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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1)


     

  一大早杭汉就起来了,他惦记着后院那块烧焦的空地——原是爷爷种植名花异草的地方,荒芜很久了,杭汉准备用来种点蔬菜,菜秧也已经专门从人家那里要来了,是杭州人喜欢吃的瓢儿菜。

天是湿流涌的,杭州的春秋天气就是这个样子。夏天呢,热得个要命,冬天,又冻得要死。杭汉从工具房中取出了生锈的锄头,先到井边上磨了起来。干这些活,他从小喜欢,也得心应手。天下着小雨,打在他的小平头上,但没有影响他干活的热情。他知道,现在,家中这些男人所干的事情,都已经毫无例外地压在了他的头上。

他专心致志地劳作了很长时间,感觉到有人正在盯着他,抬头一看,果然是伯父杭嘉和,正站在屋檐下,手背着,皱起眉头看着他呢。

他有些喜悦地叫道:“伯父,你今天起得那么早?”

杭嘉和缓缓地回答:“早吗?”

要按嘉和以往的生活习性,那就是够晚的了。可是自从逃难回来后,杭嘉和就得了一种奇怪的病,他常常会没日没夜地睡觉,人也睡得虚肿起来了。杭汉怕和伯父对话,放下锄头就说:“伯父,我得到储备银行去跑一趟,你歇着啊。”

说完,放下锄头就走,仿佛在伯父面前还有心思种菜本身就是一种罪过。要走出院子了,回头看看,伯父已经在抡起他刚才放下的锄头了,杭汉的心就热了起来。正巧碰见捧着一脚盆衣服要到井台边去洗的母亲叶子,他就说:“妈妈,伯父在干活了。”

叶子放下那一脚盆衣服——她早就开始靠给人家洗衣服来维持生计了——脸上就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她面色苍白,眼圈发红,嘴角也抽搐起来了。

忘忧茶庄,从沦陷的第一天开始就没有再开过门。但年把过去了,杭氏家族的人虽然死的死散的散,活着的人,却依然没有搬出这个绝顶伤心伤肝的地方。他们依旧住在羊坝头的这五进院子里,只是墙门经了烟熏火燎,山墙也已塌的塌倒的倒,颓败的残砖破瓦上发出了蓬蒿,倒越发显出了欲盖弥彰的荒凉。那些缺口处,用了几根竹子编着歪歪斜斜的篱笆,路边走来走去的人,都能看到里面烧黑的房子和荒芜的花草假山。

院子破败成这个样子,让那些从前走过这里的人们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略知底细的人们都知道那是杭家自己人烧的,幸亏救得早,没大烧起来。奇的事情也就在这里,杭家大院四处漏风,谁都可以进来顺手牵羊,可是偏偏就没有人再来偷东西了。说是杭家人阴极阳来,自家都敢烧自家的房子,这样的人家不好再碰的,碰碰,要天打五雷轰的。你看,日本佬,那个小掘一郎那么凶,不是照样搬出去了吗?连带那个杭家门里的逆子日本翻译也只好跟着搬了出去。

还有人路过从前的孔庙,常常会指指那个在孔庙门前摆烟摊和茶水摊的中年男人,压低声音说:“瞧,就是他,从前忘忧茶庄的老板,他们家的房子,就是他烧的。”那些不知底细的人们还想问一个端详,有人便又会告诉他们关于这个人的母亲和这个人的弟弟的令人毛骨依然的故事:“你们想都想不到,这头尸体前脚抬出,那人后脚就一把火烧了院子,只是便宜了那两个到苏堤上种樱花去的日本佬和翻译官,人没烧着,东西倒是烧得滑脱精光。听说那个日本佬也是个奇人,放了那么些东西他不去救,单单抱了一把紫砂壶出来。“

听的人吓出了一身鸡皮疙瘩,说:“那个小掘,杀人不眨眼,他怎么就没有杀了那放火的?幸许是看在他这个弟弟当着他的翻译官吧?“

说的人就摊摊手说:“谁知道,日本佬六亲不认的,还会在乎一个翻译官?听说是看中了这个人的女儿了呢。”

听的人就更加奇怪了,不在乎一个中国人的死活,那是好理解的;但在乎这个中国人生的女儿,听说还是一个生肺病的,这就不好理解了。再回头打量这个衣衫褴楼长发披肩的男人,见他长衫领口,无论风中雨中都是那么敞开着,好像因为内里有一团烈火在烧,便永不会知道什么叫冷一样。他总是斜坐着,侧着脸,眉头紧皱,那双深透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一个地方,渐渐的,目光就燃烧起来,再慢慢地归于平和。然后,再一次重新开始。这种周而复始的燃烧,几乎一刻也没有停过。看见过他这样目光的人就问:“这人是不是疯了?”

