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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八章(1)


     

  公元第一千九百七十一年之秋,东海边的苦役犯杭得茶,照例在海滩上度过他的白天。那是他在列宾的名画《伏尔加船夫》上看到的生活,但数年过去,他已经开始习惯了。

得茶所在的拆船厂,环境倒是不坏,“南方有山,名补恒洛迹,彼有菩萨名观自在。”得茶在一本破旧的《华严经》上看到了这段文字,补恒洛迹是普陀的梵语,汉语意为小白花,也是中国著名的供奉观音菩萨的佛教圣地。

自1966年的革命以来,这个从唐代开始兴盛的中国佛教四大名山之一的海天佛国,僧尼已经被赶得几乎一个不剩。得茶在劳作之余,踏遍了这个十二平方公里的小岛,那些被称之为普济、法雨和慧济的大寺,那些从前的小小的庵院,是得茶经常光顾的地方。千步金沙和潮音古洞,常常是寂寞无人的,正好由着他杭得茶去叩访。在那些监禁他的人看来,只要他不离开岛,他就算是蹲在一个大监狱里。而在杭得茶看来,只要能够脱离了那场他深陷其中的丑剧闹剧,他就算是脱离了樊笼。

他和这里的景色非常默契,大海、沙滩、破败的佛门,落日、打鱼的船儿。夏天到来的时候,海上云集的风暴把天压到极低极低,黑云翻墨,世界就像一个倒扣的锅底,他和他们的那一群,背着纤绳在沙滩上跋涉着,拖拽着那些从泊在海边的破船上肢解下来的零件。他们的身体几乎弯到了贴着地面,他们的手垂下来,汗滴到了脚下张皇爬动着的小蟹儿身上。苦难就这样被勒进了他的肩膀,鞭子一样抽在他的灵魂上。肉体的苦到了极致,就和精神的煎熬合二为一。苦到极处之时,偶尔他抬起头来,看沙滩与田野接壤的堤岸,那里长长的地平线上是高阔的天空,天空下是两个小小的点儿,那是盼姑姑和女儿夜生。她们几乎每天都到海边来眺望他,给他生存下去的慰藉。

孩子已经虚龄五岁了,十分可爱,一直就由杭盼养着。她很想给孩子取一个跟上帝有关的名字,甚至悄悄地取名为圣婴。但她不敢公开那么叫她。接生的九溪一家与左邻右舍七嘴八舌,报了一大批时髦名字:卫东、卫彪、卫青、红卫、卫红、文革、闻雷,听上去简直就是一支皇家侍卫队或者宫廷御林军。最后还是得茶一语定乾坤,说:“孩子是夜里生的,又是白夜生的,就叫夜生吧。”大家听了都一愣,说不出不好,也说不出好。有人冒失,便问那姓,得茶有些惊异地看了看对方,仿佛这根本就不是一个问题,说:“我的孩子,当然随我的姓。”

知道底细的杭家女人,一开始都担心吴坤会来抢了女儿回去。竟然没有,连看都没有来看一次。江南大学和一般社会上的人,都把此事作为一件稀罕的风流韵事,甚至那些对吴坤很反感的人,也以为他在这件事情上做得很大度。不错,杭得茶的确因此而一棍子打下去了,但这能怪谁呢,竟然生出一个私生子来,吴坤没有一刀杀了杭得茶就算有理智了。

得茶并不算是正式的公安机关判刑,实际上还是一种群众专政的特殊形式。定下来送海岛后,盼儿一声不响地就办了退休手续,杭家的女人中,只有她可以陪着得茶一起去服苦役。男人受难之际,也是女人挺身而出之时,这是从祖上传下来的传统。这在别人也许是不能想像的,但对他们抗家的女人而言,却恰恰是天经地义的。

杭得茶开始了另一种生活。

也许那种泛舟海上的古代高士的梦想,一直在他的意识深处潜伏,也许他生性本来就是恬静,趋于自然,厌倦繁华的,也许这几年火热的人世的硝烟弥漫的战斗生活,实在是离他的性格太远,也许他到岛上的时间还不长,离群索居的生活的可怕的那一面还没有显现出来。当然,还也许海边人们对他还算不错,他们中甚至还有人对他抱以一定程度的同情。再说,他干活也着实让他们挑不出毛病。人们难以想像,这样一个瘦弱的戴眼镜的大学老师,怎么还能跟得上他们的步伐。得茶甚至连病也没有生过一场,看上去明显的变化,只是他的背驼了下去,他还不到三十,腰已经有些伸不直了。

