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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2)


前不久,江南大学杭派与吴派发生了一场严重的冲突,起因是由批斗杨真开始的,而批斗杨真,则是从杭派对吴坤的揭老底开始的。一夜之间铺天盖地的 大字报,吴坤顿时成了变色龙和小爬虫的代名词,一个有严重政治问题的革命对象。赵争争气得直跺脚,说:“杭得茶这个王八蛋,他是成心不让你过年!”吴坤当 然比赵争争要沉得住气,但心里还是有些发虚。他边穿大衣边交代:“没我的话谁也不要轻举妄动。”赵争争一把抓住他,问:“你要到哪里去?”吴坤掰开她的手 说:“别担心,我去找该找的人。”赵争争又扑上去抓住他的大衣领子,说:“去找爸爸,我跟你一起去!”吴坤一听到这两个字就上火,他痛恨赵争争提她的“爸 爸“,虽然他清楚这两个字的确至关重要。他假惺惺地笑着,说:“你不用为我担心,这事情我自己能处理。”赵争争依旧抓住他的大衣领子不松手,她的狂热简直 让人烦透了,可是他依然不得不和颜悦色地安慰她,一遍又一遍地说:“谢谢你,革命者经得起任何考验,谢谢你的革命友情……”而革命战友赵争争就向他深情地 望去,他能从她闪闪发光的眼睛里看到革命之外的东西,那东西强烈得很,一点也不亚于革命。但那东西越是闪光,他越是要和她谈革命:罗伯斯庇尔、福歇、马拉 之死……只有他的革命之水能够浇灭她目光里的欲火。他发现他怕她,可是他为什么要怕她呢?

现在想起来他依旧不得不承认,其实一开始他和赵争争还是挺好的,尽管那时候他已经听说了茶炊事件,但他并不认为这是一种杀人行为,他把它归于革 命的必然。夜深人静,他们畅谈了一会儿革命,他就开始诉说他的苦恼,他的感情领域里的苦恼。他知道这一招最灵,没一个年轻姑娘不上钩的。再说这时候他已经 喝了一点酒,但还能想到他得利用这个难得的机会把他的尴尬地位通报到上面,他不想因为白夜和她的生父的问题影响他的政治前途。事情就在那种叙述中发生了变 化。应当说,短暂的革命,使他飞快地越过了女人之河。从肉体上说,女人对他已不再新奇了。革命加性的感受是非常奇特的,相当刺激的,也是无法抵御的。而在 内心深处,他又明白,那是低级趣味和无聊的。因此,们心自问,这事儿一开始得归罪于他。因为他频频向她射去深情的目光,然后站起来走到她的身旁,然后又离 开她,这么拉皮条似的以她为轴心远远近近地拉了一会儿,他突生一念,请她唱越剧“十六条“,又请她跳芭蕾《白毛女》。这些都是赵争争的拿手好戏。她兴奋起 来,一开始还不好意思,后来且歌且舞,腿踢得老高,双飞燕、倒踢紫金冠这种高难度动作也出来了,真是欲罢不能。跳到红头绳的时候,也是天助我也,突然灯泡 坏了。屋子里一片黑暗,屋子外长夜漫漫。谁知怎么一回事,他们就把舞跳到床上去了。床很小,舞也没有跳完。在黑暗中吴坤听到了姑娘可怕的喘息声,还有她的 近乎歇斯底里的扭动。这使他兴奋起来,真是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就在这时候,唉,就在这时候,就在这关键的时候,姑娘叫了起来!你叫什么不能叫,你却偏偏要 叫……万岁……

吴坤一下子愣住了,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但他很快听到了第二声第三声和无数声……万岁万岁万万岁……

完了,一切就此告终,心理上的疲软和生理上的疲软同时出现,脊背上一阵冷汗,全身就瘫痪一般。他不能和任何人说这个事情,连对当事人也不能说, 连对自己也不能说。而且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一叫万岁他就不行了,这说明他不喜欢万岁吗?他想他是喜欢万岁的,问题是想到这个词儿他就要疲软,和阶级斗 争一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那么赵争争知道这个吗?他想她永远也不会知道。她亢奋,激动,也许还很纯洁。她盯着他,贪婪的目光写着那隐秘的、狂热的激 情。她越来越急躁,他听说她在继续打人,成了很有名的女打手。有一次他亲眼目睹看到她抽人的耳光的狠劲,就跟她谈过要文斗,不要武斗。她说,要文攻武卫。 他说不过她。她简直能说到了极点。他说英国革命,她就说法国革命,他说修正主义,她就说伯恩斯坦,他说巴枯宁,她就说考斯基。她记忆力惊人,是那种病态般 的记忆。如果没有运动,她可能可以成为那种有点怪癣的科学家。总之吴坤已经发现,要甩掉这个赵争争,绝不比追求白夜容易。况且,他还不能得罪赵争争的父 亲,他陷得很深,有许多事情唇齿相依,休戚与共。难道他真的要和这样一个女人纠缠终身?一刹那间他闪过这个问号,脑袋痛得头发都倒竖起来了。

