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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1)


 车过洪春桥,人龙井路,神仙世界,匐然中开,两翼茶园,如对翻大书,千行茶蓬,绿袖长舞,直抵远方。江南的夏日清晨,骄阳初升,映得地绿天蓝。一面斜坡,鹤立鸡群般,突兀拱出数株大棕桐,阔叶翻飞,像是风车轮转,衬得茶乡平静如水。

有一个男人,一边双放手骑着自行车,一边歌唱:

韭菜开花细茸茸,

有心恋郎莫怕穷;

只要两人情意好,

冷水泡茶慢慢浓。

不用问,那是杭布朗,他是一个心急功利的求婚人。原本两手空空,一无所有,如今有了一枚戒指,就信心百倍地冲到翁家山去谈婚论娶,且准备了满腹的情歌——

哎,大茶树后面的小寡妇泰丽啊,你不但教会了我无数情歌,你还教会了我男人的生活,多么怀念被你勾引的日子啊,虽然因此而被剽悍的叭岩打得落花流水,但我小布朗是不记仇的啊,你们的婚礼我不是又回来了吗?我不是又喝了你们的竹筒茶,为你们唱了祝福歌吗?

戴起草笠穿花裙,采茶的姑娘一群群,

采茶上山冈呀,采呀采茶青。

采茶要采茶叶青,你要看一看清,

嫁郎要嫁最年轻,也要像茶叶青。

这哪里是祝福歌啊,这就是对往日初恋的无尽怀想啊——我的心爱的小寡妇泰丽,你如今已经是那第三巡的浓茶,你已绿冠成阴,你已儿女满行。你心爱的小布朗,在千山万水之外,也要娶上一个茶乡姑娘了。

小布朗对采茶没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看得出来,她是喜欢他的,但她总是生气,因为他为别的姑娘吹洞萧。她还为他的职业生气,她从不愿意到他的煤球店里去找他。尽管大人们早就承诺,小布朗在煤球店里不过是过渡,以后一定会到国营企业里去的,嘉和舅舅是已经答应过的。但她还是不放心,亲自去找了一趟嘉和舅舅,她不敢找她未来的婆婆寄草,她有点怵她。可她不怵嘉和舅舅,她才不管嘉和是什么样的人呢,开门见山就说:“大舅舅,你答应给布朗解决工作的。”

嘉和用他的老眼看了看她,他记得从前采茶是叫他爷爷的,和她自己的爷爷一个辈分。现在她叫他舅舅,是跟着布朗叫呢,说明她还是有心做他们杭家人的。想到这里,便问:“我什么时候说过不帮他了吗?”

“我们等不及了。”她回答。

“要办事了吗?”嘉和问,“要办事,就办事的做法;不急着办事,就不急着办事的做法。”

采茶脸红了,她还是个姑娘嘛,就不知道怎么回话了。嘉和看了看这姑娘,叹了一口气,他对她没什么太大的好感,这姑娘心太凶——这是杭州人的话,也就是“要心“太重。可布朗还能给他什么呢?现在正是搞运动的时候,要安排一个工人,谈何容易。茶厂和别的单位一样,都在造反。好在造反的保皇的两派头儿,都是他从前带过的徒弟,找准一个机会才好开口。事情做得还算顺利,但嘉和不喜欢别人来催,尤其是这么一个黄毛丫头。

虽如此,嘉和知道,布朗和采茶处得不错,他们好就行了,就是不幸中之大幸了,嘉和想到这里,就为自己刚才的冷淡抱歉,说:“你们不要着急,总会给你们想办法的。”

采茶听了这话,脸红还没退下去,眼睛又红了,说:“大舅舅,我阿爷当时跟我说好,城里有房子的,现在房子也被人家抢了去,你说我们办事,我们到哪里去办事呢?”

嘉和怔住了,他原本以为他的那番话会给她有所宽慰,不料她倒越发气急了,健壮的腰一扭,扬长而去,倒把嘉和一个人晾在那里了。

采茶的这些火倒发不到布朗身上。她刚要发火,他就仿佛能猜出来,立刻扑上去拿嘴亲住。采茶话到二十岁,何曾经历过此,一开始真是神魂颠倒,不知东西南北。回到城里继续给客人冲茶,水都冲到桌子上。小姐妹来问她,那个解放军叔叔你还谈不谈,她连连摇头,不谈不谈,哪个晓得以后会不会留在杭州。那段时间招待所也乱,各色各样的人来进驻造反,一会儿这一批,一会儿那一批,采茶也不过问,谈恋爱要紧。

