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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2)


 老土司的眼睛在屋子里扫来扫去,最后,定定地落在了我妻子身上。我对塔娜说:“父亲想要你去叫。”

父亲说:“是的,也许你会使他醒来。”

塔娜的脸红了,她看看我,我的脑子开始发涨了,但我还是胡乱说了些救人要紧的话。塔娜喊了,塔娜还说:“要是听到了我叫你,就睁一下眼睛吧。” 但他还是把眼睛紧紧闭着,没有睁开的意思。门巴喇嘛只能医眼睛看不见的病,对这样恐怖的伤口没有什么办法。还是把行刑人传来,才把伤口处置了。两个行刑人 把肠子塞回到肚子,把一只盛满了药的碗扣在伤口上用布带缠住了,哥哥不再哼哼了。老尔依擦去一头汗水,说:“大少爷现在不痛了,药起作用了。”

麦其土司说:“好。”

天开始亮了。哥哥的脸像张白纸一样。他沉沉地睡着,脸上出现了孩子一样幼稚的神情。

土司问行刑人能不能治好他。老尔依说:“要是屎没有流出来,就能。”

尔依很干脆地说:“父亲的意思是说,大少爷会叫自己的粪便毒死。”

土司的脸变得比哥哥还苍白。他挥挥手,说:“大家散了吧。”大家就从大少爷的屋子里鱼贯而出。尔依看着我,眼里闪着兴奋的光芒,我知道他是为我 高兴。塔娜的一只手紧紧地抓住我,她的意思我也知道。是的,哥哥一死,我就会名正言顺地成为麦其土司了。我不知道该为自己高兴,还是替哥哥难受。每天,我 都到哥哥房里去两三次,但都没有见他醒过来。

这年的春天来得快,天上的风向一转,就两三天时间吧,河边的柳枝就开始变青。又过了两三天,山前、沟边的野桃花就热热闹闹地开放了。

短短几天时间,空气里的尘土就叫芬芳的水气压下去了。

哥哥在床上一天天消瘦下去,父亲却又恢复了精神。他不再整夜热敷了。他说:“看吧,我要到死才能放下肩上的担子。”他那样说,好像只有一个儿 子。那个儿子还没有死去,就开始发臭了。哥哥刚开始发臭时,行刑人配制的药物还能把异味压下去。那都是些味道很强烈的香草。后来,香草的味道依然强烈,臭 味也从哥哥肚子上那只木碗下面散发出来。两种味道混合起来十分刺鼻,没人能够招架,女人们都吐得一场糊涂,只有我和父亲,还能在里面呆些时候。我总是能比 父亲还呆得长些。这天,父亲呆了一阵,退出去了。在外面,下人们把驱除秽气的柏烟扇到他身上。父亲被烟呛得大声咳嗽。这时,我看到哥哥的眼皮开始抖动。他 终于醒了,慢慢睁开了眼睛;他说:“我还在吗?”我说:“你还在自己床上。”“仇人,刀子,麦其家仇人的刀子。”

他叹口气,摸到了那只扣在肚子上的木碗,虚弱地笑了:“这个人刀法不好。”

他对我露出了虚弱的笑容,但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些什么,便说:“我去告诉他们你醒过来了。”

大家都进来了,但女人们仍然忍不住要吐,麦其家的大少爷脸上出现了一点淡淡的羞怯的红晕,问:“是我发臭了吗?”

女人们都出去了,哥哥说:“我发臭了,我怎么会发臭呢?”