在鸡笼山埋葬他的那个已经千疮百孔的妹妹嘉草之前,杭嘉和哪里会想到他会走到这一步。小撮着和汉儿在挖开林生的坟头时,他几乎丧失了神志。他坐在一株大棕桐树下,一直抱着嘉草——嘉草则抱着那条玉泉的大鱼——她们一起僵硬在十二月的阴雨泥泞之中。

谁也没有在意嘉和究竟抱着她们有多久。雨很大,先是集聚在大棕桐树的阔叶子上,盈满了就砸到嘉和的头上,顺着头发梢往下滴,倒像是头发也哭出了眼泪,大朵大朵的,再落到嘉草终于妥帖了的不再痛苦的面容上。看上去,她比活着的时候更美了,只是她的脸过于果白,有点像茶花的颜色,和她身上那一片片紫红色的血花就形成了鲜明的对照。雨也落在她的没有知觉了的身上,化开了已经凝固住的血水,淡红的深红的血蚯蚓一般地涸爬了开去,染红了她怀里的那条大鱼的白肚皮,也染红了紧紧抱着她的大哥那双已经僵如死尸般的薄掌。然后,再落下来,终于流入了杭家的茶蓬租坟上,一直流到老茶树的根部,把墨绿的老茶叶子都染红了,这才渗入了茶蓬下的熟土地中。

棺材已经抬来了,是小撮着从翁家山把她母亲的寿材抬来先用的了。因为怎么也掰不开嘉草手里的鱼,所以无法将她落材。叶子和李飞黄,一人一头,扯着一条被单,在棕桐树和嘉和的之间拉起了一条布慢,雨就落在了布慢上。叶子的面色也是几乎和嘉草一样苍白的了,她的眼睛仿佛被眼泪洗得褪了色。她看了看嘉和,可是嘉和不但不把她的妹妹往棺材里放,反而又紧紧地往怀里搂。直到这时,他的眼里一滴眼泪也没有。然后他就把头深深地埋到了妹妹的创伤上,再抬起头来时,两只眼睛就成了两个血窟窿。

李飞黄吞吞吐吐地问:“鱼……要不要……“

嘉和没有听见,他抱着人和鱼一起站了起来,走到棺材边。杭汉这时候刚刚从掘开的坟里上来,手里拿着一件东西,就伸到了嘉和的眼前。雨水已经把那东西冲干净了,杭汉又用衣角擦了擦,大家都看清楚了,这是一个白瓷的小人儿,跪坐着,手里还举着一卷书。嘉和看到了,两个血窟窿一缩,就涌出了血水——他看到了当年陪林生下葬的茶圣瓷像小人儿。

他们这一行人终于回羊坝头的时候,天已经放晴。街上走过一队队荷枪的日本人,偶尔走在街上的行人见了他们,都几乎止住了脚步。嘉和却好像没有听见看见,他横冲直闯,有一次还干脆从一支队伍中间穿了过去。

那时候叶子就发现嘉和有点不对头了,她自己也几乎要昏厥过去了,但还是没有忘记上去扶住嘉和。就在这时候,杭嘉和开始越走越慢,越走越慢,到最后甚至站住不动了。

再拐过一个弯,就看得见忘忧茶庄那青砖的围墙了。李飞黄和杭嘉和恰恰相反,他是越走越快,越走越快,恨不得一步飞到房子里躲起来。看见青砖高墙,他大大地松了一口气,然后小跑起来,从那虚掩的门里滑了进去。片刻,他又跌了出来,刚刚还过来的一点血色又褪了回去,他结结巴巴地说:“——不要进去,你们先不要进去——“

叶子一听,全身一软,就放开嘉和坐在了地上。嘉和却奇怪地用手把自己的眼睛速了起来,像一个瞎子一般跌跌撞撞地往前冲。没冲几步,大门里就撞出一个人来,正是吴升。这个七老八十的杭家死对头,见了嘉和,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捶胸顿足地叫道:“作——孽——啊——“

