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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小掘一郎打开窗子,一股雨后特有的清新的空气扑面而来,他的眼睛一亮,春天在一刹那降临了。
昨夜他并不快乐,恶梦缠身,仿佛当年东京大地震的情景再现了。漆黑的大地上裂开了一道道的丑陋的口子,从那深不见底的深处,朝天空喷射着火焰。只有他孤独的一个人,在龟裂的大地上东跳西蹦,为的是逃避着那些仿佛跟踪着他的裂口。然而,不管他逃到哪里,裂口都像毒蛇一样地跟他窜到哪里。天空浓云密布,也像大地一样地裂开了口子,闪电的缝隙中,传来了熟悉的钟声,那是报应的钟声。他深感死期已到,他将永坠地狱之中。在梦中,他是怯弱而恐惧着的,这种感觉白天他只是依稀地悟察到,从来也没有让它膨胀起来控制住他的头脑。然而梦比他的意志强大,在梦中,还来不及叫出声,他就飞快地朝地狱下坠而去——然后,他就醒了。
直到打开窗子,看见了窗外那株紫荆花挂满着露珠,在初阳下灿烂地开放着了,院子的鹅卵石小径被昨夜的大雷雨冲刷得干干净净,他才知道,多日阴雨的江南杭城终于放晴了。
一阵无法言说的喜悦突然袭入了他的阴暗的内心,好像一道阳光突然照亮了久不开仓的地窖,霉气散发出来了,立刻就被阳光下的新鲜空气吞没稀释掉了。
这是久违了的少年时代的心情。在那些短暂的岁月里,他曾经有过短暂的企盼,仿佛不知道什么时候,会有意想不到的幸福降临到他的头上。那时,他正在京都的羽田先生的门下习茶,他还不曾有资格成为一个候补的青年士官生呢。
他把所有的窗子都打开了,然后特意叫来嘉乔,吩咐说,他今天另有公务,不接见任何人。除非有特别紧急的事件,一般不要有任何人来打搅他,他准备外出一趟。
嘉乔小心翼翼地问他,如果不是特别重要的话,能否告诉他小掘太君准备到哪里去,这也是他作为一名下级,在这特别的战时必须知道的。
小掘一边高兴地刮着胡子,一边说:“我早就想去一趟径山,不,你不要说带卫队什么的,我今天是微服私访。你看,这是刚刚送来的你们中国人的长衫。要不要我穿起来给你看看,合不合身?”
小掘突如其来的兴致不但未使嘉乔放松,反而使他愈加狐疑,而当小掘套上了这件灰色哗叽夹布长衫时,嘉乔简直愣住了。小掘原本是一个毛发旺盛的男人,平时他很注意理发剃须,最近几天也许是忙了,一直顾不上。今日突然剃出了一个青青的下巴,那望曲的头发反而就显现了出来。嘉乔看着这个突然穿上了中国长衫的日本太君,他说不出话了,一阵恍然大悟的恐惧感不由自主地从他的目光里透露出来。
为了掩饰这种突然发现了的恐惧,嘉乔说:“小掘太君,我很想按照你的指示去做,只是我还不能明白究竟什么样的人是一定不能见的,什么样的事情才算是特别紧急的事务。比如说现在就有一个人正站在门口要求您的接见。我让她等一会儿,我拿不定主意……”
小掘停止了对自己这件中国长衫的欣赏,皱起眉头等待着嘉乔的下文。他知道,不是非常重要的事情,杭嘉乔不会这样暗示他。
“——是这样的。你已经知道盼儿回到了羊坝头杭家大院,我昨天听到李飞黄对你这样说的。可是你还不会想到,现在她就站在门口。她的肺病倒是好多了……”
“……是你们家族的那位可怜的姑娘吗?……“
“……也许你想见见她,她一直就是在你的关照下的……“
小掘就站到窗口去了,紫荆花开得真好啊,雨过天晴,万象更新,春意盎然。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从恶梦中醒来之后会有一种企盼,有一种暗暗涌动的对于青春的渴望,还有一种对自己纯洁的少年时代的回想。现在他知道了,为什么他来中国数年之后,第一次发现了中国的太阳。
杭嘉和的女儿杭盼亲自来找小掘一郎,并不是来祈求撒旦的。她从来也不相信这个装腔作势的人会散发出真正的人的热气。她一直把他看作是从地狱来的使者。在任何时候,他都冷酷得犹如一方大冰块。当他久久地注视着她,轻轻地对她叹息地说着可怜的姑娘时,杭盼看到他那两个大冰窟一样的眼睛深处雾腾腾地冒着不可告人的寒气。
杭盼与别人对小掘唯一认识不同的地方,仅仅在于性别——当杭氏家族所有的成员把小掘看成魔鬼的时候,在盼儿的眼里,他是一个男性的魔鬼。尽管上帝主张宽恕一切,但杭盼从来也没有想过宽恕像小掘一郎那样的强寇。她也从来没有想过要以上帝的名义去谴责他们,谴责不是往往和宽恕连在一起吗?
