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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1)


     

  杭家与孔庙,一向素无瓜葛,如今,却被一个人紧密地联系在了一起,此人,杭州城里大名鼎鼎,正是赵四爷赵寄客。

赵寄客,自打日军进驻杭州,小掘一郎亲自面见之后,就被软禁在了孔庙。一般杭人都不理解,何以刚正直言、大义凛然如赵寄客者,竟然未被日本人送了命。听说他在维持会成立的大会上,拍案怒骂,掀翻了桌子,茶杯都砸在了小掘一郎的脸上。小脑也不生气,擦了脸上的茶水,捧着曼生壶说:“没想到你这么一把年纪了,火气还那么大!看样子,得先找个安静的地方消消气了。”这就把赵寄客弄到了孔庙。

中国孔庙向有三大作用:一为祭孔;二为校舍——科举制度以来,县有县学,州有府学,朝廷有太学,多以孔庙为学子聚地;三为瞻仰游览之地——如山东曲阜孔氏家庙,南京夫子庙等。又,历朝历代,看一地方是否繁华,亦常以孔庙规模大小为标志。杭州作为东南都会,地广人殷,山灵水秀,学校兴贤育才,教育倒也发达,孔庙自然也就辉煌。

杭州府学,北宋时在今天的凤凰山一带,南宋时到了城中运司河下,自闹市口通上城直至吴山脚下。清时,筑了那湖上阮公墩的大学问家、浙江巡抚阮元又修了一次孔庙,还拟过一篇《修杭州孔子庙碑》。彼时大道两旁,皆为巨室,堂构十分宽宏。抗战之前的国民政府,曾利用公务员义务劳动,将运司河填平,改筑大道为马路,由此纪念,此路命名为劳动路。

杭嘉和当年曾经和他的兄弟杭嘉平一起闹“一师风潮“,起因正是因为校长经亨颐拒绝春秋二季带着学生到孔庙来进行传统的祭孔。到1919年五四运动,打倒孔家店,孔庙自然就此式微,直至民国十六年,南京政府终于下令废止把孔。杭州城里一班硕儒不能甘心,乃自行组设了孔圣纪念会。这种民间的祭把活动,直到九一八以后,又与官方合流,政府自此又开始恢复了祭孔,且规定了每年8月27日孔子诞辰为祭孔日。

抗战军兴,杭州沦陷,孔圣纪念会的一应账册款单,均由一个叫何竞明的先生带回了东阳老家,毫无损失。同时,随着杭州的沦陷,祭孔,这种企图以复古方式进行中华民族凝聚力教育的传统,自然而然地由此而再告中断了。

忘忧茶庄的人,以往几乎不参加任何与孔庙有关系的活动。从嘉和的父亲杭天醉开始,对孔老夫子就一直感冒着。直到赵先生被软禁在孔庙了,杭家与它的关系才突然紧密起来。先是小撮着到孔庙里做了杂役,而后不久嘉和也到孔庙门口摆起茶摊来了。

孔庙不小,赵寄客在里面也还自由,可以会客,就是不能出大门。杭家凡在杭州的人,都来看过寄客了。嘉和呢,不用说,几乎是天天都要到里面去报一报到的。只是从第一次见赵寄客开始,他就不怎么开口了。

寄客问过一次绿爱和嘉草的消息,嘉和简单地说:“没了。”说这话的时候,他连头也没有抬。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见赵寄客也没有反应,这才抬起头来,一看,自打日本人进了杭州城之后,赵寄客就没有再剃过胡须,此刻,他的长胡子已经全被打湿了。

嘉和就又说:“我把自家院子一把火烧了。”

赵寄客还是一句话不说,脸上湿流流的一大片。嘉和从来也没有见过赵先生的这种样子。在他的记忆中,赵先生是一个不会流泪的人。他就补充说:“可惜只烧了日本人的东西,没把人烧了。”

赵寄客就站了起来,到大成殿门口空地上练他发明的单手拳,一套拳完了,呼了一口气,说:“烧得好。”

