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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 外省的爱情风波(2)


 吕西安又气又急,说道:“你对一个你不爱的男人,也不过说这样的话。”

“我思想中包含的真正的爱,你要不能全部感觉到,就永远不配得到我的爱。”

“你不肯回报我的爱,才怀疑我的爱,”吕西安说着,扑在她脚下哭了。

可怜的青年在天堂外面等得太久了,当真哭起来。这是诗人的眼泪,因为力量不足而感到羞辱;也是儿童的眼泪,因为要的玩具得不到而发急。

他说:“你从来不曾爱我。”

路易丝听着这气话,暗暗得意,说道:“你心里并不这样想。”

吕西安发疯似的说道:“那么我要你证明你是我的。”那时斯塔尼斯拉斯正好悄没声儿的走来,看见吕西安半仰着身子,噙着眼泪,头靠在路易丝膝盖上。斯塔 尼斯拉斯见了这副可疑的情景满意了,反身便走,朝着等在大客厅门口的杜·夏特莱退回去。德·巴日东太太赶紧冲出来,没有追上两个暗探;他们象冒失的客人一 般急急忙忙溜了。

德·巴日东太太问用人:“谁来过了?”

老当差冉蒂回答:“德·尚杜先生和杜·夏特莱先生。”

她回进小客厅,脸色发白,直打哆嗦。

她对吕西安说:“要是他们看见你这副样子,我完啦。”

诗人叫道:“那才好呢!”

德·巴日东太太听着这句自私而充满爱情的话,微微一笑。在外省,因为话说得难听,这一类的事情显得格外严重。一刹那间每个人都知道吕西安被人撞见坐在 娜依斯膝上。德·尚杜先生为这件事变了要人,得意非凡,先上俱乐部去报告,然后挨门挨户的宣传。杜·夏特莱到处抢着声明,他什么都没看见;可是他置身事 外,等于逗斯塔尼斯拉斯说话,夸大细节:斯塔尼斯拉斯还俏皮得很,每讲一次都添加一些。晚上大批客人赶往阿美莉家。那时昂古莱姆的贵族圈子把事情越说越夸 张,每个传达的人都学着斯塔尼斯拉斯的榜样添枝接叶。男男女女急于要打听事实。女人中间掩耳盗铃,骂无耻骂堕落,叫嚷最凶的,正是阿美莉,泽菲丽娜,斐斐 纳,洛洛特,多多少少尝过私情的甜头的一帮。从这个题目上化出去,刻薄的话层出不穷。

一个女人说:“喂!你知道没有,据说是那可怜的娜依斯!我吗,我不相信,她清白了一辈子;她多高傲,除了做沙尔东先生的保护人,决不肯当别的角色的。万一实有其事,我倒真心替她可惜。”

“是啊,更糟的是她闹了一个大笑话;那个吕吕先生——用雅克的称呼——尽可以做她儿子!不入流的诗人至多二十二岁,而娜依斯,我们之间说句老实话,足足有四十了。”

夏特莱道:“我认为德·吕邦泼雷先生的姿势就可证明娜依斯的清白。一个人已经到手的东西,不会再跪下来央求。”

弗朗西斯色迷迷的说道:“那也要看情形!”泽菲丽娜听着把他瞪了一眼,表示不高兴。

另外几个人偷偷的躲在客厅一角,问斯塔尼斯拉斯:“喂,告诉我们,究竟是怎么回事?”

斯塔尼斯拉斯最后编成一个小故事,夹着不少粗话,还指手划脚描摹动作和姿态,事情越发显得不堪了。

大家都说:“简直不能相信。”

另外一个说:“而且是中午。”

“万万想不到是娜依斯。”

“现在她怎么办呢?”

接下来便议论纷纷,各式各样的猜想不知有多少!……杜·夏特莱替德·巴日东太太辩护,可是手段极其笨拙,非但没有扑灭毁谤的火焰,反而挑拨得更旺。丽 丽眼看昂古莱姆乐园中最美的天使堕落了,难过得很,流着眼泪赶往主教官邸报告新闻。等到谣言在城中传遍了,得意非凡的杜·夏特莱跑去见德·巴日东太太。可 怜那边只有一桌客人玩惠斯特。他装着莫测高深的样子要求娜依斯到小客厅去谈话。两人在小小的长沙发上一同坐下。

杜·夏特莱轻轻的说:“全个昂古莱姆关心的事,你大概知道了吧?……”

她说:“不知道。”

