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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2)


日本佬要进城,吴升是愤怒的。不要说三十年前头他吴升差一点就死在日本佬手里,那是旧恨,还有新仇在眼皮子底下呢。你想想看,十六块钱一斤的龙 井茶现在只好卖到两角钱一斤,况且现在连两角钱一斤也卖不到了。茶庄也罢是茶楼也罢,统统上了门板,那老茶客们,八九不离十,都作了鸟兽散。吴升再精明也 拉他们不回来。茶客们说:“我们不比你,你可是有个儿子从前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的,也算是洋行里的买办吧。现在虽然不知到哪里去了,总归和日本佬有瓜葛, 你可以笃坦地坐在茶楼里不走。我们没有这样的儿子,日本佬放不过我们,还是三十六计走为上的好。“

吴升听了还要辩争几句:“说过头了,说过头了。你们又不是不晓得,我这个儿子,本来就是一个干的,不过是代人家寄养罢了,姓还是人家的,同我有什么关系呢?”

茶客们一边打那逃亡的包裹儿,一边摇手:“吴老板,你就不要脱了这一层的干系了,哪个不晓得你对嘉乔是比吴有还要亲的。嘉乔到上海同日本人做茶叶生意,不是你的主意?”

“同日本佬做生意,总比同自己兄弟对打要好。我也是要他避一避罢了,哪里是要他跟日本佬去做汉奸的。“

“吴老板,你这句话儿也不要说得那么满,嘉乔跟日本人做了七八年生意,平常回来,仁丹小胡子一撮,渐里哇啦一口东洋话,你敢保证他不当了汉奸?”

吴升听了,闷声不响,半天才说:“反正不是我生的,不是我们吴家门里出汉奸,我叫他们杭家门里领了回去便是。”

茶客们走都要走了,听了此话,又有不忍之心,便回头再宽慰他一句:“吴老板,你也不要往心里去,嘉乔现在是没有消息,也没说他就当了汉奸。和日 本佬做生意的人多了,早年他们抗家也是和日本人有过生意的,娶个媳妇还是日本人呢。做生意是做生意,当汉奸是当汉奸,两码事的。“

吴升听了,拱一拱手说:“有你们这句话,我听了也就踏实。我吴生一世做人,千错万错,做汉奸是不做的。日后万一有个什么说不清楚的地方,你们要 为我作一个证。“说着,眼泪水竟然就要落下来,慌得那干老茶枪们一个个地劝他:“你急什么,你是你,他是他,等嘉乔真有了消息,你再作打算也不急的。”

等老茶枪们一个个饮了那茶楼的最后之茶,凄惶而去,大儿子破脚梗吴有才放声大笑起来,说:“从前人家拿我和你比,说我吴有再破脚梗,也是三个抵不上我老头儿一个,一比就把我比下去了。我心里还一直地不信,今日领教,不得不服了。“

吴升立刻起身关了门窗,轻声怒斥道:“你懂个屁!”

“我怎么不懂?我也是你面前长大的,你这一手,我学不来八分,也学得来二分。嘉乔封封信都是到你这里的,你怎么会不晓得,他早已经做了日本人的翻译,过几日就要跟着日本兵回杭州城来了呢!”

吴升气得浑身发抖,半天才进出一句话:“你偷看我的信?”

吴有一看到爹真气了,口气就缓了下来,说:“爹,你别生气,一我这是佩服你呢。你活一辈子了,人争一口气,树争一张皮,你是不用出头和日本人打 交道的了,还有我们当儿女的呢。实话跟你说了,嘉乔也给我和珠儿写了信,让我组织了一批人,先行一步,杭州城里各到各处标语先贴了起来,欢迎皇军入城 呢!”

吴升听了此话,五雷轰顶一般,半晌才说:“我不是再三告诉了他,千万不要回来吗,他没跟你说?”

“怎么没说?”吴有手里晃来晃去地晃着那封嘉乔给他的信,“可是你也不想想,嘉乔那么多年住在我们家,一心一意就为了什么?还不是为了夺回他那个五进的杭家大院子。他要不是借了日本人的力,不当他们的翻译官,他能回来吗?“

“这是我们吴家门和杭家门自己的事情,和日本佬没有关系。没有日本佬,我照样能帮嘉乔把那五进大院子弄到手里。你快快去想办法,一定不要让嘉乔当了翻译官回来。“

“爹,你这可就是老糊涂了。从前嘉乔小,你护着他,他翅膀没长硬,那时你就是他头上的天,他不听你听谁的?如今他降个人物了,跟着日本人,日本人就是他的天,他还要你这个天干什么?“

“你——你以为嘉乔和你一样,一副坏下水!他当汉奸也是没奈何。”

