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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楚卿那张严厉的面容再一次从黑暗中突现出来的时候,杭忆才开始恢复知觉。然后他开始听到人声,他也开始能够分辨得出那是从谁的口中发出的呻吟。
像是倒退的潮水突然“轰“的一声又不期而至一样,杭忆想起了一切。他猛然抬起头来,被楚卿狠狠地压了下去,他的张开的嘴一下子就被身下的潮湿的黄泥填满,甚至他的两个鼻孔也塞进了泥。他就一边蘸着鼻子一边说:“是陈老先生在叫。”
楚卿用低得不能再低的声音,把声音喷进他的耳朵:“别说话,敌人还没走,正在对岸搜查。”
“其他的人呢?”杭忆看看周围。天已经蒙蒙亮了,他们两个正趴在小河边的一片茶地里。幸亏夏茶长得茂盛,密密麻麻地遮挡着,就成了他们的隐蔽处。
从茶树的底部望出去,可以看到他们行驶了一天一夜的那条河流,楚卿隐隐约约地看到了倾斜在水面上乌篷船的篷面。它似乎半沉半浮在水面上,旁边白糊糊的,好像还漂浮着什么,像一条巨大的肚子朝天的鱼。楚卿接着杭忆刚才的问话回答说:“不知道,也许打散了,也许……你眼睛好,给我看看,前面水里漂着的,是不是我们的那条船?不不,别把头抬起来,天已经亮了,这里的天亮得很快——”
杭忆只是稍微地转了一下视角,他就什么都看见了。可是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的嘴巴张得和他的眼睛一样圆,他还是不相信自己的眼睛。然后,他就发起抖来,他的目光先是发直,后来就开始发黑,然后他就重新一头扎进了身下的黄泥土中。他没有能够说出他所看到的一切——河水乌红泛黑,猛一看,有点像朝霞倒映在水中。乌篷船半瘫痪地、懒洋洋地斜浸在河中,像是吐出最后的一口气、终于脱离了苦海的松弛的死人。船舷边上,依偎着半浮半沉的唐韵,她的衣襟散开着,杭忆甚至看到了她那浸泡在血水中的胸乳,它们僵白地半浸在水里,朝向淡蓝色的天空。
楚卿没有要求杭忆回答他所看到的一切,她对情况已经作了最坏的估计。也许这支小分队,就剩下她和杭忆两人了。直到天快亮时她听到了另一个人的呻吟声。她猜出了那是陈再良的声音,但听上去,也已经是奄奄一息的了。
她说:“你躺在这里别动,我爬过去看看陈先生。”
杭忆抬起头来,他的嘴角还在抽搐,但整个人已经不再像刚才那样发抖了,短短的一分钟里,他的面部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他的紧皱的眉头使他看上去甚至有了几分的凶相。他说:“你躺着,我去。”
楚卿拉住杭忆的衣领,杭忆用力一扯就挣开了,然后,他就朝着陈再良呻吟的方向,轻轻地爬了过去,手里竟然还握着那把口琴。
小分队是在半夜时分,突然遭到日本人袭击的。
在此之前,一船的人,除了船老大在单调地划着桨,杭忆一觉醒来,刚刚走出舱门,想吸一会儿水上的空气之外,其余的人都睡着了,甚至楚卿也没有例外。杭忆轻轻地点着一根火柴,刚巧照亮了楚卿的脸,她睡着时的样子非常幼稚,嘴角还流着口水,眼睛闭着,就显不出张开时的那种灰色的力量了。这样,平时被眼睛压住了的眉毛就显现出来。杭忆喜欢楚卿的眉毛,那里隐藏着一些难以言传的酸楚,也许还有无法弥补的过失和再不能挽回的遗憾。杭忆喜欢看到楚卿的弱点,因为发现她的弱点而心情激荡。现在他对她不再有狂热的感情了,白天,有的时候,他还会有意无意地回避着她。别人都看出来了他对她的明显地带有感情色彩的尴尬,只有他自己不知道。他还年轻,但内心经历很多,感受细腻,是个因为早熟而难免迷失的年轻人了。
靠在楚卿面前的唐韵,也正睡得香甜,她的睡相,有几分少女的傻乎乎相道。杭忆看着她的几乎要衬出来的双下巴,看着她在梦中像一个发酵的面包一样平和安详的样子,自己也禁不住要笑起来。然后,连忙捂住嘴,轻手轻脚地跪了出去,他可不想打搅她们难得的好梦。