休息的时候,他也和那些拆船的民工一样,端着大茶缸子喝茶。茶是本地人自采自炒的,也是他杭得茶过去从来没有吃过的。休息的日子,得茶在山间行走散步的时候,曾经在寺庵附近看到过不少茶蓬,它们大都长得比大陆上的茶蓬要高大。他记得普陀十二景中,还专门有“茶山风露“一景。民工们对他多有敬畏,那是因为他们已经听说了他杭得茶流放前的赫赫名声。他们告诉他,他们现在喝的就是佛茶,听说可以治肺痈呢。这个说法让得茶觉得新鲜,茶叶可治白痢,得茶倒是在不少史籍中见过,但此地的茶可治肺痈血痢,却是他头一次听说。为此他还专门写信回去,向他的爷爷嘉和讨教。

爷爷嘉和在给孙子得茶的信里,尽量把有关佛茶的事情写得详细,那是他对孙子的最深切的爱。他已经七十出头了,但他也在和时光较量,他也在等待。他用那种平常的口气对孙子这样说:

普陀山对于你是一个新鲜的地方,对于爷爷我,却是不陌生的。只是多年不曾上岛,不知当年满山满寺的茶树今日尚存否?你在信上说,这里的茶树长得特别高,当年我也就 此问题问过山中茶僧,蒙其告知,原来此地的茶一年只采一 次,夏秋两季养精蓄锐,到了谷雨时分,自然就“一夜风吹 一寸长“ 了。我还不知道你有没有可能去看一看此地人的采摘茶叶的方法,当年我上岛时,正是谷雨时分,我就发现了他们的采摘方法,较之龙井茶,是比较粗放的,但粗放自有粗放的好处,另外,佛茶也有龙井没有的洁净之处。尤其是炒茶的锅子,炒一次就要洗涮一次,所以成茶的色泽特别翠绿。再者,不知你有没有注意到干茶的样子,我“已经多年未见这佛茶了,但当年佛茶的样子我却记忆犹新,它似国非圆,似眉非眉,近似绒以,有人因此叫它“凤尾茶“。凭爷爷数十年间对茶的训览,这种形状的于某,还是独此一家呢,不知今日还存此手法否?……

见爷爷信后,得茶立刻就取来干茶比较,却是一些常规的长炒青,并无凤尾状之茶。有一位老人说,你爷爷此说无错,当年佛茶正是这样峨蚣状的,不过那都是和尚炒的,从前的茶,也大多是和尚种的。如今和尚没了,哪里还会有什么佛茶。

祖孙之间的这些通信往来,从不涉及家事和国事,甚至连得放与爱光的双双坠崖的大事也过了很长时间才告诉他。这样,他们才渐渐地少了许多监视下的麻烦。盼儿与夜生有行动自由,但几年中她们一次也没有回省城。来回做联络工作的还是寄草。经过一段时间的修整,杭嘉和的眼睛白天依稀能见光,他常常和孙子通信,他口授,寄草笔录,往往孙子的一封信,他能回两三封。

尽管如此,人秋之后他还是有一段时间未收到孙子的信,这使他忐忑不安。所幸不久盼儿来了信,原来得茶的右手骨折了。得茶受伤,是因为拉纤时,绷紧的钢纤绳突然断裂,纤绳飞扬到了半空,分头弹了开去,一边的断头不偏不倚地打到了他的右手臂上,当下打断了他的手臂,把他痛得当场就昏了过去。

短暂的养伤的日子,杭得茶莫名地烦躁起来,夜里失眠,白天也无法克制自己的失落。这种极度的灵魂的痉挛,在他听到他永远失去了他的手足得放和爱光之后,曾经剧烈地发作过一次。在那些日子里,他甚至想过要葬身大海。活着太痛苦了,所以越来越多的人寻求死亡,这种无法忍受的煎熬直到现在也没有平息。此刻,望着湛蓝的大海,他焦虑不安,仿佛又有什么事情会在那个秋天发生一样。看得出来,草民们对那些翻来覆去的政治风云变幻,已经失去了1966年的热情,他们已无暇面对更远更大的东西,他们几乎已经被他们自己的细密如秋茶般的忧愁和烦恼压得喘不过气来了。

