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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一家外省印刷所(2)


 大卫发觉同父亲没有商量的余地;不是全盘接受就是全盘拒绝,只能说一声行或是不行。老熊连晾纸用的绳索都开入清单。最小的木夹子,木板,瓦盆,石 板,刷子,统统列在项目之内,象守财奴一般精细。机器生财,连同印刷执照和客户,出盘的价钱总共是三万法郎。大卫心里思忖这桩买卖做得做不得。老赛夏看见 儿子对着价钱一声不响,不禁暗暗着急;他宁愿来一场激烈的争论,不喜欢儿子悄没声儿的接受。遇到这一类交易,会争论的才是能干的生意人,能保护自己的利 益。赛夏常说:“对什么条件都点头的人,临到付款总是一个钱也拿不出的。”他一边忖度儿子的心思,一边把办外省印刷所必不可少的破烂用具逐件指出来,带大 卫看印零件用的切纸机,上光机,夸它们如何有用如何坚固。

①指一种字体。

②一法郎等于一百生丁,二十生丁为一个苏(本书译为铜子)。

他说:“工具总是老的好。印刷业的老工具价钱应该比新的贵才对,打金箔的工匠用的家伙就是这样。”

俗不可耐的铜版,——大V字或大M字四周刻着司婚

神,爱神,掀起棺盖来的死人,印戏报用的刻满假面具的大框子,被尼古拉·赛夏逞着酒意说得天花乱坠,好象都是无价之宝。他告诉儿子,外省人的习惯根深 蒂固,你给他们最漂亮的东西也不受欢迎。他,尼古拉·赛夏,印过一批历本,比《列日人》历本好得多;谁知大家宁可买包糖纸①印的《列日人》,不要富丽堂皇 的新历本。大卫不久自会发觉那些老古董的重要,卖的价钱比花足成本的新花样高得多。

①法国食用糖多半做成结晶的大块,用厚纸包装。

“唉!孩子,外省是外省,巴黎是巴黎。乌莫镇上来一个人要你印结婚帖子,要不给他印上一个浑身裹着花圈的爱神,只象你第多厂那样单单排一个大写M,他 就觉得自己没有结婚,准会把帖子退回给你。我知道几位第多先生在印刷界大名鼎鼎,可是他们的新花样要一百年之后才能行到外省来。就是这么回事。”

豪爽的人做买卖总是不行的。大卫天性柔和,动不动不好意思,怕争论,只要受到过分的刺激就让步。他心地高尚,又是被老酒鬼压制惯了,更没法为了金钱同 父亲争执;尤其他认为老人家用意极好,那种贪心是表现掌车工人对他的工具有感情。可是尼古拉·赛夏当初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统共只花一万法郎,付的还是 革命政府的钞票;机器用到现在开出三万法郎价钱,显然太过分了。大卫说:

“爸爸,你这是要我的命了!”

“我生你出来的人要你的命?……”老酒鬼朝着晾纸的绳索举起手来。“那么,大卫,执照你估多少钱?每行广告收费五十生丁的报纸又值多少钱?上个月单靠 这门独行生意就有五百法郎收入!孩子,你去翻翻账簿,看看省公署的公告和登记通知,市政府跟主教专区的印件,一共有多少出息!你真是个不想发财的饭桶。将 来送你到马萨克那样的好庄园上去的马,你还要讨价还价!”

清单之外附着一份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契约。只花六千法郎买进的屋子,慈爱的父亲租给新店,每年收一千二百法郎租金;顶楼上的两间房,老人留下一间自用。 在大卫·赛夏不曾付清三万法郎之前,铺子的盈利父子各半均分;等款子交割清楚,大卫才算印刷所的独资老板。大卫估计一下执照,营业额和报纸的价值,根本不 计算生财,觉得盘进铺子的本钱不难付清,便接受了父亲的条件。老头儿见惯乡下人的刁猾,又不懂巴黎人的大算盘,看见事情这样快就定局,好生奇怪。