他坐在舱头,吸了一根烟。因为还是刚刚学会的,所以不时地发出控制不住的时响时轻的咳嗽声,就像是河两岸灌木丛中那些不知名的怪鸟的啼叫。他看到了在无边的黑暗之中的眼前的一点点的红火星,两岸不时地有更黑更大的东西压来,也许是一丛竹林,也许是江南村口往往会有的那株巨大的百年古树。河床边不时地响着虫鸣,杭亿分不出那是夏虫还是初秋的虫了。他突然感到了一种巨大的悲哀,对此他并不感到意外,这是他从前就有过的感情方式。他下意识地用手去抚摸了一下放在口袋里的口琴,刚要把它往嘴边凑,想起嘴上还塞着根烟,他张开双唇,突然,另有一种他从未有过的情感——一种不知要和什么永诀的恐惧,从后脊梁冰冷地升起,蹿到头上,又一下子落到胸口,继而摄住了他的心。什么都来不及想,他扔掉了嘴里的火星,投入河中,几乎与此同时,他看到了右边堤岸上那些巨大黑色板块中喷吐出来的长长的火舌。
从那以后发生的一切,事后抗忆怎么也回忆不起来了。这并不是说杭忆在这一刻成了胆小鬼。不,如果不是他拉住了楚卿跃入河中再爬向岸边的茶树丛,楚卿很可能就像唐韵一样地被敌人的机枪扫射死了。只是在做着这一切的时候,杭忆显得非常下意识。他好像是一个经历过许多次出生入死的人一样,准确无误地又一次地死里逃生。他听到了不时传来的惨叫声,但这些惨叫并没有影响他的判断力。凭着与生俱来的对茶的气息的那种血脉一般的亲和,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里,他立刻就闻出了茶丛的特殊的清香之气。在那些竹林、蔗田、水稻和络麻地中,他毫不犹豫地选择了茶丛。然后,他就死死地趴在茶丛中,再也没有挪过一步,直到神志逐渐昏迷。
现在他已经完全清醒过来了,甚至看到浑身是血的陈再良,也没有使他再一次地发抖。他立刻就判断陈老先生要死了,他的胸口挨了致命的数枪。老先生面对苍天,目光越来越浑浊,杭忆几乎趴在了他的血染的身躯之上,只让自己的胸膛小心地临空,不压着陈老先生的伤口。
陈再良已经说不出一句话来了,但是从他的眼神里还是可以看出,他认出了杭忆,他为杭忆的到来而欣慰。他费尽了力气才微微抬起了右手,杭忆这才看到他的右手,连着指甲都是黄泥土。杭忆顺着他右手食指所指的方向看去——他看到那方金星领石云星岳月砚,已经半截入了土,那另半截却还插在土上。
杭忆连忙对他做了一个手势,示意让他放心,他已经明白他要他干什么了。然后他就爬到那方砚台前,拼命地用手和口琴一起扒拉着老茶树下的黄泥土。因为用力过度,他的指甲,一会儿就刨出了血。他很快就挖出了一个洞来,把砚台放了进去。在这整个过程中,他一直看着陈再良在微微地点头,目光越来越黯淡下去。他知道他立刻就要死了,立刻就要死了,他更着急。一边看着他,一边往老茶树根下填土,一边看着他轻声地说:“好了,就要好了,你放心,就要好了……”他的呼吸也随着他的呼吸一起起伏,最后他终于发现老先生不再呼吸了,他的手就僵在了洞口,一直把自己憋得喘不过气来,然后他想,陈老先生死了。
杭忆是从老茶树下往回爬的时候,遇见茶女的。他首先看到的是茶女的那双赤脚,脚背很高,胖胖的,五趾分得很开,扎在泥里,趾甲剪得很干净,这是一双好人的脚。他想,他们得救了。
茶女是一个胖姑娘,细眼睛,嘴唇鲜红饱满,和杭忆从前交往过的城里姑娘大不相同。看上去她似乎是个不大有心事的村姑,否则,打了这半夜的乱枪,她怎么还会自顾自地往河边的茶园子里走。不过,水乡女儿的那份机灵到底还是在的,她一看到杭忆就什么都明白了。她示意着让他们都不要动,然后飞快地跑回了村子。没过多少时候她就回来了。给杭忆带来一顶笠帽,一身农装和一把铁耙。给楚卿的头上扎了一块毛蓝布头巾,还给她披了一件大襟的旧花衫,又顺手把自己腰间的茶篓系到楚卿身上。然后才让他们站起来,一边采着茶往回走,一边说:“万一碰到人,你们就说是我的表哥和表嫂,来我这里走亲戚,一早出来帮我采茶的。”
楚卿没忘记问她:“和家里的人说了我们的情况吗?”