他的胡须依然是湿的,眼睛却干得像是刚刚被火烧焦过。

没有人知道,甚至杭嘉和也不知道,为什么赵寄客没有像以往那样采取激烈的行动。他被关押在孔庙里,仿佛就在等待着什么,印证着什么。

时常的,小掘一郎也会到孔庙里来。但他并不和赵寄客照面,他总是远远地站着,看着银须飘然的赵寄客练武习拳。有时候,他的脸上,会流露出着迷的神情,然后,慢慢地阴沉下去,阴沉下去,直到最后,拂袖而走。

这天上午,当杭汉正反手给了那日本宪兵两个耳光的时候,嘉和被小撮着请到孔庙,说是赵四爷有要事与他商量。在通往大成殿的长廊上,小撮着见四周没有敌人耳目跟着,这才说:“东家,你知赵四爷这次要和你商量什么事情?”

嘉和正闷着头想自己的心事,听小撮着问他,站住了,看着一天的淫雨,说:“是王五权和吴有他们要来拆大成殿的事情吧。”

“说是修理大成殿,其实就是拆祖庙,听说不几日就要来动手了。”

嘉和就抬头看了那大成殿在雨中的檐角,眼睛眯了起来。他原本就不是一个孔孟之徒,对大成殿是不了解的。赵寄客软禁在此之后,他才知道这大成殿原是南宋时所建,其中雕梁画栋,均为辅木。自抗战以来,浙东已封锁了木材下运,因此杭州城一时就十分缺乏了燃料和棺木制材。王五权等人欲拆了这大成殿,毫无疑问,又是为了他们的那个棺材铺子。

这么想着,他和小撮着已经来到了大成殿门口。赵寄客已经在殿里那排南宋石经前站着迎候他了。见了嘉和,他只是指了指殿内深处,说:“嘉和,你看,我还给你请了一个什么人来?”话音刚落,那石碑后面就转出一个人来,正是杭嘉和的少年朋友、在灵隐寺照过一面的陈揖怀。

陈揖怀见了老朋友,也不多说一句,只把左手伸了出去。嘉和倒是微微一愣,顿时就明白,陈揖怀的右手已经被日本浪人砍废了。他也就默默地伸出左手,紧紧地握了,陈揖怀要松,一时也松不开。

小撮着到了门口放哨,大成殿里,此刻除了他们三人,便没有其余游客了。赵寄客这才跟他们二位说:“本想请你们到我后面厢房谋事,只是那里白日骚扰甚多,只恐隔墙有耳,所以还是把二位请到这里经碑下来了。”

陈揖怀说:“赵先生想得周到。再说,我也实在是多日没见这'石经'了,从前习书法,可是三日两头来这里揣摩的。”

“大成殿一拆,不知这些石碑又有什么样的劫难了。”嘉和突然说。

“找你们来,正是为了商量这些事情。”

原来,杭州城孔庙的祭孔渐渐式微之后,它那珍存石经石碑的功能,却是渐渐显露出来了。其中,最使它自豪的,便是此间藏有的这部南宋石经——石头版本的四书五经。石经在中国倒是不少,但皇帝亲笔书写后勒石的却只有两部:一部是藏之于西安碑林的唐玄宗书之的《孝经》,一部便是宋高宗赵构及皇后吴氏写的这部南宋石经了。

说到这部石经,经历着这几朝几劫,也可以说是多灾多难的了。从前皇家出身,何等显贵,尊之于太学,比如金屋藏娇。然大树一倒,身世飘零。那个挖了宋陵祖坟的番僧杨涟真伽,在从前南宋皇城中造了镇南塔,要将石经搬去为塔基,后经人据理力争,才免全毁。可怜这石经年深月久,沦入荒莽,竟也无人理会,龟跌璃首,十缺其半。直至明代,石经方与其他一些珍贵石刻移至孔庙,幸存至今。

谁也没有想到,过了如此九九八十一难的石经,今日又逢一劫。

嘉和细细品味着这石经上刻着的经文,好半天才说:“实在留不住了,莫若落得一个同归于尽也好。”

陈揖怀回答:“嘉和兄你正是这么想着的呢,才……”他突然缄口,倒是嘉和自己接了下去,“才一把火烧了自家的院子。”

赵寄客却说:“家自可以烧得,国不可烧得。”