只有抗盼,依旧虔诚如故,现在她祈祷主能够让得茶趁受伤这个机会休息几天。岛上的人对他不错,有不少人认为他迟早是要回陆地去的,甚至直接奉命管教他的人也对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过国庆节后,得茶还是重新回到海滩上。他的右手还吊着绷带,但这并不妨碍他用左肩背纤。大家都劝他干些轻活,他那一份他们会替他干的。得茶没有答应,他觉得他已经好了,可以上工了。

一切仿佛并没有改变,依旧拉着沉重的纤绳,在沙地上匍匐前进,汗依旧流在大地上,蟹虾们依然在沙滩上蹦跳。当一条条大船被一点点拆完的时候,他杭得茶的命运仿佛也在这样一天天地被拆掉。天那么高,风那么紧,心那么凉,沙滩上的人们被衬得那么小,前景那么渺茫。远远望去,他看见一个女人抱着孩子从沙滩上向他跑来,孩子一边欢快地跑着一边叫着爸爸,那是盼姑和女儿夜生。风吹起了她们的头发,这是一幅他已经领略过多少次的图画,所有的无奈、等待、消沉、绝望,希冀和慰藉,都在这里了。汗从他的眉间雨一般落下来,他擦了一把。现在他的视线不像刚才那样模糊了,但他却比刚才更难受,他像是被挨了一枪,气都透不过来了,站在原地发呆,拉纤的队伍立刻从他身边过去,他的纤绳脱落在地上。他看到了她们身后的那个男人。女儿很快就跑到了他的身边,杭盼惊魂未定地对他说:“怎么办?他来了怎么办?“女儿也慌慌张张地对着他耳语:“爸爸,坏人来了,坏人来抓我们了!”然后一把抱住了得茶的脖子。

那个男人终于在离他们不远的地方站住了。他们互相对望了一眼,得茶把目光重新投向大海。平静的海面上,有几条渔船在缓缓地游七,然而这个人来了,新的惊涛骇浪又将掀起来了。

吴坤几乎可以说是浙江最早得知九一三事变的知情者之一。他非军人,与此军事集团虽保持良好关系,但还不是那条线上的人,照后来的人说,他还没有上那条贼船,这实在可以说是万幸。也曾有人提出疑问,说他与赵争争保持了非同一般的关系,而赵争争之父却明显是上了贼船的小集团成员,他这个准女婿能没有一点关系?保吴坤的人立刻反驳:这正是吴坤抵制反党小集团、捍卫正确路线的铁的事实。众所周知,赵父和其女赵争争多年来一直想把吴坤纳入他们的势力范围之内,吴坤同志以大无畏的革命精神、灵活机智的革命策略,像打虎英雄杨子荣一样地深人威虎山,像钢刀般插人了敌人胸膛,既消灭了敌人,也保全了自己。现在,他终于可以和他多年来相恋的革命伴侣、我省杰出的贫下中农代表翁采茶同志喜结革命连理了,你听,那喜庆的鞭炮声,既是对毛主席革命路线的又一次伟大胜利的欢呼,也是对这革命友谊的升华的由衷赞叹。

想把吴坤打下去的那一方,听着那结婚的鞭炮,还真是无话可说,暗暗咬牙切齿:这只狐狸,真是越来越狡猾了!

此时此景下的吴坤,真是悲喜交加:悲的是他不得不和翁采茶这个他现在讨厌透顶的女人绑在一块儿过日子;喜的是他总算摆脱了赵争争——照杭人的方言,他可是差了“一刨花儿“,就得和赵争争绑在一块儿了。

吴坤和赵争争,原本定于那年国庆节结婚,他虽然还想拖,但赵争争的父亲终于出马了。他不想让女儿的相思病继续生下去,也不希望赵争争真的在广阔天地干一辈子革命。女儿精神异常,他也不是一点不知道,他想让女儿回来发展,首先得建一个家,稳定她的政治能力和精神状态;另外,赵父对吴坤还是满意的。接班人的问题,于家于国都是最重要的大问题啊。就这样,老将出马,一顶两,谈了一个下午,主要是谈革命,最后顺便谈了谈感情。吴坤何等聪明一人,立刻心领神会,他踌躇片刻,才暗示赵父,这个主动权不在他,完全就在赵争争。赵父对他的回答很满意,当下就给赵争争发了电报。远在天边的赵争争,在黑龙江火速地办好一切手续回来,天天等着和吴坤去进行法律登记,但吴坤却迟迟不办。赵争争这一下是真急了,吴坤却轻描淡写地说:急什么,明天结婚,今天登记也来得及。