然而此刻,当杭盼站在小掘一郎这富有十足的中国人情调的书房兼会客室里的时候,她不是怀着某一种强烈的谴责的欲望吗?是不是从昨天夜里开始,当她和她的父亲几乎同时知道了那个可怕的秘密的时候开始,这个名叫小掘一郎的日本人,就获得了某一种被谴责的资格了?
杭盼是一个年轻的中国姑娘,除了《圣经》,她没有读过太多的书。她的身体始终不怎么好,即便是在吃了许多的西药之后,即便是在别人发现她一天天地在好起来的时候,她也没有觉得自己在好起来。她常常想到死,常常想到死,她甚至像很多老年人一样,已经留好了自己死去时穿的衣服。她正在秘密地绣着一只冥枕,那也是到另一个世界去时所必须用的。
和他的父亲一样,杭盼,是一个对死亡有着准备的姑娘。
小掘真正了解这样的一个中国姑娘吗?看上去,她是那么样的弱不禁风,长得就像中国小说《红楼梦》里的林黛玉,连她生的病也和林黛玉的一模一样。看得出来,这姑娘是高傲的,内心深处有着不少的小性情,这也是和林黛玉一样的吧。看到她这样的姑娘,小掘会想起紫式部的《源氏物语》中的那些宫廷女子,他对这样有着浓郁古典情调的女子有着一种说不出来的认同感。
小脑还知道这个姑娘已经回到了生身父亲身边。不知为什么,他反而感到欣慰。他从来也没有和杭嘉和有过一次真正的正面交锋,但是,他能感觉到她应该和这样的父亲在一起生活。
现在他请她坐,他还亲手为她冲泡了一杯茶。茶杯是青瓷的,龙泉窑的。小掘一边用曼生壶为自己也沏了一壶茶,一边说:“您看,我本来应该用更好的茶具,我一直在寻找南宋官窑的秘色瓷器,如果能找到这样的一只茶器,我会高兴得发疯的。听说玉皇山脚下有着宋时的窑址呢,我希望什么时候能与您一起去寻访寻访。怎么,您为什么不坐?我的茶不会比您家的差。您也许不知道,我可是一个标准的茶人呢。……你坐啊,你不坐,我可是要先坐下了。”
他坐了下来。用他的大手遮住了曼生壶,他已经发现杭盼一直在用什么样的目光盯着他手里的那只曼生壶了。可是他不想在这样一个紫荆花开放的早晨,让这样一个让人怜惜的姑娘联想起战争。姑娘站着,突然轻轻地别过头去,轻轻地咳嗽。小倔想,这正是一个毫无力量的羊羔一样的女子啊,而且是那种仿佛命里注定一定将香消玉殒的女子。小掘又想起了紫式部笔下的那些宽衣长袍的悲伤的影子。现在他将眼看着这样的女子慢慢地逝去,他很伤感,甚至因为这种伤感而有些心慌意乱起来。
为了掩饰这种樱花树下才会生发的人生的感慨,他悄悄地推开了曼生壶,又顺手拿起放在案几上做了装饰品的茶石臼,一边摩拿着一边说:“我很高兴您能来拜访我,我记得我不止一次地邀请过您。看上去您气色不错。按照我们日本人待客的规矩,我应该请您喝末茶的。您看,我还特地从本土带来一只唐物茶日,您过来看看啊,这上面刻着梅花,您见过吗?”