吴有此时已经听得不耐烦了,心想,当爹的到底也是老了,背时了。都什么形势,日本佬都打到南星桥了,你还在分什么杭家的吴家的日本佬的?眼见的 就是日本佬的天下了,识时务者为俊杰!再说,当汉奸有什么不好,我若当了汉奸,茶叶生意做得比没当汉奸时还要好。这么想着,就一边往外走着,一边说着: “爹,你这话可不是又说得不当时了。说你话讲早了,是说你没见着嘉乔,你怎么知道他就是没奈何当的汉奸,或许他还是哭着喊着才当上汉奸的呢!说你话讲晚了 呢,是说那明日一早,嘉乔就跟着东洋兵进城了,这会儿正在半路上呢,你还叫我到哪里去找着再给挡回去啊?”

说完下楼,恍当吮当,骑上自行车,洋枪都打他不着了。

吴升气得坐在太师椅上,半天不动弹。好一会儿,一半是咬牙切齿,一半是无可奈何地自言自语:“嘉乔,嘉乔,到底不是我吴家的亲骨肉啊!”这么一 路心里且怨且咒地回了家,主意已经打定。他在吴山圆洞门小院子的那株老柳之下,想了一想,便叫来他那个黄脸老婆说:“吴有他娘,整理上东西,我们回家 吧。”

那黄脸老婆着实吓一大跳,说:“老头儿,这不是我们的家?你要我们搬哪里去啊?“

“这是吴山圆洞门,是杭家的,嘉乔明日回来,这房子就是他的了。”

黄脸老婆到底没什么心计,脑筋一点别不过来,反倒喜出望外:“明日嘉乔回来了?真是的,也不告诉我一声,看这兵荒马乱的,到哪里去弄好吃的。”

话说到此,被吴升大吼一声喝断:“别人家的儿子,要你轧什么忙头!”

老婆愣了半天,才说:“从前——”

“——从前是从前,从前他不是汉奸,我收他,给他一口饭吃。如今他跟日本人讨饭吃去了,他就不是我们吴家人了。“

老婆想了想,也不知道此事到底严重到什么分上,又说:“从前你还说,总有一天要搬到他们羊坝头五进大院子里去的。现在'倒好,连这吴山圆洞门的小院子都保不住了。”

吴升长叹一口气,对老婆说:

“嘉乔要害人啊,和他在一起,不要说羊坝头五进大院,连昌升茶楼也早晚保不住,我们还去跟他套什么近乎!”

老婆吓哭了,说:“老头儿,要不我们还是跟大家一起逃吧,偏偏就是你舍不得这份家业,家业再要紧,也是人要紧啊。”

又是一阵枪响,眼见着,城郊东南,火光就恐怖地升起来了。吴升望着那片被火光照彻的天空,长叹一声,说:“来不及了,已经开始死人了……”

吴有从小不好读书,跟着一帮久居在租界的日本浪人,在杭州城内趁火打劫,沿街墙上朱墨淋漓地一路写着标语——”大日本皇军乃神军也,皇军武运长 久“等等,他也就只配跟在后面拎糊糊桶。那写字的朝哪面墙上一指,吴有就朝着哪面墙上挥刷子,心里面竟还激动得不行。心想,此时嘉乔若骑着高头大马进城, 恰恰碰到他吴有在鞍前马后地跑,说什么也得在皇军面前为他美言几句的。他吴有别的理想也没有,就是想在杭州城的黑白二道上,做一个响当当的人物,脚一跺满 城颤,此生足矣。

正那么一边想着一边起劲刷着,就见眼面前一扇上了门板的门打开了,从里面探出一个中年男子的头来,正是杭嘉和的同学陈揖怀。看着这拨子人在黄昏 中哈吃喝喝的,一时十分吃惊,说:“昨日我这里门板上还有一条'打倒日本帝国主义'呢,好不容易用猪毛刷子刷干净了。你们这会儿写了,我还得刷。各位耐耐 性子,等赶走日本佬,我第一个来写。我这一手颜体,杭州城里也好算算看的,不信你们去打听打听。”

那群恶棍听了,一阵大笑,说:“你四只眼睛也不晓得怎么生的,出来看看,我们写的是什么?”

陈老师凑近了一看,脸色顿时就变了,紧张地回过头来,面孔在浓暮中一下子刷地雪白,只有那两只眼睛在镜片后面,出奇地亮了起来。

“瞌眈不醒,知道我们是什么人了吧?”

陈揖怀说:“知是知道,就是没想到你们这般气急喉头,馒头还没蒸熟,就来煞不及要出笼了!”说完,陋的一声,把门关上了。

那伙人,此时一个个都跟吞了炸药似的,见陈老师这般吃相,一时就躁怒起来。有一日本浪人就说:“明日皇军到,第一个叫他吃生活。”

正说着要走,只见门又开了,一杯凉茶迎面就没了出来,茶渣倒了吴有一身,吴有大吃一惊,吼道:“你干什么!”

