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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知道这一天终于来到了。对于一个女人来说,这是无可逃避的一个日子。她穿上美丽的衣服来迎接这日子。这 个曾经贫贱的女人,如今已出落成一个雍容而高贵的妇人。她看着土司领着新欢一步步走向官寨,也就等于是看见了寂寞的后半生向自己走来。卓玛对我说,她听见 太太不断说:“看见了,我看见了。”
一行人就在母亲喃喃自语时走到了官寨门口。
许多人都抬头仰望土司太太美丽的身影。这种美丽是把人镇住的美,不像父亲新欢的美丽引起人占有的欲望。央宗也给那种美丽给镇住了,她不断对我父亲说:“求求你,让我要回家。”
哥哥说:“那你就走吧,反正有许多人在路上等着想杀你。”
央宗说:“不会的,他们怎么会杀我?”哥哥笑笑,对这个年纪跟自己相当,却要做自己母亲辈的漂亮女人说:“他们会的,现在人人都以为是你要做土司太太才叫查查头人死于非命的。”
父亲说:“你怕楼上那个人吧。不要怕她。我不会叫她把你怎么样。”
这 时,那个死人已经被行刑人父子俩倒吊在了行刑柱上。几声牛角号响过,远远近近的人们就开始向官寨聚集,很快就站满了广场,听土司宣布这家伙如何杀死了忠诚 的查查头人,他在阴谋将要成功,将要取得头人职位时被土司识破而绳之以法。人们也就知道,又一个头人的领地变成土司家直接的辖地了。但这跟百姓又有什么关 系?他们排着队经过那具一脸茫然的死尸前。每个人都按照规矩对着死人的脸唾上一口。这样,他就会万劫不复地堕入地狱。人们吐出的口水是那么的丰富,许多苍 蝇被淹死在正慢慢肿胀的死人脸上。
母亲站在高处俯视这一切。
父亲非常得意。母亲精心策划的事情,经他顺势引导一下,就形成了对他十分有利的局面。父亲得寸进尺,吩咐小家奴索郎泽郎:“去,问问太太,她怎么诅咒这个开黑枪的罪人。”
太太没有说话,从腰间的丝绦上解下一块玉石,也在上头唾了一口。小家奴从楼上跑下来,将那上等绿玉丢在了尸体上面。人群中为她如此对待一块玉石发出了惊叹。
她却转身走进了自己的屋子。
所有人都仰头看着她从三楼那宽大的平台上消失了。人人都听到了她尖利的声音在那些回廊的荫影里回荡。她是在叫她的贴身侍女,我的教师:“卓玛!桑吉卓玛!”
于是,身着水绿色长衫的卓玛也从我们眼前消失了。
父亲带着央宗进了三楼东头,朝向南面的房间。这下,他们就可以住在一起,一直睡在一张床上了。虽说在此之前,任何一个麦其土司都不会和一个女人一直睡一个房问,更不要说是同一张床上。
来看看土司的床吧。土司的床其实是个连在墙上的巨大柜子,因为光线黯淡而显出很幽深的样子。我曾经问父亲:“里面没有妖怪吗?”
他不作正面回答,只是像最没有心计的父亲那样笑着说:“你这个傻乎乎的家伙啊!”
我相信那里边肯定有什么吓人的东西。
那天夜半的时候,官寨外边响起了凄厉的哭声。麦其土司披衣起来,央宗滚到床的外边,里边浓重的暗影叫她十分害怕。土司在床前大声咳嗽,官寨里立即就点起了灯笼,官寨外立即燃起了火把。
土司到了三楼平台上,立即有人伸出灯笼把他的脸照亮。土司对下面暗影中的人叫道:“我是麦其,你们要看清楚一点!”下面,朦胧中显出了三个人跪在地上的身影。那是被我们杀死的多吉次仁的老婆和两个儿子,背后是那具倒吊着的尸体,在木桩上轻轻摇晃。
父亲大声发话:“本该把你们都杀了,但你们还是逃命去吧。要是三天后还在我的地界里,就别怪我无情了。“土司的粗嗓门震得官寨四处发出嗡嗡的回响。
下面的暗影中传来一个小男孩稚气的声音:“土司,让他们再照照你的脸,我要记住你的样子!”