他走到杭盼身边,茶臼伸到盼儿的眼前。杭盼看了看他,说:“小掘先生,我想,你是在让我看中国的梅花。”
小掘愣了一下,就哈哈大笑起来。他觉得从这样一个力不胜衣的弱女子嘴里说出来的爱国主义的对话,非常可笑,非常可爱。她越一本正经,就越可笑可爱。他不再硬要杭盼坐下了,他现在知道了这姑娘不愿意和他坐在一起。他自己就坐了下来,边笑边说:“您真是一个聪明的傻姑娘,我和你谈茶呢,你却和我谈支那人的爱国热情。当然,你一点也没有说错,这的确就是中国的梅花。连这样的茶臼子,也是宋代的时候从贵国传到我们岛国去的嘛。啊……黄金碾畔绿尘飞,碧玉臣中翠涛起……记得那是谁的诗吗?不记得吧,您和您小叔叔一样,对自己本国的历史缺乏深刻的了解。那么,就请原谅我在您面前卖弄我的汉学了。我刚才念的,正是中国宋代范仲淹的诗,他描写的,不正是末茶的制作过程吗?正是宋代出现了把茶用石臼研成末茶的品茶法,然后才传播到了我们日本。呵,可惜我没法让你亲口尝一尝今天我们的末茶的真香,呵,我们的浓茶'云鹤',我们的淡茶'又玄'
小掘闭上眼睛,深深地吸了一下空气,仿佛他已回到了本土,正置身在深深的茶韵之中。良久才睁开眼睛,继续说:“虽然,从制作工艺上说,它和贵国的蒸青茶——比如说恩施玉露茶,就有着一脉相承的渊源关系,可谁能说,'云鹤'与'又玄'是中国的呢?就像这只茶臼,上面刻着中国的梅花,我们也叫它唐物茶臼,可是谁敢说它就是中国的茶臼呢?喀,您敢吗?”
杭盼的酷似其父的长眼睛,一时睁得很大,她几乎用一种不敢相信自己的神情,吃惊地看着眼前的小媳,她甚至都不咳嗽了。
这神情刺激了小崛,他和嘉和是差不多年纪的人了,阅历丰富,老谋深算,欲壑难平,却又厌倦人生。但是他依然在这位中国少女面前得到了说不出来的心灵的满足。他对这位病病歪歪的中国少女毫无防范心理,此刻突然爆发了没来由的人到中年的虚荣心。他兴奋地站了起来,高谈阔论道:“我记得你是在您继父家中长大的,您母亲又是一个热衷于基督教的信徒,您不会有机会读到荣西《吃茶养生记》这样的作品。他在其中记录的中国宋代的末茶冲饮法,也就是我们日本茶道今天所继承的饮茶法了。呵,如果您有机会到日本去,我可以带您领略这种制茶的全部过程。它包括摘茶,立即蒸,然后熔于。您以为焙干是一件简单的事情吗?不不,聪明的傻姑娘,焙干是复杂的。焙架上要铺上纸,火候要不急不慢,您还要终夜地看守着,直到东方既白,把焙干的茶盛入瓶中,难道这不是学问?要用竹叶压紧封口,这才能做到经年不损。至于饮茶的过程,这也是精妙无比的啊。要用一文钱大小的勺子,把已经在茶臼中碾成粉末的茶放入茶碗,然后再冲入开水,用茶宪来快速地搅动,您知道什么是茶宪吗?您可以回去问问您的婶婶,她的父亲羽田先生,能够点出全日本一流的末茶。呵……
现在我的眼前还可以看到那样的一碗茶,苦中带香,上面浮着一层绿色的厚末……”
小掘一郎轻轻地坐回到了自己的椅子上,微微地抬起头来,闭上眼睛,鼻翼一霸一金的,贪婪地面对着虚空。又过了一会儿,他 才从这样的自我陶醉之中苏醒过来,看着目瞪口呆望着自己的杭 盼,他嘿嘿嘿地笑了起来。他想,武力并不是战无不胜的,现在, 他正是用了武力之外的东西,轻而易举地就把这个刚才还在斗胆强调中国梅花的中国姑娘征服了。
