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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2)


 奇怪的是吴升一方面气得头昏眼花,一方面却又一丝不苟地在那挂着名画的茶室里张罗,把天醉、小茶,甚至撮着,都安置得妥妥帖帖。

“吴升,我看我还是把你从茶行里叫回来开茶楼算了,你干老本行,看着都舒服。”天醉说。

“那是伺候人的活儿啊,“吴升说,“哪能干一辈子?”

“这倒也是,我看出来了,吴升是个有抱负的人。有抱负好,我会助你的。“

“谢谢杭老板。”吴升就欠着身子作奴才状。小茶在旁边看了,打了个寒颤。现在,一下子的,她什么都想起来了。许多年以前,少爷给了她松仁儿,吴升踩在泥地里,又挖出来给她吃。他还哭了呢,他为什么哭?

夏季的日子里,沈绿爱过得很平静。丈夫每天早出晚归,有时在茶庄,大部分时间,是在候潮门茶行。春茶生意过后,丈夫又开始张罗到桐庐收鲜枣,到 塘栖收莲子,加工后,运销香港和广东。再有的时候,丈夫便是在茶楼中度过了。茶楼开了张,白天有人来个鸟,吟诗,夜里听评弹和大书。丈夫常常半夜三更回 家,有时甚至彻夜不归。回来了,见着妻子,很客气,小心翼翼地告诉她,到哪里去了。而她,大半是已经睡下了,听了他的解释,她连头也不回。

她对她依旧是处女的状况,也已经无可奈何地接受了。这一件床上的私生活,现在已经成了整个家族的公开的秘密。她的母亲和婆婆为此专门开过几次神秘的会议。接着,各种各样形色诡橘的郎中,开始出现在忘忧楼府。她的丈夫,开始吞吃各种各样的中药。

沈绿爱冷漠地看着这些人鬼鬼祟祟地窃窃私语,一段时间以后,婆婆问她,有没有好一点。

“没有。”

她硬邦邦地回答。

“你自己要上点心啊。”婆婆说。

“这不管我的事。”她漠然地说,心中怀着对这个女人的怨恨,瞧她生下了一个什么样的儿子。

“这种事情,两个人的,也难说哦。”婆婆微言大义地说。

终于,一个老不卡卡的老女人,被一顶小轿子,抬进了院子,她们把她和沈绿爱单独地关在了屋子里。

接着,沈绿爱便听到了她从来也没听到过,也想象不出来的许多古怪问题,她虽落落大方,也被问得面红耳赤,连连摇头。

那老巫婆又开始向她传授她的房中术,沈绿爱觉得又羞怯又好奇,她从来没有想到人生来还有这么许多乱七八糟的动作。她又蠢蠢欲动了。

半夜里,丈夫回到家中,悄悄地睡下了。她翻了个身,轻声问:“这么晚?”

“是啊,听金老大的《武松打虎》。”

她想再和他说几句话,把身翻了过来,丈夫像一只弓虾,头朝外,顷刻间,鼾声响起来了。

她叹了一口气,想,天亮时再说吧。

她几乎一夜也没有睡,快天亮时,她小心翼翼地去碰她的丈夫的背,丈夫醒了,把头斜过来,奇怪地问:“天还没亮呢,你干什么?”

沈绿爱吃了一惊,丈夫的目光不再是胆怯、心虚和恼火。丈夫的眼睛里充满了陌生,仿佛在说,你是谁啊!

杂役吴升再一次进入忘忧楼府的时候,秋风已经起来了。

没有一个秋天,比吴升在这个秋天更加伤感了。

夏末的时候,小茶去和茶清告别,她脸色不好,鼻翼上出现了小小的蝴蝶斑,她说:“茶清伯,我要走了。”

茶清正在打算盘,劈叭劈叭,抬起头,看了她一眼,问:“有地方住吗?”

“就住在——”

“——不要再说。”

茶清手掌用力一摇,挡住她的话:“我晓得你活得下去就够了,别样事情,我不想晓得。”

小茶膝盖头一软,跪了下去。”茶清伯,我不好再做下去了。”

茶清的目光,从她面孔上移下来,移下来,一直移到脖子下面,胸脯下面。他突然站了起来,又坐下了,松了口大气,把抽屉打开,一长条银元包好,取了出来。

“拿去吧,总有用得着的时候。”

小茶哭了,杭天醉在吴山脚下租了一套小院,她得搬到那里去住。她怀孕了,这对她来说是无可选择的事情,至于她这算是妾,是外室,还是其他什么角色,她是不曾去多想的。

“起来吧,“茶清挥挥手,“过得好就过,实在过不好,再来寻我。”

