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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章(2)


供龛内供了个白胡子老头,手里拿根红线。嘉平实在忍不住好奇心,又问哥哥,老头是谁,拿根红线干什么?嘉和想了一下,说:“父亲说过,这个月亮下面 的老头,拿一根绳子,拴住了一男一女,以后要让他们做夫妻的。你还小,长大就知道。我也是。我不明白,老头是见到谁就拴谁的吗?”他们下意识地看看自己的 脚脖子。

这些关于大人们的话题,不能引起嘉平的兴趣了,他不想看庙中那些玩意儿,跳跳蹦蹦地就跑了出去,可是刚跑出门外,便又喜出望外地站住了。他看见了牵着一白一红两匹马,正从白云庵走来的赵伯伯。

赵寄客往词庙里进去的时候,沈绿爱刚刚求得一则得之,舍则失之。

赵寄客轻声说:“怎么你也信这个?”

“命这个东西,信则有,不信则无,姑妄听之。”

“弟妹算的是什么命?”签,曰:求 沈绿爱轻声说:“我是在算革命呢!算一算你们是否成功?”

赵寄客觉得可笑,说:“这里是专司男女情爱的,不算革命。”

“情爱与革命,又有什么区别?我看差不多的,不信你算算看!”

赵寄客见沈绿爱那么认真,便也求了一签,此签写着:“一则以喜,一则以惧。”赵寄客的脸色就变了。说:“莫非义举,只有一半把握?”

沈绿爱见赵寄客也认了真,便笑着说:“一二不过三,我再来一次。”

这一次,沈绿爱求得一签,使赵寄客信心大增。签上写着:“子规半夜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归。”

赵寄客说:“这是说革命以来,多少仁人志士血洒江湖,不信平生志愿不能实现。”

正说着,沈绿爱悄悄把枪从篮子底下取出要塞给赵寄客,恰好给一头撞进来的嘉和看见。嘉和一下子愣住了,半张着嘴。他看见赵先生和妈向他射来的疑虑的警惕的目光,失声便说:“我不会和人家说的!我不会和人家说的!“

沈绿爱走过来,搂住这小小少年的肩头,说:“嘉和不晓得要比嘉平懂事多少。赵先生今日和你爹要带了我们去盐官看潮呢,今日不是八月十七吗?”正说着,嘉平也跑了进来,说:“爹来了。”

赵、沈二人连忙收住话头,便往隔壁的白云庵走。才走了几步,便看见杭天醉愁眉苦脸出来,见着这二人,便说:“正吵着呢。”

“谁?”

“还不是你大哥和陶成章的人。”

赵寄客直跺脚:“都什么时候了,还吵。”

原来,这白云庵始建于宋。清末,寺僧智高和徒弟意周,在此住持。他们为人好侠尚义,又同情反清革命,白云庵便成为革命党秘密机关所在地。赵寄客平时常在这里歇脚。灭清举事,自然以此为商讨地点。

杭天醉和赵寄客不一样,只当革命是一场宣泄,大家万众一心,只以反清为宗旨,不晓得其中还有那么多纷争是非,恩怨夙债,派系党争。几次舌战下来,他的头都大了。

“我哪里晓得他们湖州人和绍兴人有那么多不对路的地方。陈其美派人来说沪浙要联合行动,我说同意的,这边说我帮我的大舅子沈绿村,说绿村是陈其 美的人,我哪里晓得还有这一层关系。这边还说陈英士靠不牢,陶焕卿从南洋筹来的款,全给他大嫖大赌用掉了。我想想这倒也的确犯难,此等品格,如何革命?好 嘛,我才说了两句,沈绿村便斥我没头脑、软骨头、见风使舵。我现在是老鼠钻进了风箱,两头受气,这叫什么革命?我算是把它看透了。“

正这么大发牢骚,沈绿村也面孔铁青出来,冲着赵寄客便说:“赵某人,我今天跟你明说了,若是延缓了千秋大业,你们都是历史罪人,我要到中山先生面前控告你们,总有一天,你们要自食其果。”