他私下想:“难道儿子在巴黎发了财吗?还是他打算不付钱?”老赛夏存着这种心盘问大卫可曾带钱回家,想要他拿出来作为定洋。父亲追根究底,引起了儿子 的疑心。大卫咬紧牙关,不肯透露一点消息。第二天,老赛夏叫学徒把家具搬上三楼,预备托回到乡下去的空车装回去。二楼的三间房,四壁皆空的交给儿子,印刷 所也移交了,可不给他一个生丁开发工钱。大卫央求父亲以合伙人的身分拿出些股本来共同经营,老印刷工只管装傻。他说交出印刷所就是交了股本,不用再出钱。 等到儿子说出一番批驳不倒的道理来,老赛夏回答说,他向鲁佐寡妇盘进印刷所的时候,就是赤手空拳干起来的。他是个无知无识的可怜的工人,尚且能白手成家, 第多门下的高足当然更有办法。何况做爷的辛辛苦苦让大卫受到教育,挣了钱,如今大卫正好拿出来用。

“你挣的工钱派了什么用场?”隔天儿子一声不出,问题悬而不决,这时老赛夏又来逼他,想探明真相。

大卫气愤愤的回答:“我不要吃饭吗?不要买书吗?”

大熊说:“啊!你买书?那你做买卖一定亏本。买书的人不宜印书。”

大卫看见父亲不顾做父亲的身分,难堪极了。吝啬的老人为了拒绝出资,搬出一大堆卑鄙的,叹穷诉苦的生意话作理由,大卫只得听着。他把痛苦往肚里咽,眼 看自己孤零零的,毫无依傍,没想到父亲是个市侩。幸而他抱着哲学家式的好奇心,想趁此摸清老人家的性格。大卫说他从来没要求清算母亲的遗产;即使那笔产业 不能抵充盘进印刷所的本钱,至少可以做爷儿俩合伙经营的开办费。

老赛夏回答说:“你娘的财产吗?她的财产是她的聪明和相貌!”

听了这句,大卫把父亲完全看透了;除非打一场没完没了,又费钱又丢脸的官司,休想叫父亲摊出清账,交代娘的遗产。有骨气的大卫明知履行父亲合同上的条件非常吃力,还是接受了这副重担。

他心上想:“好好干就是了。就算我苦一点,老头儿也是苦过来的。再说,我卖力也还是为我自己。”

儿子不做声,父亲看着不大放心,便说:“我给你留下一件宝贝呢。”

大卫问什么宝贝。

“玛丽蓉,”父亲回答。

玛丽蓉是个乡下出身的胖姑娘,印刷所里少不了的助手。她管浸纸,切纸边,做饭,洗衣,上街跑腿,从车上卸纸,洗纸格,到外边去收款。如果玛丽蓉认得字,老赛夏还会要她排字呢。

父亲动身了,一路走到乡下。他虽则借着合伙的名义出盘了印刷所,十分高兴,却也担心将来怎么收款。先是着急交易做不成,接下来总是着急款子没有着落。 所有的情欲本质上都会自欺欺人。那家伙一向认为读书无用,此刻偏要相信读书的影响:儿子受过教育,必定讲信用,赛夏把三万法郎寄托在这一点上。大卫既是有 教养的青年,准会埋头苦干,偿还父亲的钱;他有知识,不怕想不出办法;看他心地那么好,决不至于赖债!许多父亲做了这一类的事,还相信一切是为儿子好;老 赛夏回乡那天,走到他葡萄园的时候就有这个想法。葡萄园坐落在马萨克村上,离开昂古莱姆十二里。前任的业主在村上盖着一所漂亮的屋子。庄园自从一八○九年 老熊买进以后,每年有所扩充。赛夏花在印刷机上的心血,如今转移在榨葡萄机上;而且正如他自己说的,他在葡萄园中混过多年,也很内行了。