可是你要以为翁采茶就是那么一个粗放型的姑娘,那你就错了。翁采茶喉咙梆梆响,该细的地方全都细,关键问题上她是门槛煞精的。比如吻香她不反对,吻得越多越好,不过煤球灰一丝都不能有。还有,再进一步她是绝对不做的。她晓得,弄到床上去她就完了,要房子没房子,要户口没户口,要工作没工作了。再说运动这么搞下去,好像越来越厉害,采茶心思担着,新鲜劲一过,她就又开始回过头来想,做劳改犯的儿媳妇犯不犯得着了。这么心思活佬佬,小布朗知道吗?反正从他那张附着白牙的脸上是什么也看不出来的。他现在要面对的是两个女人,首先是他的母亲,他得让她有地方住,有饭吃,还要保护她不再让斗鸡眼阿水来斗。另一个女人采茶要简单得多了,他现在最大的目的,就是想和她上床睡觉。想上床的目的也是非常清晰的,一是他纯粹地想上床,在他们生活过的大茶树下,爱一个姑娘固然是要唱情歌吹洞萧的,但根本的目的就是上床。不上床的爱能算是爱吗?想和采茶上床的另一个目的也是明确的,只要上了床,什么事情都不是事情了,什么房子什么户口什么工作都不着急了。杭州人是很把睡觉当回事情的,所以舅舅才要专门来跟他说,不要乱脱鞋子。可是他想,他并没有乱脱鞋子啊,他只想在采茶姑娘的床前脱鞋子啊。你们不是都要让我娶她吗,不是都说娶了她我就好了吗?可是为什么大家都不赞成他和她睡觉呢,连采茶她自己也不赞成。布朗宽容地想到,这就是汉人姑娘最不可爱的地方,也是采茶和小寡妇泰丽的最大差别之——-虽然她们同样地爱吃醋,在这点上,云南女人和杭州女人倒没有任何区别。

采茶和小寡妇之间还有另外一个差别,就是采茶时不时地要提起彩礼和嫁妆。她总是说:“爷爷已经答应我,全套嫁妆备齐,马桶一定要红漆的,里面花生红鸡蛋都要备好的。城里那个院子,总归是我们的了吧。“

小寡妇泰丽却是把什么都准备好,酒和山歌,还有滚烫的身体,她可是从来也不曾向他要过一分钱的啊,尽管布朗没少往她家里背山鸡和野猪。许多次布朗都想把小寡妇泰丽和他的已经遥远了的但依旧是香喷喷的爱情告诉采茶,最终还是忍住了,他再天真,总也知道在一个女人面前歌唱另一个女人,是犯规的。

但是他能到哪里去弄到这些红漆马桶全套家具呢。他吓唬她说:“现在已经文化大革命了,再那么搞就是四旧,要拉去游街的。”采茶就有些被吓住了,但心里不服,说:“戒指总要给我一只的,我把它放在枕头底下,别人也找不到。”

这就是今天布朗唱着山歌前往翁家山的原因了。昨天夜里,在龙井山中,小布朗硬着头皮对母亲说:“她要戒指。”

寄草正躺在盼儿的床上打吨,听了此话,眼睛睁开,看着天花板,说:“要一只戒指,本来也不为过的。”

盼儿坐在窗口一张椅子上,正做着晚祈祷:耶和华是我的牧者,我必不至缺乏。他使我躺卧在青草地上,领我在可安息的水边……

房间里暗暗的,没有开灯,听得见盼儿的呢哺的声音:“我虽然行过死阴的幽谷,也不怕遭害,因为你与我同在。你的杖,你的竿都安慰我,在我敌人面前你为我摆设筵席……”

寄草叹了口气说:“我哪里还有什么戒指。”

话音刚落下一会儿,杭盼手指上那只祖传的祖母绿便取下,放到了寄草手里。寄草也不推,怔了一会儿才说:“盼儿,你的主才是最好的。”

盼儿也没有回答,却又顾自己回到了刚才她坐的地方,继续她的祷告。

寄草招招手叫儿子过来,对着儿子耳语道:“按说要只戒指也是不为过的,只是这只戒指实在珍贵。你爷爷先是给了你大舅的生母,她死后又到了我姐姐嘉草手里,姐姐死后由你大勇保管,后来又给了你盼姐姐。戴过它的人,把太多情谊渗到它上面去了。你若给了哪位姑娘,你就要把心交出去了。你说,你已经答应把心全给了她吗?她真的要你的心吗?“

布朗想了想,说:“没关系,如果我们的心不在一起,我会把它要回来的。”

此刻,戒指就在小布朗的手指上。有情歌,又有戒指,小布朗觉得他实在是天底下最胸有成竹的求婚者了。

事情一开始进行得很顺利,采茶看到那只戒指,眼睛就亮起来,脸蛋也红起来,她的手指头都几乎跷到小布朗的鼻尖,就等着小布朗把那戒指往上套呢,突然一惊,发问:“那么新房呢?”