土司握着儿子的手,尽量想在屋里多呆一会儿,但实在呆不住了。他狠狠心,对儿子说:“你是活不过来了,儿子,少受罪,早点去吧。”说完这话,老土司脸上涕泪横流。

儿子幽怨地看了父亲一眼,说:“要是你早点让位,我就当了几天土司。可你舍不得。我最想的就是当土司。”

父亲说:“好了,儿子,我马上让位给你。

哥哥摇摇头:“可是,我没有力气坐那个位子了。我要死了。“说完这句话,哥哥就闭上了眼睛,土司叫了他好几声他也没有回答,土司出去流泪。这 时,哥哥又睁开眼睛,对我说,“你能等,你不像我,不是个着急的人。知道吗?我最怕的就是你,睡你的女人也是因为害怕你。现在,我用不着害怕了。“他还 说,”想想小时候,我有多么爱你啊,傻子。”是的,在那一瞬间,过去的一切都复活过来了。

我说:“我也爱你。”

“我真高兴。”他说。说完,就昏过去了。

麦其家的大少爷再没有醒来。又过了几天,我们都在梦里的时候,他悄悄地去了。

大家都流下了眼泪。

但没有一个人的眼泪会比我的眼泪更真诚。虽然在此之前,我们之间早年的兄弟情感已经荡然无存。我是在为他最后几句话而伤心。塔娜也哭了。一到半夜,她就紧靠着我,往我怀里钻。我知道,这并不表示她有多爱我,而是害怕麦其家新的亡灵,这说明,她并不像我那样爱哥哥。

母亲擦干眼泪,对我说:“我很伤心,但不用再为我的傻子操心了。”

父亲重新焕发了活力。

儿子的葬礼,事事他都亲自张罗。他的头像雪山样白,脸却被火化儿子遗体的火光映得红红的。火葬地上的大火很旺,燃了整整一个早上。中午时分,骨 灰变冷了,收进了坛子里,僧人们吹吹打打,护送着骨灰往庙里走去。骨灰要供养在庙里,接受斋醮,直到济嘎活佛宣称亡者的灵魂已经完全安定,才能入土安葬。 是的,一个活人的骨头正在坛子里,在僧人们诵念《超生经》的嗡嗡声里渐渐变冷。土司脸上的红色却再没有退去。他对济嘎活佛说:“好好替亡人超度吧,我还要 为活人奔忙呢。又到下种的时候了,我要忙春天的事情了。“

38.心向北方

这一年,麦其家的土地,三分之一种了鸦片,三分之二种了粮食。其它土司也是这么干的。经过了一场空前的饥荒,大家都知道该怎么办了。

我在家里又呆了一年,直到哥哥的骨灰安葬到麦其家的墓地。

父亲对土司该做的事情,焕发出了比过去任何时候都高的热情。他老了,女人对他没有了吸引力,他不吸鸦片,只喝很少一点酒。他还减去了百姓们大部 分赋税。麦其家官寨里的银子多得装不下了。麦其土司空前强大,再没有哪个土司不自量力,想和我们抗衡。百姓们从来没有像现在这样安居乐业,从来没有哪个土 司领地上的百姓和奴隶像现在这样为生在这片土地上而自豪。有一天,我问父亲,要不要叫在边界上的跛子管家回来,他不假思索地说:“不,他就呆在那里,他一 回来,我就无事可干了。”

那天,我们两个在一起喝茶。

喝完茶,他又说:“谁说傻瓜儿子不好,我在你面前想说什么就说什么。在你死去的哥哥面前,我可不能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是的,你不必提防我。”

土司脸上突然布满了愁云,说:“天哪,你叫我为自己死后的日子操心了。”他说,“麦其家这样强大,却没有一个好的继承人。”

塔娜说:“你怎么知道我的丈夫不是好继承人?”

土司变脸了,他说:“还是让他先继了茸贡土司的位,再看他是不是配当麦其土司。”

塔娜说:“那要看你和我母亲哪个死在前头。”

父亲对我说:“傻子,看看吧,不要说治理众多的百姓,就是一个老婆,你也管不了她。”

我想了想,说:“请土司允许我离开你。我要到边界上去了。”

父亲说:“但要说好,边界上的地方是我借给你的,等女土司一死,你就把那地方还给我。”

土司太大笑了,说:“听见没有,麦其土司是不死的,他要在这个世界上,跟着仓库里的银子活一万年。”