杭、陈二人,多少都带有一点疑惑地看着他。他们不知道,赵先生的那份从前没有的耐心是从哪里来的。

赵寄客与他们转至大殿深角处,这才与他们耳语道,这次他请他01来,还并不专门为这部石经。石经太重太大,要保住它,不可能不让日本人知道,那就要通过另一种办法了。什么办法是不用他们来考虑的了,他赵寄客自有主张。现在他要和他们商量的,是另一件事情。

原来孔庙里是素有一批祭祖乐器的,国民政府撤退时,谁也没有想到把这些东西带走。前些日子,小掘派人却来点查,发现这批祭祖乐器通通不见了。当时还以为有杭人趁日本入杭混乱之时浑水摸鱼,其实不然。赵寄客捻着胡子说:“我进孔庙之后,就发现这批东西还搁在庙堂里,一时无人想到。没想到小撮着前些日子就来找我了,原来他们一起在孔庙做杂役的,唯恐日后日本人会来掠取,一时也没有一个万全之计,只得夜深人静在庙内墙角下挖一大洞,把那些宝贝统统埋了进去,如今也有一年多了。原来想着终有一日可以原物取出,没想到汉奸竟要来拆孔庙。这批祭器,岂不是又要落在了日本鬼子手里?所以特意找到我商量,看看除了同归于尽之外,还有什么好主意。“

杭嘉和一边听着赵寄客说话,一边思忖:他心目中的赵先生,是个剑气冲天的快客,却不是一个萧心幽然的文人。他从未把这些诗书礼仪之类的充满庙堂之气的东西,和不拘一格的江湖侠士赵寄客联系在一起。这种事情,恐怕父亲活着的时候,倒是做得出来的,小撮着是把赵寄客也当作杭天醉了呢。

杭嘉和对赵寄客说:“赵先生,我和揖怀会想出办法来的。”

赵寄客微微地笑了,说:“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我不是只对那些东西放心,我是说,对你放心了。“

行尽吴山见越山,白云犹是几重关。嘉和上吴山,是被陈揖怀硬拖去的。他说他年来没有和世人照面,为的是做一件大事。“若不是为这事,我哪里能够活到今日?今日要了此心愿了,却还少不了你的参谋呢。”

吴山不高,也就一百多米,就在杭州城中。传说吴王夫差屈杀了伍子管,吴人怜之,在此建饲纪念,故此山又被唤为背山,伍山。到得吴越国时代,钱俊在此修建了城隍庙,从此杭人便多称此山为城隍山了。杭城又多火,“城隍山上看火烧“,就成了一句著名的杭谚。

嘉和对吴山,可以说是再熟悉不过了。吴山圆洞门,是他另一个意义上的家。但自少年时母亲在此上吊而死,吴升一家鸠占鹊巢,嘉和就再不愿意往这里走过,万不得已要上山,也总是绕道而行。陈揖怀知道他的这位朋友的心里的哑痛,所以一路登山,一路上不断说着什么来活跃气氛。

“你看吴山今日也就冷落到这种地步了,一路上走来,一个人也见不着,真是想也想不到的。我记得小时候读吴敬样的《儒林外史》,其中讲到那个马二先生上吴山,那是何等的热闹……”

这会儿,杭、陈二人走过那些年过五百的宋樟,也已经路过了从前的药王庙。经过雨的石阶不免滑溜,杭嘉和一边慢慢地行着,一边顺口背着:“……上了几层阶级,只见平坦的一条大街。左边靠着山,一路有几个庙宇。右边一路,一间一间的房子,都 有两进。后面一进,窗子大开着,空空阔阔。一看,隐隐望见钱塘江。那房子也有卖酒的,也有卖要货的,也有卖饺儿的,也有卖面的,也有卖茶的,也有测字算命的,庙门口摆的都是茶桌子,这一条街,单是卖茶的,就有三十多处,十分热闹……”说话间,他们已站在了吴山顶。此刻,风雨侵衣,天风浩荡,江湖迷茫。嘉和回过头来,说:“你把我叫到这里,总不至于让我专门来背这马二先生如何上吴山的吧。”

陈揖怀说:“今日吴山,早已非数百年前之吴山,你杭嘉和,也非昔日之马二先生。我今日的你出来,也绝非游山玩水。此处无人,你不妨与我摊底,赵老先生的这番嘱托,你有什么妙法可解?”

