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杭州知府林启在蒲场巷普慈寺设求是书院之际,离上个世纪的百年终结,只有三载春秋了。书院厅堂中,这位福建籍的维新人士,一边对着那三十名杭州精英训话——居今日而图治,以培养人才为第一义,居今日而育才,以讲求实学为第一义;一边不无欣慰之意地想:大清国变法,或可有期有望了!
杭逸飘飘然地立在三十名学子之间,细高,长脖,唇红齿白,眉目清秀。一身漂白杭纺长衫,外套一件隐纹万字黑色缎背心,外面别出心裁披一件黑色丝绒披风。一根辫子又黑又亮,晃晃悠悠不时摆动。他身旁立着的青年比他略矮一些,宽肩阔眉,肤色略黑,越发显得一口白牙。他是一身的短打模样,站如青松,油黑发辫略望。他略仰的下巴,给人一种傲慢的感觉,两只手背在背后,双腿叉开,绑了裤腿,双脚作外八字形,仿佛掌持利器,随时可望出手。不用说,是赵尘。
那日,林藕初甚为喜悦,摆了几桌酒席,庆贺儿子入学。酒宴上没有吴茶清,他去绍兴平水收购珠茶了。天醉有些失落,说:“我这一读书,家里的担子,又得你们挑下去了,头绪又那么多,依我看,出口的珠茶生意就不要做了。”
杭夫人挥一挥手说:“瞎说什么,不挣外国人的银子,茶楼能有钱赎回来吗?”
忘忧茶庄这十年的发展,一是传统的龙井内销茶,其次便是这绍兴平水珠茶的出口了。
绍兴平水,唐代便是个有了名的茶市,茶酒均在此交易。平水珠茶,也唯平水方有,团得滚圆,活像一粒粒墨绿色珠子,英人译名gun Powder green,绿色弹药之意。喝来,棱棱有金石之气,杀口得很。
珠茶最初出口被译为Hgson——贡熙,意为专门进贡康熙皇帝的茶叶。18世纪中期在伦敦市场上每磅售价高达十先令六便士。
忘忧茶庄做出口珠茶生意,要通过上海的怕和洋行。前十来年生意好做,全省据说最高年输出二十万担,过了浙江茶叶出口的半数。这两年走下坡路了,吴茶清内要对付茶庄事务,外要对付洋商,两头辛苦。筋骨虽好,岁月究竟不饶人,眼见着疏黄的山羊胡子变花白了。
那日夜里,天醉兴奋,站在书房外院落中,嗅那初降的春夜之气,便看见有纸糊灯笼从圆洞门游来,憧憧烛光中映一“杭“字。
天醉筋骨一紧,这还是父亲在世时一时雅兴定做的一批灯笼,不用红黑墨色写字,专用绿漆,使唤的年代久了,渐渐破损。唯有管家茶清的那一盏,小心侍候着,竟也成了他本人的一道风景。
茶清每夜经天醉书房的院落,往后院的老板娘住处,商议一日经营,已是杭九斋死后多年的规矩。原来茶界有规矩,女人不得上店堂应酬轧台面,林藕初虽感诸多不便,也是不敢破此行规的,每日的行情,便得赖茶清通报。
忘忧茶庄,前店后场,场后又有侧门,本可直通老板娘去处,但茶清偏要每日往杭天醉处一绕。杭天醉何等明白之人,那夜在月下见了茶清,叫一声茶清伯,说:“今日月光甚洁,茶清伯何必 再点灯笼?”