陈揖怀轻轻回答:“茶有茶渣,人有人渣,你家卖茶,这点道理还不晓得?”

吴有再蠢,也能听出来陈老师这番话的意思。上去要抽人家耳光,便见一浪人拨开了吴有,将陈老师一把从门里拖了出来,冷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很会说话,也很会写字。不是说你有一手好颜体吗?我要你这就给我们写——大日本皇军万万岁——你给我写!”

陈老师说:“日本佬还没进城呢。”

“我谅你现在也不肯写,“那浪人突然抽出刀来高举在头,“我今日也叫你知道什么叫人渣!”

但见手起刀落,一声惨叫,陈老师右手臂,竟生生地被劈了一刀。只听陈老师一声惨叫,吓得吴有一跳三丈远。见陈老师家人冲出来哭天抢地地救人,吴有拔腿就跑,跑好远停下来,一头的茶渣只往下掉,眼前晃动的是那姓陈的手臂上喷出的血。

这下吴有是够刺激了,他就惊慌不停地吐了起来。这里顶着一头茶渣还没有吐完,那里几个日本浪人已经轻松地笑着过来。他们都是中国通,甚至是老杭 州。住在拱定桥下,平日里就交结着青洪帮横行霸道,今日终于开了杀戒,见了吴有缩成一团,便一手拎了他领子提起来说:“走,走,你以为这就完了,这还没开 始呢。等皇军来了,那才叫好看了呢!”

羊坝头附近,有两面青砖大高墙,当中隔了一道台阶高门,这伙人乱纷纷叫道:“这里好,正好一边一条。”便D4吴有上前刷糊糊。吴有愣了一下, 说:“这是忘忧茶庄。”那伙人又叫:'“正是忘忧茶庄,你家老子的死对头。一边写上一条,等着欢迎嘉乔大翻译官衣锦还乡。从此以后,大日本皇军就是你们吴 家的铁打靠山了。“

吴升听了此话,抖掉了头上最后一粒茶渣,劲儿又上来了。刷子满满地沾了糊糊,就往青砖墙上蹭。没蹭几下,啊呀一声叫,手肩就像被砍下来了似地死痛,刷子就掉在了地上。回头一看,一根手杖夹头夹脑地劈上来,打得他抱头鼠窜,连声叫着:“快,快抓住他,快!”

就见那人如黄钟大吕般地一声喝:“我看你们有这个胆!”

又听那几个人说:“四爷,四爷,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别动手累着自己。”

吴有趁着暮色中最后一点亮色,看清楚了,原来正是杭州城里的老英雄独臂四爷赵寄客。吴有一时发增:赵四爷是场面上一条好汉,这谁都知道。可那毕竟是中国人的好汉啊,不是明日就来了日本人了吗?不是刚才还砍了陈老师的手了吗?怎么见了这四爷就点头哈腰又变成狗了呢?

吴有正想不通呢,又听赵寄客说:“怎么给我涂上去的,怎么给我擦下来!”

吴有抱着脑袋走过来,心里面就不服。好歹他吴有“破脚梗“名声在外,杭州城里也是一方霸主,又有弟弟在日本人那里当翻译官。这个赵四爷,活了今日活不了明日的,他吴有还能听他的?

谁知那投子人竟说:“吴有,听四爷的,擦了。”

吴有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僵在那里一时没有动弹,就见自己衣裳被四爷的拐杖齐胸剖膛般地一把挑开了:“就用它擦。”

吴有没办法,只好脱下他那件九成新的褐色暗花缎夹袄,苦着一张脸,一把一把地擦自己的“屁股“。四爷虎视眈眈地立在背后,他连马虎都不行。

直到吴有那件夹袄都擦得没法子穿了,赵寄客才用拐杖一个个指着他们的脑袋说:“记住,这地方不是你们这种人来的,来了就别怪我赵寄客不客气。”

正这么说着,就听大门被人很快地打开了,见一年轻女人披头散发冲出来,一边叫着:“我同你一道去!我同你一道去!“又见几个人跟着冲了出来,抓 住那女人的肩劝着:“嘉草,你不要急,忘儿一顿饭工夫就回来的,有他小姨妈和他在一起呢,不会出事的,不会出事的。”那么劝着,一群人才又回了门,四爷也 跟着他们一起进去。等一切恢复了平静,吴有提着他那件被糟蹋坏了的夹袄,“呸“地吐了一口,叫道:“这是什么事啊,皇军也怕赵四爷!”

