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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2)


 赵寄客就大笑,说:“你看是不是,马屁拍在马脚上了,汉奸也不好当啊。”

原来赵奇客也是会一口日语的,听了他们的对话,正要挑他们动怒呢。

小倔竟然还笑,说:“倒还真是我想像当中的那个赵寄客。”笑过之后,想必是要为自己找一个落场势,·便说:“好吧,嘉乔君,去看看你的这个五进的大院子。”

天下事情,也就是出在一个“巧“字。这头小掘一行正要往里面撞,却有人未见身影,先闻其声,一路叫了出来:“寄客寄客,怎么这半日也不回屋子,小心着了凉。”再见那厚门帘子一掀,众人眼睛一亮,但见里头,就出来了一个风韵犹存的半老徐娘。

沈绿爱手里捧着那只曼生壶,眼睛一扫,见了一院子的人,其中还有嘉乔,顿时就什么都明白了。

明白是明白了,但也不能因此而乱了阵脚,特别是当了那汉奸嘉乔的面。这么想着,绿爱就举着曼生壶走到了寄客身边,摘下他手中的酒盅,递过壶去,说:“风里站了这多半日,还是喝口热茶,这是我刚给你沏的。”

赵寄客就道:“这茶来得好,正有人惹我费口舌呢。”

“和人说人话,和鬼说鬼话,你也不看看值不值得,走,回屋去。”

两人就要往屋里头走呢,嘉乔这一头早已忍不住叫了起来:“姓沈的,你给我站住!”

绿爱都把那门帘重又掀起来了,毕竟是金枝玉叶长大的,一生都受不得人气,一句话也吃亏不得的女人。也是一脚不来一脚不去,你既来了我也不客气,就回骂道:“好好一个人住的院子,哪来的狗叫!”

杭嘉乔平生最恨的人,就是绿爱,梦里头也不知道给他杀掉多少回了。这种仇恨,先还事出有因,总以为有了绿爱,他妈妈小茶才被逼得上了吊,他杭嘉 乔才落得一个有家不能回的地步。以后人事渐长,也知道凡事不那么简单。虽如此,见了绿爱就没来由地气,甚至绿爱的美貌,也成了他恶心的理由。杭嘉乔这几年 跟着日本人,看那些杀人放火,刑讯逼供,也早已不动心肝。虽然还没有亲手杀过人,但他知道那是迟早的事情。若有一天开了杀戒,他必得先杀了那杭家大院的女 主人沈绿爱,然后立刻就搬进那院子里取而代之,这才解了他多年来的心头之恨。

没想到他还没来得及发作呢,这头倒先开始发作了。他火冒三丈,拔出枪来就往前冲,还是被小掘给拦住了,近乎于自言自语地问:“那女人,就是沈绿爱?”

“我妈就死在她手里。”杭嘉乔且悲且愤地控诉。

小掘说:“就是那个缠住了赵寄客的女人?”

“我那糊涂亲爹,也是死在他们手里的。”

“嗅,这女子年轻的时候,倒是个绝色的。”他们开始在杭家的院子里一进一进地走了起来。

破脚梗吴有跟在后面,好不容易捞上了在皇军面前表现自己的机会,见缝就插针地说:“太君,太君,你还别说,你此刻就是走在一个美人窝里呢。杭州 城里的美人,可都是让他们杭家占了。你看那嘉乔的爹,一个人就占了两个,这个沈绿爱,你是看到了,人都称她龙井西施。还有一个叫小茶的,曙,就是嘉乔的亲 娘,当年嘉乔的爹为了她,可是把那龙井西施都冷落了呢。我爹为了这个小茶,把我和我娘扔在乡下多少年都不间。……女人啊,娘煞的,真正是厉害!”

小掘就停住了脚步,问吴有:“你就不恨嘉乔的母亲?”

吴有喜笑颜开地回答:“不恨,恨什么呀。没有嘉乔的娘,哪有嘉乔,没有嘉乔,哪有我们今日的风光。你看一城的人,见了皇军都是鬼哭狼嚎一般地躲,单单我们吴家人,鞍前马后地皇军眼前凑,那是什么样的光彩?我们欢喜都欢喜不过来呢。“

小掘看了看吴有,就往前走,嘉乔就在心里头骂这个干哥哥无知无识,胡话连天。小掘看了看嘉乔淡然的脸,拍拍他的肩说:“别在意,这就是血统和种族。”嘉乔心照不宣地撇撇嘴,吴有在一边听不懂他们的话,只干干地傻笑着,嘉乔看了心更烦,头就别了过去。

“这第二进院子,想必是你大哥住的吧。”小掘突然指着院子说。嘉乔不解地看着小掘,小掘却指指院子里石桌上画的围棋盘格子,石桌旁一株大玉兰树在冬日里,也是直插云天。

“这里倒是一应设备都齐全的,太君要是不嫌弃,就住这一进吧。”嘉乔建议。小掘不置可否,嘉乔知道,这就是那么定了。

他们这么说着话,几乎就要把刚才那一幕剑拔夸张的场面翻过去时,小掘一郎坐在石桌前的石凳上,突然从口袋里掏出了那块青花瓷片,一边细细地在石桌边打磨着,一边说:“怎么不见你大哥屋子里那些摆设?”

嘉乔知道小掘喜欢中国古董,连忙说:“太君有所不知,那些前朝的宝贝,从前我家不知有多少,都被我爹我爷爷辈抽大烟抽没了。到我大哥手里,实在也没有几件,我留心着给你找找。“

“日本人看重的倒不在别的。茶道中人,从前一直把从中土传去的茶具叫做唐山茶具,那是最贵重的东西了。“

“哈,“嘉乔不由得失声叫了起来,“小倔太君你也是茶道中人?”