嘉和摇晃了一下,就站住了。他没有往门里冲,也没有搭理老吴升,他别过脸去,一只手始终遮住眼睛,很久很久也没有放下来……

现在,你能说嘉和真的没有疯狂吗?有时,甚至连最了解嘉和的叶子,也以为他近乎疯狂了。从埋葬了绿爱和嘉草回来,他一把火烧了自己家的大院子之后,他就几乎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了。现在,他和叶子、杭汉一起住在叶子从前住的小偏院里,家里的衣食住行,他再也没有操过心。叫他吃什么,他就吃什么,不叫他吃,他就几天不吃。家里的东西在一件一件地变卖着,他们开始过上杭氏家族自发迹以来的最贫困的日子。从前那些足够让杭嘉和操碎心的家事,现在他置若罔闻。他不洗脸,不洗澡,不换衣衫,浑身污垢;但他精神亢奋,静如处子,动如脱兔——要么一声不吭地死睡,要么比任何时候都喜欢在杭州城里的大街小巷里瞎转。甚至后来到了孔庙门口摆茶摊时,这种神情也没有改变。杭汉惊异地发现,大伯从前那种在水上漂着一样的轻盈的步伐,再也看不见了。现在,他脚步重重,一个人走路时就像是一支军队在呐喊着前进。当你企图和他说话的时候,你发现他的目光雪亮,像匕首一样妄图穿过你的胸膛,但他就是一言不发——你能说杭嘉和真的没有疯狂吗?

杭汉这么想着,低着头,走过了1939年早春杭州多雨而忧愁的里弄和坊巷,有许多事情现在是全靠他在做了。日本人自占了杭州城后,立刻就在杭州成立了一系列银行和工商业机构,什么“阿部市洋行“、“白木公司“,都是杭汉从来未听到过的。因为日本人作了规定,凡是向洋行各厂购买货物,都必须使用日本军用票,绝对拒收国民政府原有的法币。这样一来,市场上就很快出现了买卖军票的贩子。吴升的那个破脚梗儿子吴有就成了一个买卖军票的活跃分子,听说因此还大发了一笔横财。再以后,日本人又规定了法币的规定使用期限,限日以二比一的比例兑换,过期作废。忘忧茶庄可以不做生意,但杭家人不能不活下去,叶子只得拿出现有的法币来,让儿子杭汉去做这件事情。

杭汉打心眼里不愿意去换什么储备券,他觉得这件事情本身就很屈辱,不是作为一个男子汉的他应该去做的。但是现在的这个家,除了他之外,还能依靠谁呢?母亲是不能出门的,她早已被日本特务机关给盯上了。日本人在杭州建立了不少日语学校,他们已经知道了母亲是日本人,几次打发人来让母亲到日语学校当老师。有一天上门的竟然是盼儿的后爹李飞黄。杭汉想到他的那副左右为难又委屈又馅媚的吃相,不由得朝湿滴滴的石板地上“呸“了一声。

有人就朝他喝道:“小死尸,你给我站住,不想活了,头低下来寻什么?地上有元宝啊!”

杭汉这才抬头看到,原来小巷已经被一群汉奸拦住了。杭汉之所以选了这条路走,并不是因为这条路近,恰恰相反,这条路倒是远出了一倍。但它的好处是绕过了迎紫路口上的日本宪兵的岗哨。杭汉不止一次地看到,杭人路过那里,凡经过岗哨,每一个人都要行九十度的鞠躬礼,腰弯得稍微高一点的,劈头盖脑就是一耳光。杭汉宁愿走远路,也不愿意给日本宪兵鞠躬。没想到从银行换了券证回来,连这条路也给堵上了。

站在巷口的这一头,可以看到巷口的那一头,一群人正在用长绳套着民房的门窗,其中有吴升的那个汉奸大儿子吴有。他正在起劲地当着啦啦队员,一呀二呀三呀地喊着,然后,就听得轰的一声,尘土飞扬,眼见的那排民房就倒了。

杭汉不明白为什么这群人要用这样的办法拆民房,脱口问道:“这是干什么?”

旁边就有人冷冷地说:“他们这是在挖自己屋里的祖坟呢,老天爷是要报应的啊,畜生!”