小布朗早有准备,从容不迫地说:“就这里啊,到哪里去找比这里更好的新房呢?”

翁采茶是真想去城里的,城里哪怕造反造到天上,她也喜欢到城里去。听了小布朗的话,采茶不由得一阵失望,叫了起来:“你们真的不想把人家抢去的房子要回来了?你们不敢,我敢,我找几个人把他们的东西都扔出去。”

布朗说:“不是不想要,是暂时不想要,等我妈妈单位里不再批她了再说。”

“你们这是一户什么人家,怎么随便什么事情都要沾到一点?你妈妈算一个什么走资派?我们招待所里揪进揪出的走资派,那才D4走资派呢。我爷爷1927年人过党的人,他才算是走资派呢。”

“你那么一说我就更放心了,“布朗说,“用不了多久,我们就搬回去,可我们现在还是得先结婚啊。”

“你那么急着要结婚干吗?”采茶警觉地盯着他。布朗笑了,说:“真的是想和你睡觉呢,你们杭州人不是一定要结了婚才能睡吗?”

他那么一个疙瘩也不打地就把别人一辈子也说不出口的话说了出来,叫采茶目瞪口呆,也算是出奇制胜。采茶腾的一下,脸红得连耳朵也红了,不要脸不要脸地捶骂了对方一阵,就心软手软下来,想:小布朗的户口还在城里,房子也在城里,迟早都是他们的。再说,他肯人赘到郊外,也是他的一片诚心,至少爷爷会非常喜欢的。爷爷收养她的时候,原本就是为了防老,不料她又想进城,现在暂时把新房放在翁家山,也算是对爷爷的报答吧。

这么想着,就羞答答地问:“那,把你妈妈一个人扔在城里,她同意吗?”

小布朗说:“什么同意不同意,我们一结婚,我就让她搬过来跟我们一起住,城里那个鸡毛小厂的走资派,我们也不当了,退休还不行吗?我已经看过了,你们家有四间房,一间当客堂,其余三间,够我们四个人住了。”

采茶一听,大吃一惊-一什么什么,小布朗你是不是疯掉了,放着城里独家小院不住,要跑到这里到处是茶的乡下来住。什么意思?什么意思嘛!我可是不要婆婆管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这个连照面都不打的婆婆。这么想着,跳起来喊:“谁说让你妈妈过来住了?”

小布朗一听,这才真正着急起来,说:“爷爷都同意的。”

“他同意让他同你去结婚好了!”采茶嘴巴也硬了起来。

小布朗这才把底牌亮了出来:“我们城里的房子,一时半会儿的,也要不回来,已经被人家占去的东西,哪里那么方便就拿回来!”

采茶听了这话,真正厥倒,半天才回过神来,指着小布朗的鼻子,骂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是跟我结婚,还是跟我们家房子结婚!”

小布朗这也才真正算是领教江南姑娘的厉害了,他愣了半天,一跺脚才说:“也是和你结婚,也是和你们家房子结婚!”

采茶倒还真没想到小布朗会那么老实招供。他把话说得那么白,简直叫她无话可说,越想越气,越想越气,头毛扉子一时多起,叫道:“你爱跟谁结你就跟谁结,反正我是不跟你结婚了!”

小布朗也生气了,他毕竟也是读过书的人啊,也有他的自尊心啊,冷冷地收起了他的戒指,说:“这话是你说的吗?你再说一遍?“

采茶又叫:“是我说的,怎么样,怎么样?流氓!你这个小流氓!“

小布朗一下子就推开窗子,对着对面山坡上采茶的姑娘,举着他的戒指叫道:“美丽的姑娘们,我的未婚妻已经和我解除婚约了。你们谁愿意和我结婚,可以来找我,我有世界上最美丽的宝石戒指,我还有一颗宝石般的心!”

屋里屋外,山上茶坡,茶蓬间所有正在摘夏茶的女人们,都愣傻了,一只喜鹊横飞过她们身边,吱吱喳喳叫着。空谷间,突然就听到采茶一声号哭:“啊呀我的姆妈哎……”

小布朗没有时间多生气,他跨上自行车骑出龙井路,便是另外一个世界。本来他是准备回城到家里去看看——扫地出门,也不能不给他们一个栖身之处啊。这个地方看来还是要占领的,从刚才采茶的那些个尖叫里面,他也已经领悟到一席之地的重要性。可是一拐到洪春桥,见一路上不断有人急匆匆地往灵隐方向赶。那是一队队的红卫兵,基本上都穿着黄军装,脚步声咋咋咋,有一种逼人的气势,夹带着陌生的恐惧和兴奋,直往人们的心里而去。他的自行车龙头就不由自主地转了向。

还有一些自行车也从他的身边飞快驶过,朝那些赶路的红卫兵丢下一句威胁之语:“走着瞧吧,你们的行动必将以失败而告终!”

