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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章(3)


汪庄从陆路走由南山坦白路进去,水路更为方便,坐船可直达汪庄上岸,上岸便可见茶号的“试茗室“,那里绿草如茵,花香扑鼻,竹树蔽天。室内敞明 雅清,陈设古色古香,有嵌铜红木茶匣,有竹器漆器茶具,有宜兴紫砂茶具,也有景德镇精瓷茶器,让你一面品爆龙井香茗,一面观赏、选购精美的茶器和名茶。买 主则是游客兼茶客,三杯过后,伙计把包好的茶叶送到你面前任你挑选,付款取货。如此风光如此茶,安能不使人醉乎?

杭氏父子和赵寄客水路而来,坐的是比从前“不负此舟“要小得多的划子。三人一舟,各人说的全是各人的话。

“你们倒还有心情听琴呢茗?听说孙传芳从江干进来的事情吗?“

“怎么没有听说?卢永祥上吴山测字,测字先生是个秀才,姓金,我认识的。给了他两句杜诗:'江流石不转,遗恨失吞吴。'是让他急流勇退方能后起有望,卢永祥可不就急流勇退了?”

“城里不少人跑掉避祸去了,我们几个倒有心情优哉游哉?”

“我倒是去过汪庄多次了。错翁那数百张名琴我也都见过。我这是专门带了你去见识的。有唐琴,龟纹断,色黄黑相间如龟板,其纹有形无迹,琴背有' 流水混混'四字。旁边还有一行小字:唐开元五年益州宣化道人为遗叔先生制。还有一把宋琴,流水断纹如浪痕,蟋翁题了十六个字。我倒是也还记得:样桐古木, 合器通灵,发音清逸,寄静宜情。”

“好一个寄静宜情。兵荒马乱,军阀混战,哪里还可以寄静宜情?”

“国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不管军阀怎么打,茶叶在山里照样年年发,我们活着的人也照样年年要喝茶嘛!这不是寄静宜情?”

“嘉和接了茶庄果然面目一新,别忘了汪庄亦是你杭家的对手了。听说每年新茶上市,汪家那二公子总要亲自来杭州,住在汪庄,亲自验收郊区茶行代购的龙井茶,再度评审,择优进货。君不忧其取而代之乎?”

杭嘉和淡然一笑,说:“赵伯伯过虑了,连翁隆盛这样的茶号都不怕,我们还怕什么?忘忧茶庄近年来虽惨淡经营,但每天茶行收购运来龙井毛茶,亦是当晚复炒,上簸去末,成品收缸。相比之下,汪庄茶号毕竟要稍逊一筹!”

赵寄客满心欢喜,看着坐在船头的英年华岁的杭嘉和,他也为自己往年在两个孩子中更偏爱嘉平而羞愧。在他看来,嘉和总不如嘉平更果断勇敢,敢作敢为。是他看错了?嘉和是那种需要细心琢磨的人,这点像他父亲,只是他比他父亲更能隐忍也更有主张罢了。

这是一个9月的初秋的下午,天气依旧炎热。湖面亮如锡纸,一会儿耀了这一片,一会儿又耀了那一片。热气熏得西湖昏昏欲睡,四周是一片懒洋洋的寂 静。舟子划着船,连船桨机械地划入水中的声音也仿佛要睡着了,时间被热烤得凝固起来。但时间是绝不会真的凝固住的,巨大的激荡将接蹈而至,只听轰然一声 ——面向南山而坐的嘉和猛然一跳,从船首站了起来,他半张着嘴巴,不敢相信他亲眼看见的现实。整个夕照山烟雾腾腾,魔气冲天,鸦雀炸飞,压黑了半个湖天。 “雷峰塔倒了!”杭嘉和面色苍白,嘴唇颤抖,他的父亲则胜目结舌,目瞪口呆。

那一年9月,却尚有一个人的心机既不在卢,亦不在孙;既不在直系,亦不在皖系。在他眼里无军阀,他自己就是他心里那个独立王国的军阀。

1924年9月某日,昌升茶行的老板吴升,就那么坐在自己刚刚落成的新茶行小客厅里沉思。手下的人一个不剩,都叫他打发开了,他要一个人坐一会儿。

这一幢砖木结构的二层楼房,专门设有大的厅堂和工场,供南来北往的茶商使用,光是厨房就设了好几处,为的是让信伊斯兰教的人方便。甚至楼上还有 个小房间,设了卧榻、烟具,专门供人抽大烟的,又有专供人打麻将的。吴升自己,不赌不抽,甚至嫖都不嫖。这一恶习,改造在旧年游街之后。那一次的游街并非 就此摧毁了他的意志。他中夜醒来,不免悲壮地想到,现在,他在别人眼里,再也不是一个跑堂的抹布一样的东西了。他是一个对手,一个别人已经在认真对付的对 手。