吴坤倒不是因为要等着林彪的飞机在温都尔汗爆炸。他迟迟不办手续,是因为他实在不想娶这个能够一茶炊把老师打死的悍妇。她那种嘴脸,反应在家庭里将是一场长期的内战,这一点他已经有了充分的思想准备。

他为什么一定要娶他实在是不想娶的女人呢?这个绝顶聪明的男人,对这个问题无以回答。他只知道他是不自由的,有一种超越个人之上的冥冥中的力量在左右着他。但他已经走在前不着村后不巴店的半道上了,要回去是不可能的,回头就是灭亡,别人不答应,他自己也不答应。那么,只好往前走了。而往前走,首先就得娶赵争争这个神经质老婆。两难的境地把吴坤搞得自己也几乎发精神病。时局却在这意想不到的时刻伸出手来,救了吴坤一把。

20日那天,未来的岳父大人应该从上海回来,但他不但没有回来,而且开始音讯全无。与此同时,杭州那些和赵父一条船上的人,也开始同时失踪。政治嗅觉极灵的吴坤,立刻通过他的耳目,打探到了最机密的消息。这个爆炸性的消息几乎把吴坤震昏。他一直以为自己还残留着的那些可以被称之为信仰的东西,这一次彻底毁灭。接下去他要做的,就是操作层面上的事情了。不再有行动,只有许许多多的动作了。

国庆节那天,原定吴坤与赵争争的结婚日,赵争争披头散发地来到了吴坤的住所。她手里拿着一张当日的省报,指着那上面继续刊登的中国二号人物的巨幅画像,说:“你看,他不是还在吗?谁说他死了,啊!谁在散布政治谣言,谁敢阴谋迫害写进党章的接班人?“她面色苍白,目光呆滞,那天夜里吴坤宣布不能和她结婚时,她就一下子痰迷了心窍.以后几天她的精神状态越来越不对头,一会儿顶两个枕头,一会儿抱一床被子,一会儿跳红头绳舞,吵着闹着非要和吴坤结婚。周围的人不知吴坤底细,都对他冷眼相看,已经有传闻说他也要步他那个准岳父的后尘。

正是在这千钧一发之际,吴坤找到了默默忍受心灵煎熬的翁采茶。翁采茶的政治生命十分干净,她和吴坤的关系早就中断了,但对吴坤的爱情有增无减。可以说她的生命的再创造过程,完全是由吴坤一手完成的。没有吴坤,就没有她翁采茶的今天。拥抱吴坤,就是拥抱今天,就是拥抱她翁采茶自己的生命。这种爱已经到了完全盲目崇拜的地步,爱也使她“智慧“起来,使她甚至有所发明有所创造,把所有献给毛主席的歌,都悄悄地换成吴坤的名字,把所有的我们,都换成了我——把敬爱都换成了心爱,这就够了,所有的献给毛主席的歌,这一来都成了情歌;心爱的吴坤,我心中的红太阳,心爱的吴坤,我心中的红太阳,我有多少贴心的话儿要对你讲,我有多少热情的歌儿,要对你唱……

她虽然心里日夜唱着情歌,但她和赵争争一样,披头散发,喉咙嘶哑,和爱情的本质——美——越来越相去甚远。就在这时候,她那不忍目睹的形象又让酷爱女人美的吴坤见到。吴坤站在门口,一见那母夜叉样子,浑身都摇晃起来。眼看着他就要厥倒,翁采茶一个箭步上前把他扶住,她泪流满面、痛不欲生地叫了一声:小吴,我会帮你的!我会帮你渡过这一关的!吴坤这才清醒过来,他默默地几乎可以说是勇敢地端详着采茶的脸,一咬牙一跺脚一别脸,牙齿缝里挤出一声:嫁给我吧!还没等她回答,他就面无人色地一个人走了。

事情并没有到此就结束。越来越糊涂的赵争争刮到了一点风声,更加变本加厉地来闹。有一天他半夜才回家,打开帐子,吓了一大跳,赵争争一声不响地躺在他的床上,两只眼睛睁得大大地看着帐顶。见了吴坤,_笑嘻嘻地说:你可回来了,新婚之夜让我好等。

已经决定和翁采茶结婚的吴坤,这些天度日如年,正在等待着上面给他划线,岂能容忍赵争争再来添乱。这个疯女人,不知道会把她自己和他吴坤都送上历史的陪绑台。真是无毒不丈夫,吴坤大吼一声:把她绑起来,送到古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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