绿爱从小任性,她喜欢的事情,容不得别人不喜欢,哪里受得了温文尔雅的大哥会如此歇斯底里。她又心里向着赵寄客,整个人正被激情罩着,恨不得什 么都献了出去,成就赵寄客的大事呢。她和丈夫一样,也是不甚懂革命的,只要赵寄客说好,她就说好,因此便道:“大哥,你有话好好说嘛,都是自家人。”

“你妇道人家跑这里凑什么热闹?”沈绿村大发雷霆,“天醉,你把你老婆领回去,夹手夹脚,女人也来多嘴了!”

老实说杭天醉还真的没见过大舅子发这么大的火。或者说,他从来没有想到,一个人品性深处埋藏着的东西,一旦暴露,会这样地强悍。他一下子愣住了,求援地看着赵寄客,不知如何是好。

沈绿爱哪里受过那么大的委屈,又当着赵寄客的面。一下子眼泪就扑了出来,转身便跑,被赵寄客一把拦住。嘉和怔住了,面对骤然事件,他常常会这样怔住,说不出话来。倒是嘉平看见舅舅斥骂母亲,气得又跺脚又捶胸:“坏舅舅!坏舅舅!我不准你欺侮我妈!“

杭天醉也才醒过来,颤着嘴唇,轻声说:“你怎么可以这样?你怎么可以这样?她是不顾性命来给我们送武器的,革命怎么可以这样的,我不革命了……”

这边,他一手拉着沈绿爱,一手拉着孩子,就往回走。赵寄客心疼地看着他们的背影,对沈绿村说:“亏你我都是中山先生弟子、老同盟会员,这样说话 行事,何颜对先我们而去者?秋谨、徐锡城若地下有灵,魂不能安。洪杨革命不成功,败在自相残杀。我们正开始筹划举事,就开始自相攻击了。我们究竟革什么 命?我劝你眼光放远一些,不要自己人先就伤了自己人。“说着把枪一把塞进沈绿村怀中,往前赶了数步,一只手就捞起了嘉平,把他放在自己那匹白马的鞍上,对 天醉说:“走,看潮水去!”

杭天醉激动、兴奋、混乱而又迷茫。结结巴巴地说:“曼殊答应了,待、待、待今日夕阳之际,乘一划子,夜游-…·西湖,还特特告我,泛舟湖、湖上,任尔……东西——”

赵寄客跨上了马,大声说:“明日'八月十八潮无',今夜夜潮,比之夜西湖,自然又别有一番大气象可有心领略?”壮观天下不知诸位

沈绿村阴着脸站了一会儿,挥挥手说:“一群狂生,无可共谋事,观你们的夜潮去吧!”

嘉和站在父亲的红马之下,眼巴巴地看着父亲。在他的印象中,父亲是只乘撮着拉着的人力车的,他从来没有见过父亲骑马。但是今日不一样了,父亲挟 住他双腋,一提,他就上了马。然后,父亲也上来了。原来父亲也是会骑马的。一匹枣红马,一匹白马,中间夹着一顶轿子。两个孩子骑在马上,又骄傲又惊喜,互 相时不时地望一望,笑着,说不出话来。沈绿爱坐在轿中,尚未恢复那被震惊了的心情。她一会儿掀开左边帘子,看见了白马和白马上的一大一小,一会儿又掀开了 右边帘子,看见了红马和红马上的一大一小。她激烈动荡的心,渐渐平复下来了。轿子一晃一悠,在她的感觉中,就仿佛他们已经安全地行驶在一浪又一浪的夜的大 潮之上了。

浙江、之江、曲江、罗刹江,源于皖之休宁,西入浙省,婉蜒八百吴山越水,纵览十万锦绣湖山,经两浙十一市县,出杭州湾入东海。于湾口喇叭形处,生雄扩浩荡、地动山摇、举世无双的钱塘大潮。这是赵寄客在远隔东流的梦中时常听到的潮声。