这些年来,他里里外外上上下下地努力,早已如十年生聚十年教训一般地卧薪尝胆,悄悄挣得了一批家产:开了布店、南货店,昌升茶行也经营得很像样了。

带着嘉乔,住在吴山圆洞门里,名声便不好,正是苦于没有脸面向茶界交代——怎么就对忘忧茶庄这样地忘恩负义呢?虽然现在忘忧茶庄的股份是完全没 有了,但这幢茶行的房子,却是茶清伯在时置办的,茶清伯自然用的是忘忧茶庄的钱。吴升多年来一直厚着脸皮充干儿子,为的就是要争口气。现在好了,妈的,你 的儿子游了我的街,可叫我抓着机会了。可是我偏含冤受屈地装孙子,我偏按兵不动,一切如常,我照样鞍前马后地在茶行张罗。人心就是这样,我越是装出受苦受 难的样子,人家越是同情我,南来北往的山客和水客们都愤怒了。纷纷地写信来,要求我去天津、去福建、去广州做客。我呢?又偏不去,却派了心腹,带上嘉乔去 一趟趟地送礼。礼是厚的,不怕送得重,以后会有机会重重地回来。嘉乔单单薄薄的小可怜样儿,见了人家又乖巧,又磕头又作揖,阿爷阿叔一张嘴巴甜得出水,他 们就想起吴升的好处:你游了人家的街,人家却养着你的儿。吴君者,真善人也,真君子也;杭天醉者,禽兽也,伪君子也,臭狗屎也。

就这样,时机成熟了,今年清明前,吴升在候潮门另立门户,开张大喜,鞭炮响彻海月桥候潮门。山客水客们,全部拥向了新开的昌升茶行。老房子呢, 吴升一转手竟卖了个好价钱,作了木柴栈。老撮着在老房子眼睁睁地看着新主登堂入室,愁得直对他的儿子小撮着跳脚:“都是你,都是你,你要跟着二少爷去游什 么街?你看你看,人家是君子报仇,十年不晚吧。”

小撮着什么地方都很像他爹,但是门板牙要小那么一点点,暴 眼珠要那么平一点点,厚嘴唇要那么薄一点点,衣衫要那么新一 点点,小撮着从任何角度看,都要比父亲进化一点点了。

新伙计要找的便是他的新主人了。新上任的忘忧茶庄老板乃 杭嘉和也。沈绿爱刚坐过月子,毕竟做产是件辛苦事情,徒有垂 帘听政之心却再无这般的实力。嘉和赶到现场,恰巧看到人家往 从前的忘忧茶行里抬木头。吴升就在对面的新昌升茶行楼上看着 杭嘉和呢。他想:你杭嘉和还能够怎么样呢?我不但卖了你这幢 楼,我还敢买了你的忘忧茶楼呢。

杭嘉和静静看了一看就回了家,直接便去问父亲,这幢房子 的产权应该属谁?父亲正在书房练字,听儿子问便说:“按理自然是我家的,只是吴升既然成了茶清伯干儿子,那些乱七八糟的事情,谁有心思管?这些年我都没去过问,这会怎么又突然问了?他要卖就卖吧。嘉乔都在他手里呢!这个强盗坯子。“

嘉和再去找绿爱,绿爱说:“要说茶清怕买了房子该有地契啊。那地契上写着谁的名字呢?吴升说茶清伯把房契给他了。鬼相信!你父亲不让我问,说嘉乔给他们养着,别过分。他也不想想,他占了嘉乔,是占了吴山圆洞门呢!“

嘉和也不再听父母如何言说,就退了出来。他晓得再追下去,便要追到小茶身上去了。母亲死时一个字也不提父亲和他,那是怨恨着他们呢。现在怕不是 报应吧。……难道茶清爷爷真的会把房契给了吴升吗?不可能!那么,真正的房契会在哪里呢?他这么想着,不知不觉便跑到茶清爷爷从前住过的小房间再去寻找。 小房间尘埃厚积,肃穆寂寞,嘉和心头一热,他觉得他在这里一定能够找到他所需要的东西,这就好比冥冥之中必定有人在护佑你一样。他闭上眼睛拉开抽屉,心情 紧张,他张开眼睛时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一只小扁铁匣,打开一看,安安静静,里面只有一份房契,房主是杭天醉的名字!就如茶清爷爷生前就已掐算好的一 样,他等着有一天有人来求救于他呢!