吴坤是赵争争的初恋。她爱他的精神,也爱他的肉体。她一生都不会理解在她身上发生了一些什么事件-一对革命而言这只是余数,对会跳舞的美丽姑娘赵争争而言,这却是青春的死结,她全身心地豁出去了。

激情使她灵感如雷击电闪,她理所当然地想:吴坤为什么不敢动那个杨真,是他对岳父有侧隐之心吗?不!她从来就没有看到过对革命如此坚定的人,他 不过是自己不便下手罢了。可是他不便下手,我便啊,为什么不能够把杨真拉到中学里去批斗呢?让他触及几次灵魂,他就知道他那个花岗岩脑袋如何开窍了。她虽 年轻,却已经看到过多少德高望重之辈,跪倒在毛主席像前痛哭流涕。难道这些经历过枪林弹雨的老家伙膝盖就那么软?非也,要是事先不触及皮肉,事后怎么会触 及灵魂?吴坤就是坏在他的心慈手软上了,运动搞到现在,他还没有挥过一次手呢。这一次就让我代他行使革命权力吧。

这么想着,她已经火速回到学校,纠集了一群战友,就直冲上天竺。

上天竺值班押守杨真的人中,有吴坤的另一位女战友翁采茶。吴坤虽然追白夜追得苦煞,但在白夜之外却是交了桃花运的。两个女人对他表示了不同形式 但却是同样火热的感情。在翁采茶一方来说,那是灵与肉的全面奉献,她已经不和李平水同床共枕了,绝大多数时间都住在他们的造反总部。吴坤什么时候要她,她 就什么时候扑上去,还常常扎到吴坤怀里哭,说:“离婚,我要离婚,我不跟这种人过日子了。”她那种多少有点类似于表态的动作,配上她那张银盘般的沾了一片 鼻涕眼泪的大脸庞,让吴坤看了一眼就闭上眼睛,然后干脆关了灯。他还不如摸着黑眼不见为净呢——他仰着脸,注意着不让自己的身体沾上这女人脸上的那一片 湿。女人是个傻女人,兴奋得不知道东南西北。不管怎么说,她的肉体还有几分泥土气,在上面开垦的时候,他不感到吃亏。把杨真交给她守,他也比较放心。采茶 是说一是一的,不像赵争争,你说一,她能折腾到十。

可是这一次,他还真是失误了,他真没想到赵争争会亲自冲到上天竺去提了杨真,采茶急得连蹦带跳,连连说不行不行,杨真要押到北京去,中央要派用 场的。赵争争轻蔑地斜看了这个贫下中农阿乡一眼,说:“你知道什么,叫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别的事情少插嘴!”挥挥手就把采茶挡在路边,一辆车风驰电掣般 就押了杨真到学校。

学校里早就组织了群众,口号震天响,杨真被连拖带拉地押上台。正是大冷的冬天,杨真穿着一件灰呢大衣,那还是当年从事外事活动从苏联带回来的, 看上去还有七八成新。他刚刚站定,就有一个红卫兵手提糊糊桶上去,像是看着一个大字报棚子一般端详了一下杨真的身板,刷刷的两道,湿淋淋的糊糊就熟练地涂 上大衣的前胸和后背。然后又是刷刷的两道,前胸后背就跟背带似的,贴上了两条大标语,前面是“杨真是一条大走狗“,后一条是“打倒杨真挖出后台“。

杨真刚才显然是被那群争夺他的年轻人吵增了,这才有点缓过劲来。他这个人与别人就是有些两样,照杭州人说法,他是那种独头独脑的家伙;另一点不 同,那就是运动一来,他就被软禁了。虽然也有拉出去的时候,但疾风暴雨般的大规模批斗他没有经历过,他就只按自己的思路行事。台下正在高呼口号呢,他突然 不假思索,前后两只手出击,两条标语就被他扯了下来,上前几步,把标语放在主席台上、赵争争的眼前。他说:“批判我是可以的,但是不要搞人身攻击,杨真我 不是狗,杨真我也没有后台。”

赵争争吓了一跳,大家也都愣得张开了嘴巴,会场上乱哄哄的声音突然没有了,大家都瞪着眼看这个老家伙。就见这老家伙又主动走到台角站住,又添了一句:“开始吧!”