三千里外一条水,十二时中两度潮。往年,杭门一家也年年看潮。只是尽在白日,人山人海,不知看潮看人。像这样专程赶三十里来看夜潮的,也只有赵寄客这样的人才想得出。

大约半夜时分,嘉和与嘉平被他们的妈摇醒了。嘉和从陌生的床褥上坐起,才知道他们睡的是刚才临时歇息的盐官小客栈。小哥俩一下床身子就歪了,忍 不住哎晴哎晴叫了起来。屋外赵伯伯说:“走不动就算了,明日看昼潮,一样的。天醉骑了半日马,胯就痛得迈不开,起不了床,不能去了。“

嘉和、嘉平听了连忙说着不痛不痛,披着毛毯,一歪一斜地跟着沈绿爱出了门。

腥咸的江风从夜的深处刮来。月色横空,江波静寂,悠悠逝水,吞吐瞻光,大潮尚未来临,此一行四人,在镇海塔塔灯下抱膝而坐。塔下,亦有三三两两 来观夜潮的人们。月色即明,那呈弧形的鱼鳞大石塘在幽明幽暗中,便幻化得无限长远,仿佛没有尽头,一直砌到了天边。嘉平又冷又激动,一会儿跳起一会儿坐 下,侧着耳朵时不时地问:“赵伯伯,是不是马上就要来了?是不是?你们是不是已经听到潮声了?旧年我看过白日里的潮水,父亲带我来的。他怎么啦,骑马骑得 屁股痛?要不要我赶回去把他拖起来。多可惜啊,多可惜啊,他再也不可能见到月亮下的潮水了!”

“你坐下,像你阿哥一样,别胡扯了。”沈绿爱生气地一把把儿子拉到身边,“你看嘉和,一声也不吭,老老实实等潮水来。你当想什么就有什么的?那是缘分。我们和夜潮有缘,你爹没这个缘分。要不怎么到了这里他还来不了呢?“

“弟妹莫不是怨我?”赵寄容笑了起来,“我这人向来不强人所难,凡事悉听尊便。天醉起不来,我有什么办法?”

沈绿爱问了一下,低声说:“我不怨你,我怨谁去?”

赵寄客别过脸,看了一眼沈绿爱,满脸月色的面容,叫他骤然一惊,他一下子竟闭上了眼睛,心中狂跳起来。他站了起来,向着大潮来临的方向,双手叉着腰。风色陡寒,远远的,海门潮起了。

嘉和始终抱膝坐着,一动也不动。他没有嘉平的激动,相反,这大潮来临前的万籁俱寂却使他小小少年的心升起从未有过的悲凉。他很难相信,这样无声 无色的世界里,这样一片的苍茫甚至渺茫里,会出现巨浪滔天的大潮。这是不可能的?这是可能的?风这么凉!带着腥气和咸气,这应该是海上的风吧。我还从来没 有见过海呢。可是我好像觉得自己马上就要看到大海一样。唉,大潮,还有传说中的潮神,究竟是怎么样的呢?真想知道!真想真想知道!由于过度的急切,又担心 希望落空,嘉和拚命地用一种悲观的情绪来弓旧自己,一边却又竖起耳朵来听赵伯伯对嘉平说古。

“你说什么?潮神有没有?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当然,我们既然到了这里,不妨以为是有的吧。春秋时吴越争霸,吴国打败了越国,越王勾践请和,吴 王夫差同意了。大夫伍子骨极力反对纳降,夫差赐剑令他自杀。死前,伍子管说:我死后,把我两眼挖出来,挂在都城东门上,我要亲眼看着越国兵士杀进吴国的城 门!”