拿着这张房契沈绿爱什么都明白了。她带着产后虚弱的身子和嘉和一起去了昌升茶行。他们什么话也用不着说了,绿爱动了动下巴,嘉和挥了挥手,小撮 着把那份房契往吴升眼前一晃,吴升就什么都明白了。可他同时又不明白了,这么多年,他占着这房于,也没见杭家来提房产问题。怎么突然真房契又冒出来了呢? 这下他那个假房契可就露馅了。

“你们开个价吧。”他无可奈何了。他知道赵寄客和沈绿村回来了,杭天醉不抽大烟了,他一时又成不了忘忧茶庄的对手了。

老板杭嘉和表示不开价,因为他们根本就没打算卖,除了不打算卖之外,还打算跟他算一算这几年来的房租。吴升阴险地紧抚嘉乔之背说你们不看僧面至 少也要看佛面啊。杭嘉和拉起了阿乔一只手说得把阿乔带回去了。吴升这才急了,说由他抚养嘉乔这是小茶的遗嘱。嘉和淡淡一笑说从法律上说未成年孩子是不能离 开亲属的,你算老几?我们不妨法庭上见。吴升一想这可就是祸不单行了,又要房子又要孩子,这个杭嘉和实在不可小觑。一旦嘉乔被要回去,这吴山圆洞门他们一 家也住不成了。这么一想他双眼发红,一把抱住嘉乔,声音发颤问道:阿乔你想不想回羊坝头!谁料一提起羊坝头三个字嘉乔就怒火中烧,一把甩开了大哥的手说: “谁跟你回去谁不是人!”

“那倒也不是由着你说说的,有法院呢。”杭嘉和耐心地解释。吴升晓得这下麻烦了,杭嘉和的丈人是律师啊。

没奈何,吴升只好厚着脸皮再去和那柴行老板说法,好说歹说,总算把那房子重新要回来了。他和嘉乔站在对面楼上看着这重新归了杭姓的大房子。它此 刻被一把大锁锁着,冰凉凉地板着面孔,仿佛随时都有可能一跃而起与他作对交战。吴升想象有朝一日此处茶叶商人们进进出出的情景,感到严重失落。早知如此, 还不如赖在其间不走。看着身边嘉乔,心里又被一种说也说不出来的温柔和心酸占领了。

“爹,干爹你怎么哭了?”

嘉乔用手擦着他心目中的英雄眼中的泪,他嘴唇哆啸着,自己的眼眶中也开始渗出了泪水。

“嘉乔啊,我看见你妈了。”吴升说。

“她在哪儿,妈,妈,你在哪里?”嘉乔嘴唇一撇,眼珠子就朝房梁上翻。他永远也不会忘记母亲上吊时的那副样子,他都看见了。他一想起母亲死时的样子,他就悲从中来!恨从中来!他和羊坝头那一家就有不共戴天的冤仇了。

“儿子,她在你身上附着呢。”吴升用劲挤着嘉乔的脸,“儿子,我看见你,就看见她了。”

嘉乔明白了,说:“干爹,你是说我长得像我妈。”

吴升摇摇头,吴升没法告诉嘉乔,你妈不顺我,你妈她不肯做我吴家的人,哪怕我要把她干了她也不顺我。你妈怨恨着羊坝头的杭家人,怨恨你爹顾自己 救命不理睬她了,这才把你和房子给了我。那是心里还牵挂着你那没用的爹呢。当我心里不清楚?你妈就是到死也不明白,她得跟我才对。她上吊不是因为别的,是 因为她丢尽了脸。她想把魂儿留给自己,把身子抵押给大烟。我不干!我可把她给看穿了,我要干了我可就啥也没了,没了她的魂儿又没了她的身子,那粉红色的有 着毛边的身子……好了,这一来她就只有死路一条了!她除了上吊还有什么别的出路?要说是我把她逼死的也不过分,谁叫她抽大烟来着?我是让杭天醉抽,又没让 她抽……

吴升这么想着,一团怨毒揉皱了他的心——小茶你可就是死错了。你留下了魂儿,留在儿子身上了。这个儿子啊,崇拜我,信任我,对我言听计从,还与我风雨同舟患难与共。只要我手里握着你儿子的手,小茶,你就一辈子跟着我,你在地狱里,也得跟着我!

这么想着,他把嘉乔扳了过来,盯着他的眼睛。说:“嘉乔,你大了,你可都明白了吧,你羊坝头杭家,抢的不是我的房子,全都是你的!”

十几岁的少年再一次把头探了出去,对面那幢空荡荡的上了锁的大房子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想那是我的,一种蛮横不得的压抑的痛苦使他的眼睛憋出了一片泪花。

吴升一下子举起他的下巴:“你往远处看!”