土司说:“我觉得自己越来越壮实了。”

塔娜对土司说:“这样的话传出去,杀手又会上门来的。上一次,他就因为你做出快死的样子才杀了你儿子。”

土司盼着我们早点出发。他准我带上第一次去边界时的原班人马。两个小厮索郎泽郎和尔依没有什么问题,卓玛好像不想离开她的银匠。我叫人把银匠找 来,叫他也跟我们一起去。但他拒绝了。他说土司要请很多银匠来打造银器,并已允诺他做班头。我说,那你们两个就只好分开了,因为我也不想卓玛老做厨娘。我 问卓玛是不是想老是做下贱的厨娘,卓玛光流泪,不回答。我知道她不想做厨娘。出发那天,我满意地看到卓玛背着自己一点细软站在队列里。我叫尔依牵一匹青色 马给她。另外,我还从父亲那里得到了书记官。

我们的马队逶迤离开时,回望麦其家的官寨,我突然有一个感觉,觉得这座雄伟的建筑不会再矗立多久了。背后,风送来了土司太大的声音,但没有人听得出来,她在喊些什么。我问书记官,要是老土司不死的话,我的母亲是不是也不会死去?

书记官用眼睛说,怎么会有不死的肉体?少爷。

我们都知道灵魂是不断轮回的。我们所说的死,是指这个轮回里的这个肉体。谁又真正知道上一世和下一世的事情呢。我问书记官:“父亲为什么会觉得自己不会死去呢?”

他用眼睛说,权力。看看吧,一有书记官在,我就是这个世界上的聪明人了。路上,书记官写了一首诗献给我。诗是这样写的:

你的嘴里会套上嚼子,

你的嘴角会留下伤疤;

你的背上将备上鞍子。

鞍上还要放一个驮子;

有人对你歌唱,

唱你内心的损伤。

有人对你歌唱,

唱你内心的阳光。

跛子管家到半路上来接我们了。

他用迎接土司的隆重礼节来迎接我。

“让我好好看看,少爷都走了两年了。”

“是有这么长时间了。”

“大家都好吧。”

“我把桑吉卓玛也带回来了。”

管家的眼睛有点红了,说:“少爷真是好人,你回来了就好,你们都好就好。”

塔娜说:“这有什么用处,我们走时是什么样子,回来还是什么样子。”管家笑了,说:“太太不要操心,少爷会当上土司的。”住在半路的这个晚上, 帐篷外面是一地月光。等塔娜睡熟之后,我起身到月光下漫步。哨兵手里的枪刺在不远的岩石后面闪着寒光。走过管家帐篷时,我咳嗽了一声,然后走到远些的地 方。不久,一个人从管家帐篷里出来,往另一个方向去了。看那背影,像是桑吉卓玛。我笑了。她刚嫁给银匠时,我心里曾十分难受,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没有了。 她和管家都是我所喜欢的人,就叫他们在一起吧。管家来到我面前说:“我听见是少爷的声音。”

我说:“起来看看月亮。”

管家笑了:“那你好好看看。”我便看着月亮。这里是北方,是高原,月亮比在麦其家官寨所在的地方大多了。这里,月亮就在伸手可及的天上,月亮就 在混潺潺的溪流声里微微晃荡。管家的声音像是从月亮上传来:“从麦其每传来一个消息,我都担心你回不来了。”我不用去看管家的脸,他的话是真诚的,何况是 在这样一个月光如水的晚上,人要撒谎也不会挑这时候。我说:“我回来了。”

我回来了,但我的心里有着隐隐的痛楚。这一去,我的妻子背叛过我,我的哥哥,也是我的对手死了。老土司稳坐在高位之上,越活越有味道了。我把希 望寄托在土司太大身上,她一向是想让我继承土司位子的,但哥哥一死,她的态度就变得暖昧起来。她说我父亲再也不会去找一个新的女人了,所以,她的儿子不必 着急,这样对大家都有好处。但我没有看到什么好处。离开那天,她又对我说,她不是反对我当麦其土司,而是害怕我的妻子成为麦其土司太大,因为,她还有些年 头要活,她已经做惯了土司太太。管家叫了我一声。“你有什么话就说。”