小茶在进入自己的小院落前,还经历了一件事情,轿子抬到清河坊的时候,路堵住了,说是前面有个女叫化子死了,没人收尸,正横在路口呢。

天醉从轿上下来,一会儿就上了小茶的轿,说:“我手头没带银元,你给我几个。”

小茶的那简条子就打开了,银元滚在地上,咕嘻嘻响,杭天醉取了几个。小茶看着杭天醉给人钱,有人抬起那叫花子,一颠,一包东西掉了下来,打开一看,是一只茶盏,侥幸没有打破。

老太婆那张脸,烂得鼻子嘴巴都分不清了,一看就是个生杨梅大疮的妓女,年老色衰,脏病染身,最后落一个暴尸街头的下场。

杭天醉捡了那茶盏,又撩起轿帘,把它要递给小茶。小茶慌得要推:“不要不要,讨饭佬的。”

“她是小莲,“杭天醉说:“这茶盏是我给她的。”

“小莲是谁?”

“给你吃松仁子儿的人。”

“我可不认得她。”

“不要问了,收好。”

杭天醉突然不高兴了,小茶连忙接了那茶盏,抖抖籁籁的,也没地方放。最后,找了她的小包裹,把茶盏打了进去。

但是,她讨厌这只茶盏,许多年来,见到这只茶盏,那张腐烂的老脸,就会从她的记忆深处浮现出来。

吴升一直跟踪在他们的后面,一直跟踪到吴山脚下。他亲眼看见小茶进了那个门口有一株狮子柳的小院子,白色的粉墙,圆的洞门,用瓦片叠成的墙窗。 门是朱红色的,对开的,两个铜门环挂在那里,那么无动于衷,仿佛谁住在那里都与它无关。吴升走近了,贴着门缝往里望,他吃了一惊——他看见撮着在院子里搬 着家具。他也知道了?那么还有谁不知道?难道杭天醉的那位大脚老婆,也允许了小茶的存在?

吴升知道,有钱人家的三妻四妾是很正常的。那么,他吴升是败了,他悻悻然地往回走。

撮着拉着空车,走过他的身旁。吴丹说:“杭老板有乔迁之喜了?”

撮着吃了一惊,见是吴升,才说:“我当是谁?草帽压得那么低。你怎么到这里来了?“

吴升便撒谎:“正要到茶庄去取银子,卖家只相信你flJ茶庄用印子戳的银元,路过这里,就见小茶往这个院子进来。新鲜,杭老板娶二房了?”

撮着再也不吭声了,闷着头往前面拉车,吴升心里那口恶气出不掉,是不肯罢休的,说:“撮着,你跟着你家少爷,胆子也真大,什么事情都敢做。”

撮着把头抬了起来,很诚恳地说:“吴升,你这个人,就是没有分寸不好,问东问西,问得太多了,要有祸祟的。”

吴升倒是被这个三十来岁的同行的一席话,说得问住了。他盯着撮着那副牛眼,黄的板牙,面孔瘦得刮不下半两肉来,脑后那根头发,盘在脖子上,像根烂井绳。吴升想,莫非我也有一个这样的将来?”轮不着你来教训我!”他咬着牙齿,对撮着说。

“不是自家的东西,想都不要去想。”撮着继续说。

“轮不着你来教训我!”吴升咆哮了,跺起了脚。

“你要吃亏的。”撮着再一次认真地停下了车,“你这个人,要心太重了!”

吴升进了忘忧茶庄,帐房先生是个胖子,见了吴升便说:“我这里没有现钱。”

“茶清老板说好了,叫我来取的,人家只相信你们这里的银元。”吴升见了旁人,依旧是很乖巧的,尽拣一些好听的说。

“你?”

帐房从眼镜上面对他看。

“押缥的在门口等着呢。”吴升又说。

帐房说:“原来倒是准备好了的,前日被老板支走了。”

“老板的日用开销,还要到帐上来取?”吴升装作不晓得,其实却明白了,这些钱派了什么用场。

帐房说:“你这穷得叮当响的光棍,哪里晓得大有大的难处?拆了东墙补西墙的事情,最平常不过的。”

“那我们那头怎么办?老板等着银子呢!”

帐房见四周无人,才说:“我给你指点一个人。”

“谁?”

“你去找少奶奶。”

“茶庄不是一直就由杭夫人撑着吗?”

“如今杭少爷升上来主管了。他又不是个真正在上面费心思的人。挣得不少,花得也不少。杭夫人对他,也是睁只眼闭只眼。茶清伯又走了,这里上上下下,我看杭少爷也就对着少奶奶心里发点怵,别的还有谁在眼里?”

