了一大把茶叶下来,伸到了埃特的眼前。埃特终于明白了,他喝的茶,就是他身后的那株树的叶子。他张开大嘴,一把把那鲜嫩的绿茶叶就抛进了口中。 可是这一回他没能够饱尝口福。他像一头牛一样地磨了磨牙,就被那嫩茶叶特有的涩味苦得咧开嘴,一口吐了出来,又“妈高得、妈高得“地叫了起来。
忘忧和越儿都开心地笑了起来,这才塞过去木炭和木板。埃特明白了他们的意思,就在木板上画了许多架飞机,又在飞机下面画了一些日本鬼子,飞机上 有炸弹往日本鬼子头上扔。两孩子刚刚看到这里,就兴奋地扑了过去,把埃特扑得个人仰马翻。埃特的脚受着伤呢,被他们这一扑,痛得又“高得高得“地乱叫,他 们这才想起了这位轰炸日本鬼子的西洋英雄还在流血呢。连忙又找了干净的布来,脱了埃特的大皮靴,把他的伤口用茶水洗了包好。然后,忘忧扶着埃特往破庙里 走。小越儿,背上背着埃特的大皮靴,唱着山歌,兴奋不已地就跟在后面。埃特一路拐着脚,一路还捏着刚才吃茶的那只黑色的天目盏碗。路过破窑址的时候,越儿 七冲八颠地往前跑,那只大皮靴子在他背上乱跳,他也顾不上。他一边拉着埃特的手,一边指着那口破窑,叫道:“埃特,埃特,你手里那只大茶碗,是我捏出来 的,是我和我无果师父一起在这只窑里烧出来的,埃特,埃特……”
埃特在东天目山休养生息了没多久,就和这两个中国孩子混得极热了。大的忘忧性格内向一些,越儿很顽皮,虽然语言不通,但他们彼此之间心灵沟通。 已经有人来联系了,要把埃特带到西天目山浙西行署去。越儿一听就哭了,说:“埃特是我们的,我们不让他到西天目去。”忘忧到底大一点,说:“埃特是美国的 飞行员,他着找不到了,他家里的人该多着急啊。快快把他送回美国,下一回,他还可以开着飞机炸日本佬。将来日本佬投降了,叫他再开飞机来接你就是了嘛。说 不定你还可以到美国去玩呢。“
小孩子好哄,一听可以到美国去玩,立刻就不哭了,说:“那你呢,我要你和我一起去美国,要不然我可是哪里也不去的。”
忘忧笑笑说:“这可是你现在说的话,将来你大了,你可就不那么想了。凡人可以去的地方,你都会去的。再说了,我可不想去美国。别说美国,我连杭州都不想回去了。我就是想住在这里,我看这个破庙比哪里都强。日后日本佬投降,我就去羊坝头把我妈妈接了来,一起住在这里。“
“那我也把我妈接了来住在这里.“越儿为了表示自己和哥哥的一致,就这样表态,然而他马上就加了一句,“不过我还不晓得我妈是谁呢,她会和我一起来吗?她会同意让我们两人一起做和尚吗?“
“我也没说做和尚啊。”忘忧说,“我就是喜欢住在这里,种菜啊,摘茶叶啊,挑水啊,空下来读读书啊——”
“那我也喜欢种菜啊,摘茶叶啊,还有烧窑,我最喜欢烧窑了。”
“你和我可不一样。你走到哪里,都不会有人来围观你。我不行,我是一个废人,你看我是不是走到哪里,人家的眼睛就要盯我到哪里的。你还记得无果 师父活着的时候怎么交待你的,他还让你看着我,别让我跑到山外去。他说我浑身雪白,日本人一看到就是一枪,把我打死了,你可怎么办。没人养你,你不是也得 饿死吗?”