“我家现在就只剩下我,哥和嫂子带着孩子走娘家,被封在敌占区了。我一个人已经过了个把月了呢。你们是什么人,是国民党的?还是共产党的?还是陈新民的沪杭游击队?听说他已经被日本佬打死了,现在是他的爹在当大队长呢!你们怎么湿淋淋的跑到我们的茶地里来了,你们碰到日本佬了吗?“
看来这胖姑娘昨夜睡得很死,她竟然什么也没听见,难怪一大早她还敢出来采茶。听了杭忆的简单述说,她才明白为什么今天早上村里只有她一个人走来走去。好在她实在就是一个乐开的姑娘,吃了一会儿惊也就过去了,很快就把他们领回了村东头的家,安顿他们吃了一点香薯泡饭,擦干了头发和身子,就让他们到楼上放稻谷的小仓房里呆着。这时天已大亮,听得出来,对面隔着竹林子,已经有人声和牛声在走动了,茶女说:“我出去看看,回来好告诉你们,事情到底怎么样了。”
仓房很小,再挤进杭忆他们两个人,也就差不多不能够转身了。好在靠南边的墙上还有一扇一尺见方的窗子。窗外是路,路对面是竹林,竹林过去是一片菜地,菜地过去是稻田,稻田过去是茶坡,茶坡过去就是河堤了。从小窗口望出去,能够看到微微起伏的茶坡,再往下便看不见了。但是他们却听见了从茶坡那边传来的惊心动魄的撞锣声。然后,他们看见村子里陆陆续续地走出来一些人,他们大多是老人和妇女,有的走着,有的半跑着。还有小孩子跟在妈妈后面的,跑了一半,却又被大人赶了回去,他们只得三五成群地站在村口,等待着小河那边的消息。
“有可能会来搜查这个村子。你看呢?你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紧张吗?“
“你也是第一次遇见这样的情况,你呢?”杭忆的目光一直就没有看她一眼,他冷冷地看着窗外,“我们从这扇窗子是无法逃出去的。这一带是敌我双方进进出出的地方,什么样的情况都可能发生。我看我们还是到楼下去等。刚才我进门时发现楼下有后门,万一发生什么意外,还有一个退路。“
楚卿听着这口气非常熟悉,想了想,明白了,那是她平时的口气。好像就是从这样的一个早晨开始,一切都发生了变化,某一种不可思议的力量,在杭忆身上产生了。她同意了杭忆的看法,悄悄地下了楼。
不一会儿,茶女带着一个老人回来。老人姓韩,说他是这里的族长。杭忆看着他们的眼里都含着泪花,老人挖烟袋的手一直在烟袋里掏来掏去,就是不点烟。他们相互对视了一下,知道一定是有最坏的消息在等待着他们了。
“你们一共几个人?”
楚卿告诉他们,连他们一共有十个。老人这才点点头说:“这就对了,河边躺着八个。”
也就是说,楚卿带着的这支小分队,除了他们两人,其余的全都被日本人打死了。
杭忆一直是蹲在那里听的,这时站了起来,说:“我能不能去河边看看?”