杭嘉和放眼望断西湖的山色空檬之处,俄顷,方说:“这些东西,藏在原地,是万万不安全的了。即便带出孔庙,只要藏于城中,早晚都是一桩心事。想来,只有带出城外,才是上上之策。“

陈揖怀这就知道,杭嘉和心里已经有了主张,不由心里一阵欣慰——他和赵寄客一样,担心着嘉和被家里从天而降的巨大悲剧压垮了。他连忙催着嘉和快说。嘉和就盯着西湖的西南一角龙井山中,慢慢地说:“清明就要到来了。我们杭家,今年的清明,是旧坟新坟一起哭的了。只有趁这个时候,把那批东西带出城去,埋在我家祖坟的老茶树底下,才是最最保险的。揖怀,你看呢?”

杭嘉和这里话还没有说完,陈揖怀已经热泪盈眶。他知道,要让嘉和说出这番话来,已经是比杀了他还要难过的了。真想扑上去抱住嘉和痛哭一场——虽说男儿有泪不轻弹,但活在今日,难道还未到绝顶的伤心之处吗?只是看了嘉和别过脸去不让他看到他的神色,陈揖怀知道,即便是到了此刻,嘉和也不愿意显露他的痛苦,或者说,他不愿意看到彼此的痛苦相互渲染。这么想着,陈揖怀眼中的泪水也咽进了肚里,那只完好的手掌就紧握了起来,说:“你晓得我这一年多来都在干什么?说出来没几个人相信——我在练字。他们以为砍了我的右手我就写不成字了。可是右手废了,还有左手;两只手都废了,我还有两只脚;若有一日,我两脚两手都被他们跺了,我还有一张嘴。我倒是要让他们这帮强盗看看,我陈揖怀还能不能够写字?”

这么说着,就急急地拖了杭嘉和朝大井巷方向的山坡下山,一边走一边说:“嘉和兄,不瞒你说,我早已看中了一块石壁,也早已悄悄地磨平了,有一人多高,正好用来写石碑。我这一年多来的工夫,也是没有白花的,如今左手写的颜体,也能够差强人意了。只是在那石碑上究竟写什么,我还没想好。今日上山,就是想看看你有没有这个心帮我一把。看样子,这主意是非由你来给我拿不可了。“

如此说着,飞也似地就把嘉和拽到了山脚处大井巷通往山的路口。这大井巷,本是江南药王胡雪岩的胡庆余堂的所在地,对门有一口大井,分成四个井口,杭人呼之为大井,巷也因此而闻名。从前何等的一个繁华之地,如今也是人烟稀少,冤鬼出没的了。陈揖怀说的那块山石壁,正在此间山脚下。

杭嘉和一眼就看见了那块磨平的山石,果然有一人多高,正好用来写字。他没有在这块山石前久站,而是来来回回地挟着陈揖怀山上山下地走,几个来回也没说话,最后,才边走边说:“要我看,就写'火牛劫'三个大字吧。”

陈揖怀差一点要叫起来:“火牛劫,真正是太好,太确切了。火属丁,牛属五,火牛即为了丑,丁丑年即为民国二十六年,公元第一千九百三十七年。是年冬,日本军队侵入杭州,杭人从此又遭大劫大难。刻这样一块石碑,那些狗汉奸、狗B本鬼子也不知道什么意思。嘉和,还是你啊,当年的高才生,这点古文根底,现在到底派用场了。”

他们两人,再一次路过这块山石,然后,就朝涌金门方向走去。杭嘉和一边走着一边想着心事:刚才在庙里和赵先生一起谈那批祭器时,他多少还是有些不明白,何以赵先生对这么一件事情那么上心,要拿了命去相许。现在和陈揖怀上了一趟吴山,突然就悟出来了——此时此刻,哪怕从日本强盗手里夺回我们中国人的一根针,也是重于泰山的了。想到此,便对陈揖怀耳语着:“刻字的时候,不要留款识,也不要留年月。记住,字要用大红的朱砂填满,要让中国人走过,个个都会停下来,直到琢磨出什么意思,才会离开,记住了吗?”