越儿一听就吓哭了,边哭边说:“忘忧哥哥,你可不能到山外去,你可不能让日本佬一枪打死。你打死了,我怎么办?还有埃特。埃特的脚还没有好呢,你可不能死。“
埃特不明白旺旺说了一些什么,为什么月就哭了起来。他拉拉月,月就比划着形容了忘忧刚才说的话。埃特明白了,走过去一把搂住了忘忧,伸出自己的 胳膊,又橹起忘忧的衣服袖子,两个肘子碰了碰,两个大拇指并在一起。忘忧看懂了,埃特的意思是说:别难过,我们的皮肤一模一样,我们是一样的人。
忘忧开始采摘野茶,他发现埃特非常喜欢喝中国人的茶,他还发现越儿也非常喜欢吃外国人的巧克力。只是巧克力已经没有了,越儿曾经到埃特的行囊里 去翻过,一边翻着一边喊着:“巧克力,巧克力,我要埃特的巧克力。”埃特只好摊手,耸肩,不停地说:“扫雷,扫雷。”越儿已经知道了,这就是对不起、没有 的意思。然后埃特就开始到处找茶。他可真是会吃茶,没过多久,就把忘忧他们新制的茶叶都吃光了。“茶!茶!“埃特提着空空的茶叶土罐子,叫道。越儿也学着 埃特的样,一边摊手一边耸肩,叫着:“扫雷,扫雷,扫雷。”忘忧就生气了,一下子打掉越儿的手,冲着埃特喊道:“不扫雷,不扫雷,不扫雷。”
忘忧决定给埃特带上许多他制的茶,一直让他吃到美国也吃不完。李越不晓得美国有多远,他问忘忧,美国比杭州还远吗?忘忧说,听说美国远极了,和 中国之间还隔着太平洋呢。李越又问,太平洋有你常说的那个西湖大吗?忘忧也没见过太平洋,不过他想,无论如何,太平洋已经挨着一个洋字了,所以不会小到哪 里去。他就果断地说:“肯定不会比西湖小。”李越一想,太平洋那么大,比西湖都还大呢,埃特这一走,什么时候才能见面呢。忘忧哥哥倒是已经想好了送他茶 叶,那他送埃特什么呢?想来想去,他决定送一把从前和无果师父一起制作的茶壶。
上帝看到这样一把壶,也会发笑的。这算是一个什么东西啊:像一张好好的脸被人狠揍了一拳,别的都四进去了,一个不成样子的只有一个鼻孔的鼻子却 凸了出来。这样的脑袋上,居然还会有一顶和脑袋一样风格的帽子。这顶帽子有时勉强能扣在头上,有时就死活扣不上去了。虽然如此,埃特还是喜欢得不得了。
不知道哪一天,忘忧站在树枝权上,随风飘来一种声音,是久违的琴声,摇曳的口琴声,他不禁瑟瑟地抖动起来了,那是他最熟悉的口琴声,那是他最熟悉的曲调:
苏武,入胡节不辱;
雪地又冰天,苦熬十九年,
渴饮血,饥吞毡,
牧羊北海边,
透过大白茶嫩绿的茶树叶丛,他看到了一名白衣秀士,飘然而来到大茶树下。他旁若无人地坐了下来,靠在大茶树下,吹着口琴。忘忧听着听着,眼泪噗噗噗噗地掉了下来。又见那白衣秀士神清气朗地站了起来,问:“你还打算在树上呆多久啊?”
忘忧手一松,满把的茶叶,纷纷扬扬地从半空中泛着银光,飘然而落,披在了这白衣秀士的身上。然后,忘忧一个踉跄就从树上掉了下来,白衣秀士伸手一接,把个忘忧稳稳地接在手中。只听忘忧大叫一声:“忆儿哥哥!”就把亲自来接埃特去西天目山的杭忆,紧紧地抱在怀里了。
看上去,天目山的一切都风平浪静,忘忧他们几个远在深山,消息闭塞,哪知一场由盟军飞机轰炸而引起的血腥战役,已经在浙赣大地上爆发。从4月 19日开始的一个月内,日机轰炸行州机场,共达59次,投弹1341枚。整个浙赣边境,几成火海。而早在几个月前的1941年10月,中国茶业研究所已经 被宣布批准成立,吴觉农先生择定了福建武夷山崇安赤石的示范茶场为所址。在炮火声中,杭家的下一代传人杭汉,在三个多月之后,带着妹妹黄蕉风,与东南茶场 的全体人员以及设施,由祖州万I!D迁往福建武夷山崇安。
临行前,依旧是糟憎懂懂的黄蕉风拉着杭汉的手问:“汉哥哥,我们不要万川了吗?”
“怎么不要!总有一天我们还会回来的。”
“我跟你一起回来。”蕉风高兴地说,她很喜欢这个地方,她喜欢这里的茶,也喜欢这里的柑橘,她还喜欢这里的青山绿水,还有在这里结识的中国最优秀的茶人。
1942年 6月,福建武夷山中,中国茶叶研究所正式开始工作——中国茶业史上重大的一笔,就在这样血火交锋间,被写入了中华文明的数千年茶史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