两个男学生如武林高手一般,一下子就从台下跳到台上,要去抓杨真的两只手,被赵争争挡住了。她一句话也不说,仿佛根本用不着动口,她只是挥挥 手,刚才提糊糊桶的小将会意,上去又跟刚才一模一样地做了一遍。离台近的人都看到了那老家伙在动嘴,就叫:“他说什么?他说什么反动言论?“那刷糊糊的傻 乎乎地说:“他说你白费工夫,这样做不符合中央精神。”

于是便肃静,不知是困惑还是震惊还是手足无措,因为批判会开到现在,这样的事情真的还从来没有碰到过。俄顷,平地一声雷,也不知道谁喊了一声:“打!”顿时打破僵局,山呼海应,电闪雷鸣:“打打……打……打打……“

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冲到台上去了,反正被批斗的人已经不见了,台上塞满了打手。他们那么凶猛地击打着杨真,杨真的身影立刻就被湮没在一群生龙活虎 的青春躯体中。他们在台上跳来跳去,发出了海海的声音,双拳紧握,仿佛杨真是一个沙袋,而他们则是在练武功。一群黄军装一会儿拥到这里,一会儿拥到那里, 喧嚣着,犹如波涛汹涌中的大浪头。赵争争突然意识到这样做不行,她对着麦克风叫道:“同志们,留活的,留活的,还有用,留活的!” 台下立刻一片相互提醒声:“留活的,有用,贸活的,有用!”那些人就收回拳头,像下饺子似地往台下跳,杨真重新显露了出来。他被打倒在地,血流遍体,头上 鲜红一片。人们继续呼口号,直到现在,真正的批判还不能算是开始,这不过是个下马威吧。他艰难地爬了起来,好几次摇摇晃晃,像一只被屠宰后没杀死的牲畜。 台下的人,从呼喊到沉寂,屏声静气地看着他爬,像是看一场惊险电影。他终于站住了,抬起头来看着台下,台下的人清楚地看到,两股鼻血怎么样从他的脸上喷涌 而出,一直流向胸前。

提糊糊桶的人第三次上台,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有些难为情了。他走路的样子有些别扭,下面已经有人在笑他,这使他实在不好意思。这也是打他开始拎 糊糊桶以来从未碰到的事情,给一个牛鬼贴标语,竟然要贴三次,只能说明他的无能,他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一开始他对这个杨真并没有什么感觉,一个普通的老 牛鬼罢了,但现在不同了,他对他结下了私怨!脑子一热,他突然发起狠来,一桶糊糊夹头夹脑倒在杨真身上,然后掏出一大卷标语,七张八条地就往杨真身上扔, 把他的脑袋贴得完全盖住,白色的标语带垂挂下来,看上去杨真就像一个白无常。这个出其不意的效果显然使年轻人大为开心,人们禁不住鼓起掌来,赵争争带的 头。气氛一下子松弛了下去,现在,刚才那个倔强的老家伙顿时就变成一个跳梁小丑了。

有人突然惊喊:“血!血!“

偌大的会场再一次沉寂,所有的人都看到了鲜血。它不是喷涌出来,而是从头部贴住的白色标语后面迅速地渗儒出来的。顿时人们就看到了一朵鲜红的血色花。鲜血顺着标语往下滴,滴成了一条血路,溅成了一幅奇异的图案,像是鲜血在发光!

那个头顶血色花的人,那个被埋在标语中的人,在寂静中猛然迸发出笑声:“哈哈哈哈哈——”

他仰天大笑,声嘶力竭,他笑得那么惊天动地,那么拼尽全力,最后变成了呐喊。他笑得被鲜血浸透的标语突然在顶部裂开,露出一张裂缺的嘴来,他再一次哈哈大笑,白色的牙齿,被他在笑声中喷射而出。

台下,突然响起了回声,那是惊恐的尖叫,先是一声,然后是一片。胆小的姑娘们终于撑不住了,开始叫喊着往外跑。赵争争也吓住了,这个杨真,第一次超出了她的批斗的经验之外。

当笑声再一次推向极致的时候,所有翻在杨真身上的标语突然全部脱开,它们就像一件血衣,沉重地落在了杨真的脚下。那个血人睁开眼睛,眼睫毛上都挂着血珠,他直愣愣地看着会场,终于,缓慢而沉重地轰然倒下。

吴坤赶往赵争争处时,杨真还没被送往医院,他孤零零地躺在台上,身下一摊鲜血。一群年轻人正在讨论是让这死不悔改的花岗岩脑袋死掉,还是送去抢 救。吴坤赶到现场,一看杨真的样子,二话不说,走到赵争争面前就是一个耳光。这个耳光把所有在场的中学生都给打愣了,赵争争颤抖着,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吴 坤一挥手,急救车就把杨真送往了医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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