那伙子人吵吵闹闹往前走着,一边说:“你知道个什么!昨日皇军就有令下来特意关照了,杭州城里有几个人物不能动,其中就有这个赵老爷子。说句实话,杀你倒没关系,得罪了他可不行。“

这一番话,把吴有说得一下子缩回了脖子,再也发不出声音来了。

赵寄客闯进杭家,正是时候。嘉和原本性情平和,不失谦谦君子貌,此时也几乎被眼前的这几个女人弄得咆哮起来了。

此时的杭州城,东南一角,枪声不断,一支来不及撤退的国军部队正和日军边撤边战。从南星桥至闸口,已是火光冲了天,沿江一带,渐成焦土。还剩下 了十万人的杭州城中,妇孺老弱们纷纷四处逃散。杭州城号称东南佛国,亦是中国基督教重要传播地,而中国伊斯兰教的四大名寺之一凤凰寺也就在忘忧茶庄的附 近。杭州人,平日里要烧高香,临时更要抱佛脚。那些划十字的就进了由牧师苏达里、万克里等人以万国红十字会名义出面设立的难民收容所——湖山堂、思澄堂等 等;那些祈祷安拉的回民们纷纷避入了凤凰寺;杭家既不信上帝,也不信安拉,杭天醉过世之后,连释迹牟尼、观世音也不太去光顾了。如今想暂避一时,想来想 去,却还是想到灵隐寺。先父杭天醉在那里还有几个和尚朋友,或可收留几日,避过这血腥之灾。

不料眼前留下的这三个女人,一个因为寻不到儿子,几乎疯了一般,不按住她,她就箭一般往外射。一个又几乎一言不发,老僧说定,任人发落。倒是绿 爱妈妈抱着一根房柱子说:“我老早就跟你们说好了的,我是不离开这里的。我要想离开这个家,不好一早就跟着寄草她们走?我嫁到杭家几十年了。从前是想走也 没走成的,现在是不想走了。我这一走,以后我们杭家,还怎么在杭州城里吃饭做人?“

嘉和劝她说这不过是一时之避,绿爱摇摇头说:“你当我不晓得,嘉乔在上海当汉奸,这一次要跟着日本佬一起回来。他回来就要夺我们的茶庄和院子。我要不在,。让他直是直横是横,这口气哪里咽得下!”

嘉和气得直敲桌子:“你那么看重这五进院子,我替你守着行不行?你们去避难,我在这里,好不好?!”

绿爱也不生气,继续说:“我留下来,不是为了我也不是为了你,是为了杭家茶庄。你要不走,嘉草怎么照顾?叶子、汉儿,都要有个大男人在旁边护佑。嘉和你放心,躲过这一关我们杭家总会团圆,不相信过几日你回来,我保证活得好好的给你看。“

“妈!”嘉和忍不住大吼了一声,“好吧,大家都在这里等死吧。”

汉儿突然开了口:“我本来是可以留下来的,可是我不愿意让你们以为我是个东洋佬,我不想让你们以为日本人见了我会高兴,以为我呆在中国就是为了欢迎他们来——”

汉儿的话没能够再说下去,脸上就结结实实地挨了他母亲一个巴掌——”你姓什么?你爸爸是谁生的!”

叶子在杭家大院里十多年了,今日是第一次露了这庐山的真面目,大家望着这女人,一时就愣了。

赵寄客此时的驾到无疑是救了嘉和的围,他带来了寄草托人传来的口信:寄草带着忘儿已平安撤出杭州城,大家总算舒出一口长气。赵寄客说:“你们赶快走吧,南星桥都烧死不少人了。嘉草这样神志不清的样子,不找个地方避一避,搞得不好就要出事。“

“我不走。”绿爱还是那句话。这自信的女人到了下半辈子,竟变得越来越固执。说到底,她还是不相信日本人真的会动他杭家。不管他们愿不愿意承认,杭家和日本人,还是有了多少牵扯不清的关系啊。

赵寄客在烛光下看看这女人,女人的鬓发在微明下发着白光。寄客就被这白光击中了,挥挥手说:“实在不想走,就留下来吧。我也留下来,我本来就没想走的,在哪里不是一个守字,我就守在这杭家大院里了。“

其实大家都明白,赵寄客不走,沈绿爱才不走的。嘉和终于把这句话说了出来:“赵先生,你就和我们一起走吧,大家一起走,死活都在一起,好不好?”

这种时候,嘉和还没忘记顾及赵、沈二人的面于。他不说赵先生走,沈绿爱就会走,他说大家死活都可以在一起。

赵寄客却摇摇手不让他再说:“我不走,自有我的理由。放心,我不会死。我们这样的人,什么人来了,都要先拉一拉的,拉不动再杀也不迟嘛。“

嘉和吸了一大口气,还想说什么——突然,什么也不想说了——好吧,就这样了,就这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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