“算是跟过里千家家元习过茶道吧,我的茶道先生叫羽田,在杭州住过许多年,前不久才过世呢。”小掘说到这些,脸上分明有了一种亲切的感情。

小掘显然是沉浸在他的思绪中去了。他全神贯注地盯着那瓷片,左看右看,天光下照到东照到西,然后漫不经心地说:“刚才我看到,你家龙井西施手里拿的那件紫砂壶,倒是宝贝。”

嘉乔一拍石桌:“小掘太君,我不服你还实在是不行,你可真是有眼力。那只紫砂壶,倒真是件宝贝,原是赵寄客送给我爹的曼生壶。我爹一死,这件宝贝还不到那女人手里?那女人又狠,若自己得不到,砸了她也敢。“

小掘总算欣赏完了瓷片,放进口袋时,突然说:“你还记得我为什么杀了那背青花瓷瓶的女人?”

嘉乔想了想,笑笑说:“我可真是给忘了,也没什么特殊的理由,看着不顺眼吧?”

“正是看着不顺眼。”小掘若有所思地说,“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只有日本女人才是最美的,她们那么娇小,瘦弱,像绢人一样,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

小掘一郎有一张表情异常丰富的面容,但能够读懂的人并不多。他眯起眼睛时,有一副患得患失缠绵诽侧的痴迷神情,有时还会给你热泪盈眶的感觉。一 旦睁圆了却环眉豹眼,杀气腾腾,像头嗜血猛兽。嘉乔和小掘一起的时间长了,便暗暗以为,此人是一个骨子里狂放不可控制的异常之人,和他表面的平静南辕北 辙。与他相处。祸福朝夕,喜怒无常,须得小心才是。

与此同时,嘉乔心里也一阵阵地激动,手指甲压在石桌上,笃笃笃地发抖,因为他太明白,什么是“我不喜欢高大健壮的女人“的意思了。

现在,小掘一郎终于站了起来发话,他说;“走,他们该告别完了,我们,也该去看看那把曼生壶了。”

沈绿爱正在她的房中描眉画睛,赵寄客捧着曼生壶站在她身后,从镜子里看她。看着看着,沈绿爱就先笑起来了,说:“你说我想起来什么了?”赵寄客 就说:“你还能想起什么好事来?”沈绿爱就说:“你看,这种时候,我竟想起《红楼梦》来了。那宝哥哥可不是常常这样地看着姐姐妹妹梳妆打扮的。只是想到你 赵四公子,侠客般的一个人物,怎么能和贾宝玉这样的人连在一起,那原本是拿天醉来比才相配的呢!”

赵寄客猛吸一口茶,把壶小心放在桌上才说:“你看这不是说你又没脑子了嘛。你当现在是什么时候,风花雪月之际吗?强虏就在一门之外,而我赵寄客,手无寸铁,孤身一卒,依然谈笑品佳茗,对镜赏美人,那才叫金戈铁马,英雄本色呢。“

“我怎么不知你是英雄本色?只是你说你孤身一人,未免委屈我了,莫非我只是那对镜贴花黄的迟暮美人,我就不是烈性女子?“

“你就是什么时候都要占人一头去。谁说你不是英雄了?只是今日这样的架势,无论如何也是我们男人先到了前面的。我若站在你后面,我还是赵寄客吗?我赵四公子一世的英名也就糟蹋在这上面了。“

两人这么说着说着,这才把各自想宽慰对方的浮话撇开,越说越近了。沈绿爱就站起来,看着赵寄客说:“你不用再说,我比你明白,我今日可是死定了,除了不晓得怎么一个死法。”

赵寄容再沉得住气一个人,还是被沈绿爱这句话说愣了,也不知是怎么想的,他上去突然轻轻地就给了绿爱一个耳光:“我叫你胡说!”

在他,那是轻的,但落在女人身上,还是打侧了脸。女人也愣了一下,就笑了,说:“没想到过了半世,你才还了我这一箭之仇。”

赵寄客张着自己的巴掌,想到了三十七年前的那个辛亥之夜了。那一夜这女人给他的耳光,像一个深吻,从此刻在了他的心上。男儿有泪不轻弹,此时, 眼泪突然像剑一样地出了鞘。还是女人冷静,重新坐在梳妆台前,对着镜子说:“你看你看,打人也不会打,疼倒是一点也不疼,把我的画眉却是打糊了。来来来, 你也学学那古人张敞,来替我画一次眉吧。“

赵寄客平生第一次拿起眉笔,手都抖了,绿爱又笑:“真是拿惯了剑的侠客,拿这小小眉笔,还会吓得发抖。”

赵寄客想跟着笑,没笑出来,心定了定,就认认真真地描了起来。男人画女人眉,两道柳眉就画成了两把大刀。绿爱凑到镜前一看,忍不住叫了起来: “看你把我画成了什么,老都老了,倒成了一个老妖精。”然后一头扎在寄客怀里,直抵他的胸,先还是笑,接下去就是哭了。赵寄客见绿爱哭了,方说:“我若被 他们带走,你可不要发愁,我死不了,他们可是要把我当个人物来对付呢!”

绿爱却抬起头来说:“我要死了,你只记住给我报仇就是。”

赵寄客就说:“你也真是,越想越成真的了,说这丧气话可没意思。”

沈绿爱抬起一双泪眼,仔细看了看赵寄客,说:“好,我不说了,我也足了。再说了,谁先死还不是一个死!不过今日说定了,来生你我可是一定做一对生死夫妻的,你可答应了我。“

赵寄客把绿爱紧紧抱在怀里,说:“我们今生就是一对夫妻了,我们此刻难道就不是一对生死夫妻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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