从前他整天守着工场,现在整天守着葡萄园。告老回乡的第一年,赛夏老头在绑葡萄的桩子中间愁眉不展。意想不到的三万法郎使他飘飘然,比喝醉酒还舒服, 他老是在想象中摩挲那笔钱。越是非分之财,越是急于到手,因此他放心不下,常常从马萨克赶往昂古莱姆,爬上石扶梯,攀登那高踞在山岩上的城市,走进工场, 瞧瞧儿子是否能应付。印刷车还在老地方,独一无二的学徒戴着纸帽①正在擦纸格上的油腻。老熊听见一架车格吱格吱叫着,印什么请帖之类,他认得他的老铅字, 看见儿子和监工各自在亭子里念一本书,只当他们看校样。和大卫一同吃过饭,老赛夏回到马萨克,始终牵肠挂肚。吝啬和爱情一样有先见之明,对未来的事故闻得 出,猜得到。赛夏在工场里看到机器会出神,想起他赚钱的年月;现在离开了工场,葡萄园主照样感觉到儿子精神懒散,叫人担忧。他害怕库安泰弟兄的名字,眼看 “赛夏父子”的招牌被他们压下去了。总之,老头儿觉得风头不对。这个预感是不错的,赛夏铺子已经走上背运。可是守财奴有守财奴的神道保佑。那神道利用一些 意想不到的局面,把高价出盘铺子的钱送进酒鬼的荷包。现在得解释一下,明明可以办得发达的赛夏印刷所怎么会败下去的。

①法国印刷工人的习惯,常常在工场内用废纸做帽子。

大卫既不理会王政复辟以后宗教对政府的影响,也不理会自由党的势力,在政治和宗教问题上采取了最要不得的中立。在他的时代,外省的生意人必须态度鲜明 才有主顾,在自由党和保王党的客户之间只能挑选一个。大卫受着爱情牵缠,一心想着科学,又是天性高尚,不会象真正的生意人那样唯利是图,也就不去研究外省 企业和巴黎企业的差别。细微的分歧在巴黎的大浪潮中是看不见的,在省府里却非常突出。库安泰弟兄附和政府党的论调,经常进大教堂,亲近教士,故意要人知道 他们守斋;社会上需要宗教书的时候赶紧重印,在利润优厚的生意上占了先,还诬蔑大卫是自由党人,无神论者。他们说,你怎么能照顾大卫的买卖呢?爷是九月党 人,①拿破仑党人,又是酒鬼,又是守财奴,早晚有大批金银传给儿子。他们弟兄俩可是穷得很,家累又重,比不得大卫是单身汉,将来还是大富翁,当然可以随心 所欲。诸如此类的话说了很多。省公署和主教公署受到这些责备大卫的议论的影响,把印刷的业务给了库安泰弟兄。不久两个贪心的同行看见大卫没精打采,愈加放 胆,也办了一份刊登广告的报纸。赛夏老店只有一些零星活儿可做,广告收入也减少一半。库安泰铺子靠宗教书和灵修册子赚饱了,想垄断本省的广告和司法公告, 向赛夏父子提议收买他们的报纸。种葡萄的老人看着库安泰铺子营业蒸蒸日上,早已恐慌,一听见大卫报告这个消息,从马萨克直奔桑树广场,来势之快好比乌鸦闻 到了战场上的死尸味儿。

①指大革命时期参加一七九二年九月二日至六日屠杀贵族政治犯的人。

他对儿子说:“你别管,让我来对付库安泰弟兄。”

老头儿马上看出库安泰弟兄的用心,他眼光深刻,叫他们大吃一惊。他说他儿子险些儿做出糊涂事来,幸亏他拦住了。——我们出让了报纸,还有什么主顾?诉 讼代理人,公证人,所有乌莫镇上做买卖的,将来全是自由党;库安泰弟兄阴损赛夏爷儿两个,说他们是自由党,正好替赛夏铺子预备后路,日后自由党人的广告还 是照顾赛夏铺子的!出让报纸?还不如连机器执照一齐脱手。因此他要把印刷所盘给库安泰弟兄,讨价六万法郎,免得儿子破产;他喜欢儿子,他要保护儿子。一般 乡下人凡事推在老婆身上,这个种葡萄的凡事推在儿子身上:不是儿子不肯这样,便是儿子定要那样,逼库安泰弟兄逐渐让步;他花了一番气力,两个库安泰终于答 应出两万两千法郎收买《夏朗德邮报》。条件是大卫不得再发行任何报刊,否则赔偿三万法郎损失。赛夏印刷所做的这笔交易,等于自杀;种葡萄的却满不在乎。犯 过盗窃,下一步总是凶杀。老头儿打算用出卖报纸的收入抵充他出盘铺子的钱;只要能到手这笔款子,他情愿牺牲大卫,尤其这讨厌儿子对这笔横财也有权利分去一 半。慷慨的父亲放弃印刷所,算是补偿大卫;一千二百法郎的房租照旧维持。报纸让给库安泰弟兄以后,老人难得进城,推说年纪大了;其实印刷所已经不是他的产 业,他不再关心。只是几十年来对老机器的感情一时不能完全消除。他有事上昂古莱姆而回到老屋子去的时候,到底是为了他的木机呢,还是为了儿子,我们很难断 定。他向儿子催讨房租不过是个形式。赛夏的监工如今在库安泰弟兄手下做活,他知道那老子为什么这样大方,说老狐狸有心让大卫积欠房租,一朝大卫有事,老头 儿可以凭着优先债权人的资格出来干预。