他这才从怀里掏出一封信,是塔娜的母亲,茸贡女土司来的,我不识字,管家说,女土司信里的意思是叫女儿女婿不必忙着回去看她。管家告诉我这一切后,说:“少爷你不必伤心。”

我说:“他们死时我才会伤心。”说完,我拿着茸贡土司的信往帐篷里走。心里想,这下,可要在边境上住下去了。我望了望天上的月亮,想起了远走他乡的叔叔。今天,我特别想他。就像他是我唯一的亲人一样。管家在我身后说:“我回去睡了。”

我听见自己说:“唔。”

管家膛着月光走了。我掀开帐篷门,一方月光跟着溜进来,落在塔娜身上。她笑了。她就是刚从梦中醒来,笑容也十分灿烂动人。我放下门帘,她的笑脸重新陷入了黑暗,看不见了。但她的笑声还在黑暗里回荡:“出去找姑娘了?”

我摇摇头,信纸在我手上沙沙作响。

“你要说话嘛,傻子,我知道你在摇头,你却不知道在黑暗里摇头人家看不见吗?”

我又把帐篷门帘掀开,让月光照亮,这回,她不仅知道,而且也能看见了。在这月光如水的深夜里,塔娜笑了:“你是一个很有意思的人。”

我又摇摇手中的信纸。塔娜是识字的。她说:“把灯点上吧。”

灯光下,她说:“是母亲来的。”我在被窝里躺下了,她看完信,不再说话了。我说:“她也不想我们去她那里。”

塔娜说:“她叫我们不必挂念她。”

我说:“要是有人挂念土司,那是挂念土司的位子。”

塔娜说:“母亲说,我已经是麦其家的人了,叫我们不要操心茸贡家的事情。”茸贡女土司在信中说,麦其家发生了那么多事,够叫你们操心了,你们该 替承受了丧子之痛的老土司多担些事情了,虽然女婿是个傻子,但也是个不一般的傻子,是个偶尔会做出聪明事情的傻子。她说,“听说你们又要到北方了,不在土 司官寨呆着,到边界上去干什么?”最后,我的岳母说,“你们不要大牵挂我,现在,饥荒已经过去了。”

塔娜还以为自己永远是母亲的掌上明珠,永远是茸贡土司千娇百媚的女儿,她含泪对着信纸说:“母亲,你不要女儿了。”

信纸在她手中沙沙作响,她想再看一遍信,灯里的油却烧尽了。黑暗中弥漫开一股浓烈的动物油脂气味。塔娜靠在我怀里,说:“傻子啊,你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

“我们自己的地方。”

“你会叫天下最美丽的太大受到委屈吗?”

“你会成为土司太太。”

“你不会叫我受伤害吧?我是天下最美丽的姑娘,你听过我唱的歌吗?”我当然听过。而且,那支歌现在就在我耳边响起了。我们做了好久没有做过的事 情。完事后,她的手指还在我胸口上游动,我问她是不是在起草给茸贡女土司的回信。她却把一滴眼泪落在了我胸口上。眼泪有点烫人,我禁不住战抖一下。她说: “跟你哥哥睡觉伤了你,是吗?”

这个女人!我没想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就是我这个傻子也不会对人问这样的问题,去唤醒别人心头的痛苦。那时,我想杀了我哥哥。后来,杀手,还加 上一件紫色衣服合力把哥哥结果了,使这个风流倜傥的家伙散发了那么多的臭气。想到这些,就像是我下手把哥哥杀死的一样。但那只是心里的感觉,负罪感只是在 心里。我听到自己的声音十分冷酷:“好在,你身上没有他那令人恶心的臭气。”

“我的身子是香的,你闻闻,不用香料就有香气。”

我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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