小掘一郎的家世中,飘散着渊源悠长的茶的芬芳,它一直可以上溯到近四百年前的一位名叫小掘远洲的大茶人身上。武士和茶人的精神,一直在这个家族的后世中流布,小掘一郎与远洲,有着悠远的血缘关系。
而这一切,还是得从日本茶道的集大成者千利休的不同凡响的生命终结开始。公元第一千五百九十二年二月二十八日,干利体在丰臣秀吉那武士的利刀下剖腹自杀,日本茶道的草创期与这个划时代的大茶人的死去同时消逝。与此同时,以茶人的生命为代价,一个空前兴盛的茶道时代终于到来了。
谁也不知道千利休的被迫自杀究竟给丰臣秀吉将军的内心世界带来了什么。我们只知道一年之后,秀吉便将流放在会津的千利休的二子少庵(1546-1614)召回了京城。于是,少庵将父亲的灵牌从大德寺捧回了京都本法寺前的家宅。与此同时,少庵的儿子宗旦(1578-1658)也回到了家中。
利休家的茶道之风再一次被后人承继下去了。也许是祖父在大雷雨中自杀的场景太过于惨烈了吧,千宗旦从此更为强调利体茶道中淡泊出世的那一面。他终生不做官,专心于茶道,总算悠闲安全地度过了自己的一生,享年八十,人称“乞食宗旦“。
乞食宗旦所生的三个儿子,又分别开拓发展了利休的茶道,其中第三子江岑宗左,承袭的是他本人的茶室不容庵,表于家流派从此诞生;
第四子仙史宗室承袭的是宗旦隐退时的茶室今日庵,里千家流派应运而生;
第二子一翁宗守则在京都一个叫武者小路的地方建立了官休庵,武者小路流派从此独树一帜。
表千家,里千家,小路千家,总称三千家,他们虽然各有发展,但继承的都是千利休的茶风。他们世世相传,数百年来,已经成为日本茶道的栋梁。他们依附过武士阶层,招来杀身之祸后又见弃于武士。然而,仿佛日本的茶人与武士有着天然的不可分隔的渊源关系,在日本的战国时代,茶道是上层武士的必修之课,叙述日本的茶人而不叙述日本的武士,那几乎是不可能的。
丰臣秀吉之后的德Jll家康(1542-1616)时代,统一日本全国的伟业终于完成。1603年,德川建立了江户幕府,从此,继室时、镰仓后第三个由武士集团为最高统治者的幕府时代开始了。直到1868年的明治维新,江户时代持续了二百六十余年。
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自千利休家第四代茶人起,他们又走上了祖先的老路,分别开始侍奉各地的武士集团。其中,表千家侍奉的是纪州的德川家;里千家侍奉的是加贺藩的前田家、伊予松山藩、尾州德川家和田安家;而武者小路则侍奉着赞州的高松藩。武士与茶人之间的这种不可分隔的相互依存关系,不能不说是日本茶道发展至今的一个重要因素。
日本茶道,并非只在千利休家族一枝独秀的境况下放射光彩,我们现在将与小掘一郎的祖先走得更近一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