大卫·赛夏荒废业务的原因正好说明这年轻人的性格。他接手老家的印刷所几天以后,遇到一个中学时代的朋友,正穷得走投无路。大卫的朋友那时大约二十一 岁,名叫吕西安·沙尔东,父亲是共和政府时代因伤退职的军医。沙尔东老先生为着兴趣改做化学家,碰巧在昂古莱姆开着一家药房。他做了多年的科学研究,发明 一种有利可图的药品,去世之前正在作必要的准备。他想治疗各种类型的痛风症。那是有钱的人害的病。有钱的人要恢复健康总是不惜重价的。因此药剂师在想到的 许多计划中独独挑出这个问题来解决。在经验与科学之间,沙尔东懂得惟有科学能保证他发财。他研究痛风症的各种原因,根据某种摄生的办法使他的药物能适应不 同的体质。最后他上巴黎去要求科学院鉴定,不料死在巴黎,研究的成果就此埋没了。他在世的时候自以为家业有望,对儿子和女儿的教育一点不肯疏忽,把药房的 盈利统统花在家用上,弄得孩子们在他身后一贫如洗,更不幸的是一切教养都是为美丽的远景准备的,父亲一死,这远景也跟着消灭。替沙尔东治病的是有名的德普 兰医生,眼看他临终又急又恨,浑身抽筋。沙尔东这股雄心主要是为了热爱妻子。她是吕邦泼雷家硕果仅存的一个后代,一七九三年时被沙尔东象奇迹一般从断头合 上救下来的。军医为了拖延时日,不征求姑娘同意,谎报她怀着身孕。他想法取得和那姑娘结亲的权利,同她结了婚,虽然彼此都穷。他们正如一般凭爱情结合的父 母,生的两个孩子和母亲一样美丽无比,而美貌和贫穷凑在一处往往是最不幸的遗产。丈夫的希望,工作,绝望,深深的印在沙尔东太太心里,美丽的面貌大大的改 了样;境况逐渐艰苦,她的生活习惯也改变了。可是她和孩子们的勇气完全能抵抗他们的恶运。药房设在昂古莱姆近郊最大的市镇,乌莫的大街上;可怜的寡妇出盘 铺子的钱只能收三百法郎利息,还不够养活她一个人。她和她的女儿不觉得贫穷可耻,自愿作工度日。母亲服侍产妇,有钱人家看她举止文雅,特别喜欢雇用她;她 吃了人家的饭,拿一法郎一天的工钱。母亲惟恐这样降低身分使儿子难堪,在外改称夏洛特太太;要雇用她的人都向盘进沙尔东药房的波斯泰尔先生接洽。吕西安的 妹子在专洗上等衣服的普里厄尔太太店里做活,一天挣七十五生丁;她管理女工,在工场里的地位比一般女工略为高一些。普里厄尔太太做人规矩,在乌莫镇上很受 尊重,跟沙尔东家是邻居。母女俩微薄的工资,加上三百法郎利息,每年大约有八百法郎,供给三个人的吃住衣着。他们尽量节省,才勉强维持,而且那些进款几乎 全都花在吕西安身上。沙尔东太太和女儿夏娃对吕西安的信心,不亚于穆罕默德的老婆对丈夫的信心,样样都肯为吕西安的前途牺牲。可怜的一家住在乌莫,屋子是 花很少的钱向沙尔东的后任租的,坐落在后院尽头,配药间的楼上。吕西安住着顶楼上的一个破房同。他在热爱自然科学的父亲鼓励之下,开始也走这条路,是昂古 莱姆中学最优秀的学生之一。大卫·赛夏毕业那年,吕西安正好进三年级。①

①法国中学以一年级为最高班,八年级为最低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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