他接着说:“凭我们的交情,我不能让你蒙在鼓里。你得有个准备,制止那些毁谤。事情准是出于阿美莉的捏造,她过分好强,要跟你竞争。今天早上,我同那 捣蛋鬼斯塔尼斯拉斯来看你,他比我走前几步,到了那儿,”夏特莱指着小客厅的门,“他说看见你和德·吕邦泼雷先生的情形不容许他走进屋子,慌慌张张回到我 身边,不容我定一定神,把我拉着就跑;等到他说出退走的原因,我们已经到了美景街。如果我当场知道,我决不离开府上,我要辨明真相,替你洗刷。可是出了门 再回来,还能证明什么呢?事到如今,不管斯塔尼斯拉斯看错没看错,反正他是不对的。亲爱的娜依斯,你的一生,你的荣誉,你的前途,决不能让一个混账东西玩 弄,应当立刻堵住他的嘴。你知道我在这里的地位吗?虽然我各方面都要敷衍,对你可是赤胆忠心。我的生命可以完全交给你,由你支配。尽管你不接受我的情意, 我的心始终向着你;在无论什么情形之下,我都要证明我多么爱你。是的,我要象忠心的仆人一般保护你,不希望报酬;唯一的乐趣是为你效劳,即使你不知道也没 关系。今天我到处声明,我到了客厅门口,什么都没看见。如果有人问你,谁把外边的话告诉你的,就说是我吧。能够公开为你辩护,是我莫大的荣幸;不过咱们之 间老实说,可以质问斯塔尼斯拉斯的只有德·巴日东先生一个人……吕邦泼雷可能胡闹,女人的声名却不能落在一个随便拜倒在她脚下的糊涂虫手中。我要说的就是 这个。”

娜依斯神思恍惚,向杜·夏特莱点点头表示感谢。她对外省生活感到厌倦,甚至于痛恨了。听着杜·夏特莱开头几句,她就想起巴黎。德·巴日东太太的沉默,使那个崇拜她的精明家伙感到为难。

他道:“我再说一遍,有什么差遣,你尽管吩咐。”

她回答说:“谢谢你。”

“你打算怎么办呢?”

“我会考虑的。”

两人半天没有话说。

“难道你对小家伙吕邦泼雷真是爱得很吗?”

她露出一副高傲的笑容,抱着手臂望着小客厅的窗帘。杜·夏特莱走了,猜不透这骄傲的女人的心。四个常来的老头儿不理会那些可疑的谣言,照样来打牌。他们和吕西安都走了,德·巴日东先生预备去睡觉,正想和妻子说再会,德·巴日东太太却拦着丈夫,郑重其事的说道:

“亲爱的,到这儿来,我有话跟你说。”

德·巴日东先生跟着妻子走进小客厅。

她说:“先生,我提拔德·吕邦泼雷先生也许不该那么热情,不但地方上的糊涂虫误会了,连他本人也误会了。今天上午,吕西安在这儿向我跪下,说了一篇痴 情话。我正在把孩子扶起来,斯塔尼斯拉斯进来了。一个绅士在任何场合都应当尊重女性,斯塔尼斯拉斯不守这规矩,竟说我和吕西安行动暧昧,事实上我应付得很 得体。要是那冒失的青年知道他荒唐的举动引起了毁谤,我知道他的脾气,准会向斯塔尼斯拉斯寻衅,逼他决斗。那就等于公开承认他的痴情。我毋须跟你声明你的 妻子是清白的;可是你该想到,让德·吕邦泼雷先生出头为你的妻子争回名誉,对你,对我,都是不体面的。你现在马上去找斯塔尼斯拉斯,正式质问他为什么要说 侮辱我的话。别忘了,千万不能和解,除非他当着许多有地位的见证把他说过的话收回。这么一来,所有正派的人都会敬重你;你要做得象个有头脑有血性的男子, 你会得到我的尊重。我此刻叫冉蒂骑着马到埃斯卡尔巴去,请我父亲来做你的证人;别看他年纪大了,我知道他的性子,听到那油头粉脸的小子玷污奈格珀利斯家小 姐的名誉,准会砸破他的脑袋。你有权利挑选武器,①你就挑手枪吧,你打枪的本领一等。”

①决斗用哪一种武器,照例由受侮辱的一方挑选。

德·巴日东先生拿了手杖帽子,回答说:“我就去。”

妻子看着大为感动,说道:“行,朋友,我就喜欢这样的男人。你是名副其实的绅士。”

她把脑门凑过去给丈夫亲吻,老头儿又快活又得意的吻着。德·巴日东太太对这个大孩子一向抱着慈母般的心情,听见他出去关上大门的声音,不由得冒上一滴眼泪。

她心上想:“啊,他多爱我!可怜的家伙把生命看得多宝贵,为着我竟心甘情愿的去送死。”

德·巴日东先生不怕第二天同人家交手,冷冷的望着对准他的枪口,只有一桩事情使他到尚杜家去一路慌张,心里为难。他想:“叫我怎么说呢?娜依斯应该替我把话预备好才对!”他在脑子里尽量搜索,只想找出几句得体的话来,不要受人耻笑。