那帐房因为和吴升熟了,又兼杭天醉自掌了事以来,常到帐房处随便支银元。有时,拉开了抽屉,有多少就拿多少,连数都不数。那帐房要他等一等,他便说:“等不得,有三个买主盯着金冬心那幅《寒梅图》呢,就看谁先把钱送到了。”

“那也得数一数啊!”

“不用了不用了,自家的钱还不知道怎么用?”

这么说着,人和声音,已经在外面了。

帐房正愁着没有一个人替他传话,这个帐,他是越来越没法做了。老天开眼,吴升,就给他把机会送上门来。

吴升见有机会去亲自面对少奶奶,激动得眼睛都亮了起来。他的心里,有一团火在燃烧,不管三七二十一,他要冲上去。

然而他毕竟年轻,没有经验,没有尝试,他不知道告密的程序是应该怎么样的。他虽然生性能察颜观色,又会弄虚作假,但毕竟是在杂役的生活圈子里,是在垫底的过程中翻些小浪花,这和大户人家富人们之间的耍心计,层次完全不一样。

吴升首先在第一条上就失败了,他连阵脚都没有稳住。重新见到少奶奶沈绿爱的第一眼,他的腿肚子就要命地发软。这种女人,艳若桃李,冷若冰霜。吴 升见到她的时候,她正坐在廊前,茶几上放着一排的玻璃杯,足足有十几只。那女人穿一身浅色绿绸衣,正用茶炉煮开了水,往那十几只杯中倒水。天光很亮,把杯 子倒影照在李养色的茶几上,长长地拉出一排。那杯子却像要透明地化入天光之中去,但又因了绿色茶叶的环绕升腾而显现了轮廓。茶在杯中的冲泡起伏旋转,十足 地像是一个长长绿袖的女人,在舞蹈,在呻吟,在企盼。渐渐的,那些茶一根根地竖了起来,簇簇拥拥,争先恐后挤到水面,各自有各自的位置,便屏息静气地展示 绿色。那光芒,真是如日中天。但是时间很短,光阴如箭,岁月如梭,齐刷刷的,一排十几只杯中的茶,几乎同时,下沉了。下沉了,一直沉入杯底。

沈绿爱在做这件事情的时候,全神贯注,不动声色,屏心静气。吴升在一旁晾着,便大气也不敢透。他一点也不明白,有钱人家搞这些东西,有什么意思。但它的确是很好看的,很奇异的,而且,很香。

“说吧。”

她终于开口,她的眼睛又大又黑,蒙着一层冰霜。吴升心中一惊,他一下子就不明白,自己应该说什么,怎么说了。

“帐房先生那里取不到钱。”他慌慌张张说。

“这不关我事。”她开始拿起两杯茶,放在天光下,比较它们的色彩。

“你看哪一杯水颜色更好?”她问他。

他胡乱地看了一下,指着一杯颜色偏绿的,说:“它。”

“算你聪明,这是沸水稍凉片刻再泡的。”

“是“

“是什么?是是是,你倒说出个道理来?“

“水太烫了,泡不出好茶。”吴升说。

少奶奶慢慢地用大眼睛盯着他,说:“讲对了,讲对了。”她站了起来,在走廊上走来走去,自言自语:“做人也一样的,懂吗?”

吴升慌了起来,想自己是不是碰上了一个脑子有毛病的人。

“帐房那里取不到钱。”

“我不是跟你说过了,这不关我的事。”少奶奶有些惊讶地说。

“杭老板全支走了。”

“你怎么知道?”

“他支走了。在吴山租了房子,还养了一个女人。她叫小茶。是从我们茶行接走的。“

他想都没想,就咕嘻哈嘻地往外倒个底朝天。

“你说什么?”

“很长时间了。大家都晓得了,就你不晓得。“

沈绿爱轻飘飘起来。她想她是怎么啦,怎么有一种在半空中浮游的感觉,她嘴里吐出的字,一个个像气泡,可以在天上飞。她听见她自己对自己说:“你滚开!”

吴升想,少奶奶要昏过去了。他又兴奋又恐惧,又解气又心慌,他语无伦次地喊了一句:“他们睡觉,我门缝里看见了!”

然后,他便全身哆啸着往回跑。他还期待着一声惊叫,但是没有。他从假山后面看见少奶奶坐在茶几后面,两只手要去掀茶几。吴升眼睛闭上,准备听那惊心动魄撕心裂肺的粉碎之声。他再睁开眼睛时,却看见少奶奶坐在烟雾升腾的热茶后面,捧着一杯茶,慢慢地,一口一口地,抿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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