陈揖怀发现,杭嘉和一点也没有错乱。他品性中那种认真、细致的东西,再一次体现出来了。

杭嘉和与陈揖怀都没有带雨伞,他们冒着淫而远远地从涌金门路口过来的时候,便被站在昌升茶楼门口的老吴升给看到了。

老吴升是为了避那刚才喝了点酒这会儿到茶楼来喝茶的李飞黄,才从楼上下来的。茶楼生意不好,今日又下雨,弄得楼上楼下一个人也没有。好不容易来了一个李飞黄,手里还拎着个酒瓶。虽说吴升对他也无大好感,但好歹人家是个大学的教授,所以一开始吴升还有几分热情,亲自叫了茶博士,用那上好的青瓷杯,替他冲了一杯龙井。新茶还没有下来,吴升做了一辈子茶叶生意,那旧年的茶竟也保藏得如新茶一般,飘着奶香气,端上来,吴升是指望着茶客叫一声好的。

那李教授却偏不叫好,他找了一个靠窗的桌子坐下了,酒醉糊涂地说:“吴老板,你这里是门前冷落鞍马稀啊,怎么就闹得我一个孤家寡人来喝茶呢?”

吴升一看,就知道这李飞黄是喝得有六七分醉了。这时候的人最好饶舌,听话的人也不能当真。吴升老皮蛋一个,这点人情世故他也是知道的,所以倒也不和李飞黄较劲。他也实在是寂寞怕了,有个人说话,总比谁都瘟神一样避着他好嘛。

“怎么是你一个孤家寡人的呢?不是还有我吴升吴老板嘛,来来来,我来与你喝茶谈天,满意吧。”

吴升还以为自己什么档次?还和日本佬没来之前那样的神气,挪着步子就坐在了李飞黄对面。谁知那李飞黄今日窝了心又喝了酒,平日里那点装着门面的斯文也就顾不上了,一口茶下去,没赞一个字,却指着吴升的鼻子,笑着说:“你来与我喝茶?你坐在我对面,有什么味道呢?暗暗暗,你女儿吴珠在长康里西首大墙门'六三亭俱乐部'旁边开了一家茶坊,那才叫味道好呢。”

就这一句话,触着了吴升的痛处,气得他直翻白眼。原来这“六三亭俱乐部“,在杭人眼里,就是一个专给日本人卖淫的婊子窝。它是由杭州日寇宪兵队探长汉奸余祥贞的小老婆六千娘开设的,后来那余祥贞终于被人刺死了,那六干娘连带着她的俱乐部,就一起被杭州城里另外一个流氓汉奸陈春辉接收了过去。吴升的女儿吴珠和六干娘是拜了小姐妹的,有没有一并被陈春辉接收了,谁说得清。儿子已经当了汉奸,女儿还要再贴上去当婊子,那茶坊,谁不知道是个娼窝,不过没有人在吴升面前讲就是了。不料这个李大教授,今日却冲口而出。吴升想发火骂人,又没个可以下口之处,这么一个强梁般的人物,竟然也被这书生的一句话憋死了,想了半天,才回口:“你说有味道,你怎么不到那里喝茶去啊?”

李飞黄就大笑起来,指着这茶楼说:“吴老板,你这不是明知故问吗?咯,我不说别的来打比方,就说你这茶楼,原本姓的是杭,来来回回的,也就已经卖过两回了。第二次我就不说了,那第一次却是为了什么才卖了的?吴老板,你不响了吧。我晓得你没话说——那第一次,就是因为他们杭家父子两个抽鸦片拍穷了家当,没奈何才卖的茶楼啊。嗅,你想叫我堂堂一个教授也落到这种地步啊。我又没茶楼好卖,只好卖儿卖女。我们家的这点底细,你又不是不晓得!那女儿,原本就不是亲生的,我想卖人家也不愿意;我那儿子,如今又找不着了,是死是活还不晓得呢,我,我,我哪里还有钞票去嫖娼抽大烟啊……呜呜呜……“他就竟然哭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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