象德·巴日东先生这样头脑狭窄,思想空虚,平时只能不声不响过日子的人,逢到重大关头,自然而然有股庄严的气派。不大开口,当然不大闹笑话;应当说些 什么,事先考虑得很多;他们毫无自信,把话再三斟酌,所以表达出来非常精彩。这个现象同巴兰的驴子被逼开口①的情形相仿。德·巴日东先生那天的行动也就高 人一等,证实某些人的意见,仿佛真是毕达哥拉斯派②的哲学家。晚上十一点,他走进斯塔尼斯拉斯府上,发现客人很多。他不声不响,过去向阿美莉行了礼,对每 个人都堆着他那副傻支支的笑脸,在当时的情形之下很象冷笑。屋内寂静无声,象自然界中雷雨将临的时候一样。夏特莱已经回来,他意味深长的望望德·巴日东, 望望斯塔尼斯拉斯。受了侮辱的丈夫斯斯文文向斯塔尼斯拉斯走过去。

①摩押王巴勒派巴兰去诅咒以色列人;巴兰骑的驴子中途看见耶和华的使者显形,三次避让,害主人受苦,因之三次挨打,便开口叫冤。见《旧约·民数记》第二十二章。这里是比喻一个人迫不得已而开口,说话必定中肯。

②古希腊哲学家兼数学家毕达哥拉斯(公元前六世纪)提倡道德高尚、生活严肃的人生哲学。

杜·夏特莱懂得老头儿的来意,平素这个时候他早睡觉了;这个身体虚弱的家伙明明受着娜依斯指挥。杜·夏特莱仗着他在阿美莉身边的地位,尽可参与他们的家事,站起来把德·巴日东拉过一边,问道:“你要和斯塔尼斯拉斯说话吗?”

“是的,”老头儿很高兴有个中间人,也许还会代他说话。

“好吧,你到阿美莉屋里等着,”税务官回答。他对这场决斗暗暗欢喜:德·巴日东太太说不定就此守寡而没法嫁给吕西安,因为决斗是吕西安引起的。

杜·夏特莱对德·尚杜说:“斯塔尼斯拉斯,巴日东大概因为你说了娜依斯那些话,跑来向你问罪。来吧,到你太太屋里去,你们俩都得保持绅士风度。别高声大气,要很有礼貌,象英国人一样尊严,冷静。”

斯塔尼斯拉斯和杜·夏特莱两人很快的同巴日东见面了。

受了侮辱的丈夫说道:“先生,你说你看见德·巴日东太太跟德·吕邦泼雷先生行动暧昧,是不是?”

“跟沙尔东先生,”斯塔尼斯拉斯挖苦了一句,他不信巴日东是什么厉害角色。

丈夫回答:“好吧,你要不当着此刻在你府上的许多客人否认你说过的话,就请你指定一个证人。我的岳父德·奈格珀利斯先生,清早四点来找你。我们各自去准备吧,事情只能照我提出的办法解决。我决定用手枪,我是受损害的一方。”

这篇话是德·巴日东先生一路上反复推敲才想出来的,他一生从来不曾说过那么多话;说的时候毫不激动,神气自然得不得了。斯塔尼斯拉斯脸色发白,私下 想:“怎么!我莫非做梦不成?”可是当着所有的城里人,当着这个受了侮辱不肯甘休的哑巴,推翻自己说过的话,岂不是奇耻大辱?另一方面,想到决斗又非常恐 怖,好象有一双火热的手掐着他的脖子;反正进退两难,他觉得还是把危险推迟一步的好。

他对德·巴日东先生说:“好吧,明儿见。”他以为事情还可以调解。

三个人回进客厅,大家琢磨他们的表情:杜·夏特莱堆着笑容,德·巴日东先生完全象在自己家里,只有斯塔尼斯拉斯面无人色。好几个女人一看这形景就知道 谈判些什么。大家交头接耳的说:“他们要决斗了!”在场的人有一半认为斯塔尼斯拉斯理屈,看他苍白的脸色和神气,可知他的话是造谣;另外一半人佩服德·巴 日东先生的风度。杜·夏特莱装着一副正经面孔,叫人莫测高深。德·巴日东先生把众人的脸端详了一会,告辞了。

夏特莱凑着斯塔尼斯拉斯的耳朵问:“你有没有手枪?”斯塔尼斯拉斯听着从头到脚打了一个寒噤。

阿美莉心中有数,发起病来,妇女们赶紧扶她进房。大家七嘴八舌,乱哄哄的争着说话。男人们留在客厅里,一致认为德·巴日东先生的行动是他应有的权利。

德·桑托先生说:“老头儿有这个气派,你们想得到吗?”毫不留情的雅克说:“哦,他年轻的时候是个打枪的好手。

我父亲常常跟我提起德·巴日东的战绩。”

弗朗西斯对夏特莱说:“没关系!你把两人隔开二十步,用骑兵手枪,包你不会打中。”

客人散尽了,夏特莱安慰斯塔尼斯拉斯夫妇,说事情必定顺利,三十六岁的人同六十岁的人决斗,总是年轻的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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