茶清看着少爷,慢悠悠捻一把山羊胡子说:“还是点着好。”
杭天醉背着手,去看养在石槽子里的几尾金鱼,又说,“年茶清伯找我母亲,直接从边门进去便是了,不必绕这么大的弯子。 伯伯年纪大了,腿脚不方便,眼睛又不太好……”
杭天醉说这番话时,眼睛一直也不好意思朝茶清看。茶清脚 定在那里,一只手拎着灯笼,另一只手捻着山羊胡子,半晌,说: “还是绕一绕好。”
吴茶清转身要走,天醉冒上来一阵冲动,他的背影总让天醉 心潮难平。
“我考上求是书院了。”天醉说。
茶清回过头来,朝他看一眼,就停住了脚步。
“读了书,你要做什么?”声音轻轻过来,把杭天醉吓了一跳,他的眼睛一下抬了上来,吃惊地盯着茶清伯。
“我还没想过。没……想、想好。“他结结巴巴地回答,“总之,国家是要、要变法,要改良的……”
风紧,早春发枯的竹叶瑟瑟地响,月儿躲进了云层,黑了天,烛光模糊,照得到方寸几尺。天醉觉得,茶清伯伯几乎是完全隐到黑暗中去了。声音便从黑暗中袭来,说:“读了书,要做什么,想好。”
他走了,身影飘忽,像一只暗夜里的老猫。杭天醉长长地舒了一口气。
母亲林藕初从石灰瓮里取出今年最好的明前茶,让天醉亲自送到赵歧黄家——不是这老铁头盯住杭天醉,哪里会有考入书院的那一天。
天醉把那一罐的明前龙井双手捧置到赵歧黄的红木案头时,赵先生抚案感慨:“到底是这样的人家,行事不流于俗,小小一罐龙井,胜过那大堆小包的人参木耳。”
天醉垂着双手,略低头,说:“母亲交代我告诉您,此茶是撮着专从狮峰山收来的'软新',老先生不妨尝尝。”
赵歧黄长叹一声,道:“难为你母亲这番苦心,'软新'这只牌子,也只有忘忧茶庄在做,今日送来的,可是极品中的极品了。”
“母亲说了,杭州的龙井,狮、龙、云、虎,狮是最绝的,要送,自然是送狮字号的。”
赵寄客正从园中练了棍棒回来,恰恰听了杭天醉这番理论,便拿腰间束着的带子拭着汗,笑说:“天醉,我看你也不必再去读那经史之学、孔孟之道了,径直就继承了忘忧茶庄多省事,迟早你还是要当那老板的。”
“蠢货!你懂什么?以为这茶是随便喝得的?“赵先生捻着花白长须,教导着说,“陆子《茶经》中如何评说的——茶之为用,味至寒,为饮最宜。精行俭德之人,若热渴凝闷,脑疼、目涩、四肢烦,百节不舒,聊四五吸,与醒酬甘露抗衡也。“
赵寄客却是不那么以为然:“陆羽,中唐一隐士耳。精行俭德,亦无非自在山中,于世毕竟无所大补的。“
天醉便驳斥朋友:“如你所说,这世间就不要那高风亮节、不甘同流合污的高士了?”
赵寄客大笑:“什么高士?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家罢了。不见生灵涂炭,只图明哲保身,又要日后清名,赵寄客一生不为也。“
赵老先生便皱起眉头喝道:“少年狂妄如此,将来一事无成。”
“非少年狂妄,实乃少年壮志。我今当着这天地间第一绝品的龙井茶预言,二十年之内,天下必大乱——”
“胡说八道!”赵峡黄拍起桌子来,“大乱对国对民有什么好处?”
“天下之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大乱方能大治,大治方能开盛世之和平——”
“寄客兄,想来您是唯恐天下不乱了?”天醉笑问。
“正是。”赵寄客倒爽气。
赵歧黄连连摇头,痛心疾首地对杭天醉说:“我一生,就坏在嘴上,不料几个儿子中就偏寄客承了我这禀性。岂不知无论乱世治世,书生狂言,都必遭大祸。倘不及早防心防口,灭顶之灾速速临头矣。“
天醉一看,这父子两个真的拗起口来,连忙打圆场说:“不管世道如何变幻,白云也罢,苍狗也罢,茶还是要喝,病还是要治,忘忧茶庄和悬壶堂还是废不了,这就叫万变不离其宗吧。”
“兄弟你倒乐开,“赵寄客可不给天醉打圆场,偏往死里杀口,“真的天下大乱起来,忘忧茶庄和悬壶堂的牌子,还不晓得往哪里挂呢?”