骂的人是痛快,听的人也痛快,但听完了就赶紧往那人身边撤,生怕惹祸水。杭汉却是不撤的,他往前凑了上去,这才看到了,骂的那一位,不是吴有的爹吴升,又是哪一个?他撑着一把油纸伞,呆呆地站在雨中,看着他的那个大儿子正热火朝天在塌倒的门板窗框间上蹿下跳,手舞足蹈,嘴里就一个劲地念着:“畜生,畜生,畜生,你要害爹害娘,害得我们死无葬身之地了,畜生!”

杭汉问:“干嘛要拆人家的房子?”

“王五权同吴有合伙开了一家棺材店,说是日本佬前方打死了,要用这些棺材的。杭州城里弄不到那么些棺木,就用绳子拉了这些逃难的人的民房,拆倒了取了里面的木头来做棺材板。你看看你看看,一辈子做人,总以为什么都见识过了,却犯在自己儿子手里。这些民房的主人都是我们茶楼的老茶客,下次他们回来索命一般寻着我,我怎么去向他们交待。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我只有死在他们回来前头了……,,

吴升看来是找不到一个可以说话的人,甚至也找不到一个敢听他的话的人了,所以他是抓到一个是一个,只管自己呢叨着。杭汉看看他的周围,人们就像避瘟神一样地避着他。自打嘉乔进了城,吴有当了汉奸,连带着吴升都成了一个孤家寡人。吴升一向是个人堆里要做大的人,挣扎了一辈子,眼看着就要爬到老对手杭天醉当年在杭州城里的地位,日本佬一来,眼嘟当一声,又跌到了底。虽说他一天到晚给这对不孝儿子擦屁股,无奈活臭倒脓,哪里还擦得干净?包括给绿爱料理后事他都尽心去做了,又有何用!一世的要脸,一张老脸还是成了屁股。他的昌升茶楼,除了吴有和嘉乔的那批狐群狗党,再也没有从前的规规矩矩的老茶客来喝茶了。晚年的绝望和孤寂,使他常常想起他的一生的老对头,死在他前面的杭天醉。现在他知道,闹了半天,还是杭天醉赢了,他把他的那个畜生儿子扔给他的对头,要他吴升亲自下地狱去付一笔笔的血债了。

杭汉不知道这一切,或者说他不能够体验这一切。他和吴升接触最多的就是替奶奶办丧事那回,他感觉他还有点良心,所以,不像他的父亲辈那样地厌恶这位老人。在这样的阴晦沉沉的天气里,他甚至还多少有点同情这个汉奸的父亲,因此他说:“你还是回去吧,别在这里说这些了,小心被人家听见了告密去,抓到宪兵队里,就有苦头好吃了。”

吴升看看他,突然说:“你父亲还没回来过吗?”

杭汉没想到他会问这个,摇摇头就算是作了回答。

“叫你伯父到我这里来喝茶。”他说。

杭汉边退边回答:“我记住了,我去跟他说,你快回去吧,我不会忘记的。”

现在,杭汉不得不走那条迎紫路的路口了。也许他原来以为,违心地向日本人鞠一躬,虽然屈辱,但也没有比死难过,所以一开始他还以为他是能够抗得过去的。谁知他排在队伍后面,人越往前挪,心里就越难受。排在他前前后后的,都是老人和妇女,只有他这么一个大男子汉夹在当中。他看见日本宪兵动不动就去按那些老人的头皮,他们在家中,可都是德高望重的长辈,过年祭祖时,都是长袍马褂前面跪着一群儿孙的。现在他们却唯唯诺诺地不敢怒也不敢言,像叫花子一样地被人推到东推到西。他注意到了他前面的一位老人正在发抖,眼中甚至渗出了泪水,这老人手里还拉着一个孩子。杭汉知道,为了这个孩子,老人决定承受任何屈辱。果然,那老人到了宪兵面前,鞠了一躬,却通不过。那宪兵不由分说地给他一个耳光,老人甚至都不知道他究竟犯了什么天条。后面有一个妇女赶紧说:“你快让孩子鞠躬,你快让孩子鞠躬,上回我也是不知道这条规矩,被打了好几个耳光呢!你快让孩子鞠躬,要不他会把孩子给扣下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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