“真的,他真的把眼睛挖出来了?”嘉和问,气透不过来。

“当然,伍子管是大英雄,只有大英雄才说得出这样的豪言壮语,划划西湖船儿的人是没有这等见识的。结果,吴王夫差把伍子前的尸体装到一个牛皮口袋投到钱塘 江中,伍子肴英魂不散,化为潮神,朝朝暮暮素车白马卷涛而来。你听,你听。他来了!他来了!十万军声半夜潮。来来,都站起来,抱住我,小心被潮水卷了去! “赵寄客陡然激动了起来,把两个孩子一手一个搂在怀中。

此时,沈绿爱满耳都是天雷一般的轰隆声,眼前一道白练,似清非清,势不可当而来。她满胸都被这白练塞住了,憋得透不过气来,一把从后面抓住了赵寄客的肘弯。

“不用怕,不用怕!有我赵寄客在。都抱住我,我抱住这镇海石鲁的脚!“赵寄客大声地说话,但涛声几乎淹没了他的声音,“怎么样?怎么样?有劲吧!他日素车东浙路,怒涛岂必属鸥夷。

谁的诗?是张苍水的,知道吗?张苍水,英雄!大英雄!不用怕,八月涛声吼地来,头高数丈触山回。须臾却入海门去,卷起沙堆似雪堆。……看见碰头潮了吧?两龙相交,浪花喷溅。……等一等,等一等,回头潮来了!回头潮来了!抓住我,回头潮来了!”

一阵尖叫堵住了他的声音,回头而来的潮水斜倾到他们身上。

他们每一个人的身上都被潮神那巨大冰凉的湿舌头舔过,四个人 湿淋淋地抱成一团。他们披着的毛毯,被潮水轻轻一扬手,取走了。潮水从他们的半腰横过,把嘉和与嘉平没得只剩一个脑袋在 外面,但他们狂喜激动,毫不畏惧,他们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大刺激。

绿爱死死地抱住了寄客的后腰,赵寄客能从背上感受到丰满的惊颤的依附,从一片冰凉,到渐生暖意。他们的这个相依为命的姿势,一动不动地僵持了很 久。绿爱从水中睁开眼睛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被荡涤过后的新生之感。她觉得,她成了另一个女人。这个女人没有从前,只有现在,经历了潮水的灭顶之灾,依 靠在一个真正的男人背上。她真希望就那么靠一辈子。赵寄客似乎也感受到了这女人的炽热情怀,他有些激动,但更多的是犹疑,他小心翼翼地松动着身躯,说: “过去了!过去了!不用怕,过去了……”

博里借懂的杭天醉拐着脚赶到江边时,吃了一惊,怔住了。他恍然如梦,梦中是那个泛着银光的背影——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为什么那背影会无所 不在,无以躲避。难道那背影附到寄客身上去了?他惴惴不安地走上前去,背影消失了,他松了口气,看着月光下这四个亮晶晶湿源源的人,问道:“潮水呢?潮水 什么时候来?你们怎么啦,你们身上是月光,还是水?“

那个晚上,茶清和往常一样,提着灯笼,从候潮门步行而来,专程拜访杭家。他手里提着的,还是那盏写着绿色杭字的杭家灯笼。和以往唯一不同的是,他的身后跟着小心翼翼伺候着的吴升。

他们一路都在商量着如何利用火车,把生意做大做活。行至太平坊,突然眼睛闪电般一亮,耳根边喧哗的人声如潮般汹涌而来。茶清下意识地闭上眼睛,再睁开时,奇迹出现了——夜晚变成了白天。

此时,杭州城灯月交辉,上下天光。市民倾城而出,万人空巷。人们被挂在半空中的电灯吓住了。

茶清被这光明世界照耀得手足无措,不用灯笼,他反而不会走路了。他惊异地半张着嘴巴,仰起脸,看那木杆子上的鸡蛋黄一样会发光的东西。他有一种 正在做一个关于光亮的梦的感觉。但是这种梦感并不长久,吴升一把夺过灯笼,三脚两脚踩扁了,嘴里还叫着:“不用灯笼了!不用灯笼了!“他狠狠地踩着印有抗 字的灯笼,好像杭家就这样会被他踩在脚底下。他的白厉厉的牙齿,又暴露出来了。吴升欢呼雀跃着:“你看,你看,茶清伯,都在踩灯笼呢。有电灯了!有电灯 了!从此,夜里就是白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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