天醉一边给寄客使眼色,一边说:“既然说得如此凄惶,倒也不妨今朝有酒今朝醉了。先尝尝这罐茶,放下那些治世之理,以后评说吧。“一边便要去开那只四方瓷罐的盖工。
赵峡黄见这只青花缠枝牡丹纹的茶罐/造型大气,稳重精美,其上牡丹俯仰向背,聚散飘逸,一看就是件贵重的古董,便说:“看这图案似与不似的意蕴,怕是前朝的器物吧?”
天醉一听便眉飞色舞起来,算是说到心坎子里了,这才真正打开了话匣子,说:“正是元朝的遗物,老先生真是慧眼,元朝青花装饰,最妙之处,便在这似与不似之间……”
赵寄客手里拿着本《龚定庵文集》,凑过身来,左看右观那青花瓷罐,说:“妙在何处?我怎么只看见那么几朵牡丹花,并无振聋发喷耳目一新之感呢?“
天醉愈发得意,全然听不出赵寄客的讥讽,或者说他对这年长二月的大兄的讥讽早就刀枪不入无动于衷,只管兴致勃勃地阐述自己的高论:“妙者,细微之处之精神也。如龚自珍'九州生气恃风雷'一般便无可称妙。你细细看这牡丹,或绿叶拥簇,孤花独放;或侧转反顾,羞羞答答;或妖烧端庄,大大方方;果然如舒元舆《牡丹赋})所咏:向者如迎,背者如诀,诉者如语,含者如咽,俯者如愁,仰者如悦,哀者如舞,侧者如跌,亚者如醉,惨者如别,或飓然如招,或评然如思,或带风如吟,或法露如悲。
他摇头晃脑地闭着眼睛,只管抒发自己的感情,直到发现听者鸦雀无声,才睁眼,见赵氏父子都有些异样地盯着他,便问:“怎么,我说得不对?”
寄客说:“你这是请我们品茶,还是请我们品茶罐?”
天醉说:“痴人,连我家撮着都晓得,品茶者,品水也,器也,境也,心也。宋人尚有'五不点茶',水不清,不点;器不精,不点……罢罢罢,我说这个,你哪里晓得,不提也罢了。”
赵歧黄坐在太师椅上,凝神注视着这位老友的遗孤。这父子两个做人,要算是父亲荒唐多了。如今儿子入了求是学院,也算是家道振兴,否极泰来。但这父子俩,依旧有命运相袭之处。美则美矣,优则忧矣。赵老先生心生感慨,长叹一声,仿佛这锦心绣口的美少年,韶华易逝,绚烂易灭一般。
那么,他自己的小儿子赵寄客呢?唉,心凶命硬,必遭飞来横祸,这一对少年,还不知今后如何在世道上奔走呢?想到此,不由咳嗽数声,说:“寄客,天醉性情中人,你长他二月,入学之后,要多多照应于他。”
“父亲所言极是。”赵寄客亲呢地拍拍杭天醉的肩膀,“有我杭州城里大名鼎鼎的赵四公子在,尽管放心。”
赵峡黄却说:“又吐狂言。我只是担心你,自以为可保护天醉,不知柔能克刚,或者哪一天,是要天醉护你的性命呢!”