茶女跳了起来,用身体护住大门,说:“你们哪里也不能去的,就躲在这里。刚才就是日本佬的维持会把村里人都召了去河边,指着那些尸首说,日本佬发了话,谁也不准去收尸,谁去,就打死谁。这会儿,他们还派了岗哨,在河边等着呢。你们去了,不正是中了他们的计了。“
韩老伯说:“可怜这些死了的人,一半还浸在水里,尸体都浸涨了。这么热的天,苍蝇蚊子一会儿就爬满了,里头还有一个老头,穿件长衫。还有一位城里姑娘,衣衫都扯开了,肚皮都露了出来。作孽啊,韩发贵你不得好死,我把你咬碎了吃掉的心思也有啊……”
杭忆红着眼睛问:“韩发贵是谁?是他向日本人通风报信的吗?“
“这个不要好的东西,癫皮狗一样,哪里是人生父母养的!日本惜来之前,就是乡里的一个祸害。偷抢,强奸妇女,盗人家的祖坟,哪样坏事没给他做绝。爹娘是活活给他气死了,族里也早就除了他的名。他就住在破庙里,没人理他,只等着老天有眼早早收了他去地狱阴曹。哪里晓得日本佬来了,他就靠日本佬做了人上人,如今是我们这一带的顶顶臭的汉奸。他替日本佬做事,日本佬就像养一条狗一样地养他。他抢了好几个黄花闺女来做大小老婆,青砖大瓦房盖了好几进。前一阵子国军反攻,他逃掉了,没想到刚才我又看到了他。暗,铝锣就是他派人敲的,刚才的话,也是他在河堤上亲口说的。我敢肯定,八九不离十,你们这支政工队要往这里过的事情,是他去告的密。我们这一带,除了他,还会有谁这么丧天害理,人心喂了狗呢!“
茶女把楚卿和杭忆安置在她哥嫂的房间里。这姑娘,也不知道是被亲眼目睹的惨情惊呆了呢,还是生性的憨直,竟然没问一问楚卿和杭忆的关系究竟是怎么一回事。夜里,楚卿睡在床上,杭忆就睡在床下的一张竹榻上。他没有睡着,但也不敢翻身。竹榻声音响,他怕吵着了楚卿。楚卿看上去有点不太对头,像是得了病了,也许是穿着湿衣服在茶地里趴的时间太久了。他耳边时不时的还有蚊子在嗡嗡,然后就叮在他的身上吸血,又痛又痒,但是他不想去赶跑蚊子。他想到了白天韩老伯给他形容的情景——一共八个,一动不动,已经被水浸得发肿发涨了。蚊子叮满了他们的未被水浸泡的上半身,而他们的下半身,又簇拥着许多尖嘴的小鱼。他们半张着眼睛的面孔,对着南方的夜空。悬置在死者的面容上的,有一些巨大钻石一般的大星星,以及无数萤火虫一般飞扬在天穹的小星星。杭忆想像着他们此刻已经变得平静坦然的面容。现在,他们已经超越了苦难与恐惧,为什么我没有能够和他们躺在一起呢?
杭忆突然坐了起来,自己被自己的罪孽吓昏了头。直到这时,他才想起来昨夜他是怎么样坐到船头上去抽烟的。这火星,不正是敌人的目标吗?他吓得冷汗直冒,完全不再能够想到小船在万籁俱静中发出的格外清晰的摇橹声也会招来敌人的了。
他顿时明白了,他之所以没有能够和他们躺在一起,是因为他没有资格,他对这个正义和复仇的人间,是犯下了不可饶恕的罪孽的了。难道不正是因为他的轻浮的品行导致了战友们的牺牲吗?现在,即使他走到河边,和他们一样,半躺在河水中,他们也不会接受他了。他们会无言地对他说——起来,你不配和我们一样地去死——用你的生命去洗刷你的罪过吧;替我们去复仇吧;替我们去杀那些杀了我们的人吧;替我们去恢复这平原和丘陵上的和平吧;然后,替我们去还一切的夙愿,替我们去度过未来的本该属于我们的所有的岁月吧。
当他这么想着的时候,他甚至没有发现楚卿已经站在他的身边。这个女人,在黑夜中俯看着他,还用手轻轻抚摸他的不停抽搐的面容。女人的眼泪,就像夏季南方的雨水一样,大而有力的,一粒一粒的,砸在了他的鼻梁上。
直到第三天下午,韩发贵的人才撤离了河堤,杭忆和楚卿也才有机会重新来到河边。他们几乎已经认不出他们的战友们了。八条尸体躺在河边,一个个都肿胀得面目全非,上半身竟都发出了绿毛,下半身也已经被鱼吃得千疮百孔,露出了白骨。他们站在远远的河堤上,能够闻到一阵阵的尸体的腐烂气息。韩老伯不让他们在光天白日之下收尸,怕被汉奸发现。因此,这些尸体,都是半夜里被埋掉的。为了不被人发现,尸体都被埋到了三天前杭忆和楚卿隐蔽过的茶地。先把茶树连根挖出来,腾了一块黄土地,然后挖了一个巨大的坑。没有棺材,韩老伯背了八条自己打的芦席,把尸体一个个包了起来,置入坑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