“你是害怕将来杀错人吗?好,好好看一看吧!”
“谢谢,我已经看清楚了!”
父亲站在高处大笑:“小孩,要是你还没来,我就想死了,可以不等你吗?”下面没有回答。那母子三人从黑暗里消失了。
父亲回身时,看见母亲从她幽居的高处俯视着自己。
母亲十分满意父亲向她仰望的那种效果。她扶着光滑清凉的木头栏杆说:“你怎么不杀了他们。”
父亲本可以反问母亲,我的心胸会如此狭窄吗?但他却只是低声说:“天哪,我想睡了。”
母亲又说:“我听见他们诅咒你了呢。”
父亲这时已经变得从容了:“难道你以为仇家会歌唱?”
母 亲说:“那么紧张干什么,你是土司,一个女人就叫你这样了。要是有十个女人怎么办?”口吻是那么推心置腹,弄得父亲一下就说不出话了。火把渐次灭掉,官寨 立即变成了一个巨大的黑洞。母亲清脆的笑声在这黑暗中响起。母亲的声音在黑暗里十分好听:“老爷请回吧,小老婆在大床上会害怕。”
父亲也说:“你也回吧,楼上当风,你身子弱,禁不起呀!”
母亲当然听出了这话里的埋伏。不禁想到,平日里要是自己不做出哼哼叨卿的病模样,情形当不至于如此。她是把汉族人欣赏的美感错以为人人都会喜欢的了。可嘴上还是不依不饶:“我死了就算了。麦其土司家再缺什么也不会缺一房太太。用钱买,用枪抢,容易得很的事情嘛。”
父亲说:“我不跟你说了。”
''那你还不快点进屋,我是要看看这一晚上还有什么好戏。”
父亲进屋去了。睡在床上还恍然看见那居高临下一张银盆似的冷脸,便咬着牙说:“真成了个巫婆了。”
央宗滚进了土司的怀里:“我害怕,抱紧我呀!”
“你是麦其土司的三太太,用不着害怕。”
热 乎乎的女人肉体使土司的情绪安定了。他嘴上说着要举行一场多么隆重的婚礼,心里却禁不住想,查查头人的全部家产都是自己仓里的了。查查是所有头人里最忠诚 的一个。而且,这也不是一代两代的事了。他就是不该有这么漂亮的老婆,同时,也不该拥有那么多的银子,叫土司见了晚上睡不着觉。要是自动地把这一切主动叫 土司分享一点,也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了。想到这些,父亲禁不住为人性中难得满足的贪欲叹了口气。
他怀里的女人睡着了。圆润的双乳在黑暗中 闪烁着幽光。她真是个很蠢的女人。不然,这么多天来发生了这么多的事情,稍有头脑的人都会夜不成眠。而她却一翻身就深深地潜入了睡梦之中。平稳而深长的呼 吸中,她身上撩人心扉的野兽般的气息四处弥散,不断地刺激着男人的欲望。土司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男人,这一阵疯狂过去,就什么也不会有了。他当然会抓紧这最 后的时光。他要把女人叫醒,到最疯狂的浪谷中去漂荡。
就在这时,二太太在楼上拍起手来。她欢欢喜喜地叫道:“燃起来了!燃起来了!”