杭天醉果然性情中人,顿时便被这父子俩的一番话,激动得热泪盈眶,不能自己,说:“若是哪一天我有机会来庇护寄客兄,便是造化了。实话告诉老先生,这个世道间,我最崇拜的便是寄客兄这样有英雄豪杰之气的人物,祛邪扶正,拯民水火。天醉不才,救世无能为力,幸亏有寄客兄这样的国之栋梁……”
赵老先生连连摇手:“此言过了过了。要说栋梁,将来或有一日,你们都是……”
“……天醉是必定成不了栋梁的,“杭天醉摊摊手,“天醉有幸成为梁栋雕镌之画,此生足矣。”
说到此,他拿起茶罐,一使劲,拧开了蜡封的罐盖,一股喷香的茶气,扑鼻而来。就近站着的赵寄客,顿时像是被一道咒语突然镇住了一样,半晌说不出话来。
“如何?”杭天醉从那自哀自怜的感伤中回来,笑问赵寄客。
此时,满座竟都被这说不清道不明的奇草之香弥漫了。杭天醉便匆匆地去关窗门,一边嚷道:“快快关了门窗,千万不要把这真香泛淡开去。”
赵老先生也把鼻子凑近茶罐,不由感慨说:“我喝了一世茶,今日方才是喝到了绝顶,这竟是老夫有生以来从未闻到的天上人间第一香了。”
门窗封闭之后,屋中自然便暗淡了许多。在幽暗的天光中,泛着稳重庄严而又精致的乌光的明代桌椅,此刻一扶手、一桌面、一靠背,便都隐隐地退到深处去了,唯有墙上悬挂着的由赵家祖上传下的条幅还泛着昏黄的旧光,上面“悬壶济世“四个字,看上去也模模糊糊了。那一老二少,便悄然坐在其下,被这氛氢的天地真气所感动迷醉,竟如摄了魂魄一般,说不出一句话来。
“是什么香?兰花香?豆花香?怎么还有一股乳气,好闻,好闻!”赵寄客使劲易动鼻翼,说,“无怪国破家亡之后,张宗子喝不到茶了,便到茶铺门口去闻茶香。我原来以为是这明末遗老遗少的迂腐,今日才知茶香如此句人,说不定哪一日,我也会去找个地方,专闻那茶香呢!”
这便是今天杭天醉听到的赵寄客所说的最柔情的一句话了。虽然赵寄客依旧是用开玩笑的口气说出来的,但杭天醉还是记住了。
他们三个,重新开了窗子之后,赵老先生取出两只粉彩盖碗茶盏,小心地用勺取出一些茶叶,见那龙井扁扁的,略阔,周边呈糙米色,赞叹道:“毕竟是忘忧茶庄的龙井,真正地道。但凡周围各县打着龙井牌子卖的茶,哪有这样的成色?”
“老先生不愧是行家,外头来人,不知真伪,以为那碧绿、纤细的便是龙井,不知真龙井片子反而是带些黄色且又稍宽的。”
赵寄客见杭天醉要用仆人刚送过的热水烫茶盏,便道:“天醉,我得了你的前朝遗物,也拿件宝贝出来送给你,也算是一物换一物吧。”
赵先生和天醉不免纳闷:此人一向喜新厌旧,南人北相,夹枪带棒,全无花前月下的闲情逸致,能够拿出什么宝贝来呢?天醉便问道:“你若送我龚定庵诗文,我是不要的,我家书柜中有。”
“这件宝贝,你若不要,我在杭州城里倒爬三圈。”
说话间,赵寄客三步两步跳入园中,把刚才习武时置放在石条凳上的一只紫砂壶拎来,掀了盖子,使劲把茶叶渣甩了出去,然后拎回屋中。说:“来得早不如来得巧,你算是碰上了,看看这是什么款?”他一下子把壶身倒了过来,露出壶底。
赵先生和杭天醉一见,异口同声道:“曼生壶!宝贝宝贝,怎么让你捡着这件好东西了?”
果然,壶底有“阿曼陀室“印记。天醉一疑,说:“怕不会是赝品吧?”
赵寄客冷笑一声,说:“你再看看那壶把下的款!”
果然,有“彭年“二字扳脚印,天醉这才真正信了,却又不好意思要,转手捧给赵歧黄。他知道,杭人眼中,谁家藏了一把曼生壶,谁家的门第都会高贵起来。
曼生,实为钱塘人士陈鸿寿(1768-1822)之号,西价八家为丁敬、蒋仁、黄易、奚冈、陈豫钟、陈鸿寿、赵之深、钱松诸人,集聚杭州,共创篆刻中浙派风格,曼生占一席之地,可谓金石大家。其人,在傈阳知县任上,结识宜兴制壶名手杨彭年兄妹,造型十八种,撰拟题铭,名家设计,手书写之,匠人制之,世称“曼生十八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