他的视野一下子就对着窗外那个都市的天空了。远远望去,在一片黑瓦之中,有一幢精致的门楼。

“那是什么地方?”

“是忘忧茶庄。”

“记住,那也是你的!现在让他们占着,日后你长大了,你是要把它们全都夺过来?”

“是的,我要把它全部夺过来,把里面的人全部赶出去!”嘉乔的那颗小野心像一粒膨胀的种子,在腐烂的土地上钻出了芽芽,便开始了疯长的历史,“谁害死我妈,我就要谁去死!”

他咬牙切齿地发誓,他这样又稚嫩又歹毒的誓言,让吴升血液沸腾,他猛地抓住嘉乔的小薄肩膀,说:“嘉乔,好样的,配做我吴升的儿子!”

嘉乔则雄心勃勃地看着忘忧茶庄,说:“我夺回了忘忧茶庄,我要八抬大轿把爹抬进府里去,我要让爹住杭天醉的房子,睡他的床!”

突然,他们的身后,轰隆隆的一声,天崩地裂一般,升起了小半个天空的尘埃。鸦雀们声嘶力竭地怪叫起来,压黑了这一大一小两个男人的身后的世界。他们却似乎不为这天塌了似的险境所吓。什么雷峰塔倒了?它爱倒不倒,不关我们的事!我们有我们的大事要办呢!我们要复仇!

这两个没有血缘关系却又比父子还亲的一大一小,就这么任凭身后乱鸦齐飞,尘埃满天,就那么远远地注视着忘忧茶庄,一 只眼睛闪耀着希望的光芒,另一只眼睛燃烧着复仇的毒火。

1924年9月的军阀入侵与雷峰塔倒塌,还对杭州城里另一位 女人不起作用。方西冷方小姐现在已经是正儿八经的杭家夫人了。她在杭氏家族有了自己的历史。一方面她为杭家生下了一对儿女:儿子杭忆,女儿杭盼。一个是怀 念过去,一个是面向未来,都是大有深意的。另一方面,她进入教会女中执教,重新成为基督教女青年会中的骨干人员。有了一位上帝可以信奉,方西冷女士那钟摆 似的情绪便安静多了。

如果她永远不再听到那些光荣的消息,那些非凡的、让人想起来眼睛就要发亮的日子,那么,她也许不会对她的丈夫怀有太多的遗憾。随着时光的推移, 从前开茶馆的热闹中那些不快的因素早就消散了,嘉平作为一个温洒的白马王子的形象,再一次在她脑中定格。不过,她也实在无法用想象中的那个虚幻的嘉平来打 倒眼前这个实在的丈夫嘉和。尽管嘉和在她心目中早已是个平庸之辈,但她对他那永远是相敬如宾的态度,实在是挑不出刺来。

杭嘉和他早已脱了学生装,换上中国商人习惯于穿的长袍马褂,那是缎子铜钱花样背心和黑锦缎的袍子。有时卷起袖口,便是雪白的衬里。他也仿照时下 流行的穿戴,带一块怀表,甚至因为近视的缘故,他也戴上了金丝边的眼镜。他那副样子,叫妻子方西岸看了,又端庄又平庸。方西冷不喜欢,她喜欢他穿西装,那 都是到娘家去时的行头。瘦削高个的嘉和十分绅士气派,举止得体,进退有度,在社交场上沉着寡言却使人刮目,这才是方西冷喜欢的嘉和。那样的晚上,方西岸就 会格外地狂热和温柔,使同样年轻的杭嘉和又欢愉又难受。第二天,他就换上长衫马褂,他受不了妻子那种过于功利的情爱方式,他明白,他娶了一个虚荣心极重的 女人。

现在,这个女人再一次被激情击中了,一看到信封上那叉手叉脚的大字,她就知道是谁写来的了。这封来自广州的短信读来振奋人心,嘉平不但还活着, 而且活得很活跃。他从欧法转道日本,在日本呆了好几年,结了婚,也有了一个儿子。现在,他在黄埔军校学习。他给嘉和的信很短——”国民革命一定成功,吾兄 安能稳若泰山乎?尝忆当年投身社会改造社会之热忱,吾兄现可存一二?“信写在一张戎装照片的背后,大檐帽,宽皮带,明亮的大眼睛,方方的下巴,宽宽的肩 膀,笔挺的脊梁。已是两个孩子妈妈的方西冷女士见了嘉平的照片,陷入了沉思,钟摆又摇荡起来了。她的沉思是那么地深,那么地深,以至于雷峰塔倒了,震惊了 整个杭州城,也没有把她从沉思中唤醒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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