麦其土司又为心胸狭窄的女人叹了口气,心想,明天要叫喇嘛们念念经;驱驱邪,不然,这女人可能要疯了。但更多的人叫喊起来,许多人在暗中奔跑。这高大的石头建筑就在黑暗中摇晃起来。
这摇晃可以令人对很多东西感到不安。
麦其土司睁开眼睛,只见窗前一片红光。他以为是谁纵火把宫寨点燃了。尽管很快就证明这不过是一场虚惊,但他还是清楚地感到了隐伏的仇恨。
宫 寨里的人刚刚睡下不久,又全都起来了。这中间,只有我母亲一直站在星光隐隐的楼上,没有去睡觉。现在,全官寨的人都起来了。高处是土司一家和他们的喇嘛与 管家。下面是众多的家丁和家奴。只有那个新来的三太大用被子蒙住头,滚到那张大床很深的地方去了。刚才离开这里,公开声言将要复仇的三个人把已经是麦其土 司私人财产的头人寨子点燃了。此时,火就在凉凉的秋夜里,在明亮的星空下熊熊燃烧。大火的光芒越过黑沉沉的罂粟地,那么空旷的大片空间,照亮了麦其土司雄 伟的寨子。我们一家人站在高处,表情严肃地看着事实上已成为我家财产的一切在熊熊大火中变成灰烬。
背后,从河上吹来的寒意一阵比一阵强烈。
面前的火光和背后的寒意都会叫人多想点什么。
当远处的寨子又一个窗口喷出火龙时,下人们就欢呼起来。我听到奶娘的声音,侍女的声音,银匠的声音和那个小家奴索朗泽郎的声音。侍女卓玛,平时,因为我们特殊的恩宠,都是和我们一同起居的,可一有机会,她还是跑到下人们中间去了。
火小下去时,天也亮了。
火是多吉次仁的女人放的。她没有和两个年幼的儿子一起逃跑,而是自己投身到大火里去了。死相十分凶残。女人在火中和她的诅咒一起炸开,肚子上的伤口就像漂亮的花朵。她用最毒的咒诅咒了一个看起来不可动摇的家族。
父亲知道,那孩子稚气的复仇声言肯定会付诸实行。于是,他命令派出追兵。哥哥说:“你当着那么多人放走了他们,我看还是多多防范吧。”
土司还是把追兵派出去了。三天之内,没有抓到两个将来的敌人。三天以后,他们肯定逃出麦其家的辖地了。三天,是从中心穿过麦其领地的最快时间。
从此,那个烧死的女人和那两个小儿,就成了我父亲的噩梦。
事情到了这个地步,要叫人心安一点,只有大规模的法事了。
经 堂里的喇嘛,敏珠宁寺里的喇嘛都聚在了一起。喇嘛们做了那么多面塑的动物和人像,要施法把对土司的各种诅咒和隐伏的仇恨都导引到那些面塑上去。最后,那些 面塑和死尸又用隆重的仪仗送到山前火化了。火化的材料是火力最强的沙棘树。据说,被这种火力强劲的木头烧过,世上任什么坚固的东西也灰飞烟灭了。那些骨 灰,四处抛撤,任什么力量也不能叫它们再次聚合。
地里的罂粟已经开始成熟了,田野里飘满了醉人的气息。寺里的济嘎活佛得意了几天,就忘记了这几年备受冷落的痛苦,恳切地对土司说:“我看,这一连串的事情要是不种这花就不会有。这是乱人心性的东西啊!”
活佛竟然把土司的手抓住,土司把手抽了回来,袖在袍子里,这才冷冷地问:“这花怎么了?不够美丽吗?”
活佛一听这话,知道自己又犯了有学问人的毛病,管不住自己的舌头了,便赶紧合掌做个告退的姿势。土司却拉住他的手说:“来,我们去看看那些花怎么样了。”活佛只好跟着土司往乱人心性的田野走去。
田野里此时已是另一番景象。
鲜艳的花朵全部凋谢了,绿叶之上,托出的是一个个和尚脑袋一样青乎乎的圆球。土司笑了,说:“真像你手下小和尚们的脑袋啊。”说着,一挥佩刀,青色的果子就碌碌地滚了一地。
活佛倒吸一口气,看着被刀斩断的地方流出了洁白的乳浆。
土司问:“听说,法力高深的喇嘛的血和凡人不一样。难道会是这牛奶一样的颜色?”
活佛觉得无话可说。慌乱中他踩到了地上的圆圆的罂粟果。那果子就像脑袋一样炸开了。活佛只好抬头看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