赶路的红卫兵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振臂高呼:“砸烂封资修!保卫毛主席!“

布朗好奇,问一个掉队的红卫兵讷你们有什么行动啊?”

那红卫兵朝他看了看,说:“到灵隐寺去阿。”

他这才发现,这个头发又短又乱的中学生还是一个女的,她的长脖子下面是一个斜斜的肩膀,把她那身军装也穿得不像军装了。

“那你还不快点跟上去?”

“随便……”

布朗不知道这个随便是什么意思,就说:“要不我用自行车带你一段?”

这个女孩子突然睁大了眼睛盯着他,上下一阵打量,就飞跑起来,跑出了一段路,回过头来,吐了一口唾沫,尖声喊道;“流氓!”然后背过身去,一下子就跑得看不见背影了。

杭布朗撇撇嘴,在自行车上一个双放手,今天真倒霉,已经被两个姑娘骂过了。一抬头,却看见了他的表侄杭得放。得放全副武装,皮带把腰扎得像女孩子的腰那么细,神气活现地喊着口号,往灵隐方向赶。他还在他们的那支队伍后面,看到那个男不男女不女头发的姑娘,她仿佛想跟上去,又仿佛刻意地要与大部队保持一点距离。

小布朗叫着得放,问他们要去干什么。得放一边气喘吁吁地跑着,一边说着:“……去砸……封资修……砸灵隐寺,革命……行动……保事派反动……“

小布朗一听这话,也不再和得放说什么,就加紧往前蹬车,蹬了一会儿,一个大转弯回了过来,掠过得放身边,伸出手去,一把挤下了得放的军帽,说:“借你的帽子一用。”然后飞也似地骑回到那掉队的女孩子身边,说:“流氓又回来了!”

姑娘紧张地看着他,说:“你要干什么?”

“于什么?”小布朗一下子把那顶帽子往姑娘头上一罩,说:“你是雌的还是雄的?美丽的姑娘要像孔雀一样爱惜自己的羽毛啊,这样子走出来,不怕人家笑话吗?“

姑娘先是愣着看他,突然,嘴唇哆喷,眼睛里就有泪哆喷出来。小布朗不想让姑娘在大庭广众之下失态,拍拍后座,用当下最流行的话说:“向毛主席保证我不是流氓!”

姑娘还流着眼泪呢,但不知为什么就上了小布朗的后座,他们一会儿工夫就超过了得放。得放依旧一、二、一地喊着口令,目睹着表叔带着谢爱光扬长而去,心里却想:都要结婚了,还勾引女人,这个严重违反《三大纪律八项注意》第七条的-…·分子!他很想给表叔扣一顶帽子,可是一时脑子混乱,怎么也想不出来了。

杭家叔侄赶到灵隐寺时,寺外可说是人山人海。几日来,以中学红卫兵为代表的一方组成了捣毁派;以大学生和工人、农民组成的一方形成了保存派,双方各有理由,各不相让,就这样纠众在灵隐寺前僵持对阵。到得今日上午,火药味愈浓,武斗已经一触即发。

得放一到现场就说:“怎么还没有砸了那破庙!”

布朗比得放早到,早已在人群中转过一圈,此刻就凑过来说:“听说请示过总理,总理指示,灵隐寺不能砸,无论如何要保下来的。”

得放一听就火了:“这是谁造的谣,反动派的一贯伎俩就是拉大旗作虎皮,以达到他们阻碍历史进步的真正目的。”

布朗笑笑,却说:“谁是大旗,谁是虎皮?”

这一问,倒把得放给问住了,他张了张嘴,回答不出来。

布朗大拇指跷跷,说:“是我造的谣,行吗?是我伪造的总理指示,行吗?“

布朗回杭时间不长,和得放这样的小辈话也不多,得放从来还没听到他说过火药味这么重的话,可他心里反感他。他也大不了他几岁,再说也不是一个阶级阵营的。这会儿得放非常生这位表叔的气,可是他绝不愿意承认那是因为刚才布朗载了谢爱光,他才把这事情往阶级斗争上靠。此刻,他看到谢爱光就站在布朗身边,头上还戴着他的帽子,便拿出十二分的热情来说:“革命是需要狂热的,革命还需要红色恐怖,不狂热,怎么显其革命的波澜壮阔?没有砸烂旧世界的胸怀,怎么可能建设一个红彤彤的新世界?“他突然来了一段虚的,这些日子他们在学校里,革命来革命去的,用的全是这一套新鲜语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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