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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2)


王琦瑶很快注意到这个送豆腐的少年,他的白皙文弱和学生装束,很像那种旧照片上的人物。她隔了板壁墙,听见他在后天井里和舅外公说话,声音是细细柔柔 的,就像鸟语。有一回,她去买针线,正与他迎面,就见他红了脸,转上了一顶桥,逃跑似地走了。她心里觉着有趣,更注意他了。她发现他似乎有夜游的毛病,夜 深人静时在街上行走,月光下的身影有着处子般的宁馨美好,当他有时轻盈地一跃,也是处子的快乐。这天,她见他挑了豆腐从店堂里穿出来,走过后厢房时,就在 身后叫他“阿二”,等阿二回过头来,却闪进身去,偷偷地看他激动又惶惑的眼神。这是王琦瑶来到邬桥后头一次有淘气的闲心,是阿二唤起来的。阿二先是寻找, 后是怀疑听错,却又不甘心,对了空中叫道:谁人喊我?王琦瑶就捂了嘴笑。也是头一回笑,由阿二引出的。下一天在街上碰见阿二,她就去堵阿二的路,说:阿二 眼睛这么大啊,看都看不见人。一边看阿二窘,脸红到脖颈,颈上的蓝筋一跳一跳,眼睛看了地,手却没处放。她这才好好地问:阿二去做什么?阿二蹑儒说是去收 豆腐账,给她看手里的账本。王琦瑶拿过来看上边的小楷字,问:是阿二的字吗?阿二说有是有不是。王琦瑶就要他指哪是哪不是。阿二慢慢地定了神,指给她看, 有几行特别娟秀细小的。王琦瑶其实并不懂,却装懂地说:阿二的字不错。阿二的脸渐渐不红了,说:阿姐是讲反话。王琦瑶正色道,我们学校的国文教员都未必能 写这样的蝇头小楷。阿二就说:上海的教育是重科学,重实用,写字本是闲里功夫,可有可无的。王琦瑶听他这话里有些见识的,怪自己小瞧了他,又接着问他别的 问题,阿二都—一回答,像个听话的学生。然后,王琦瑶邀他时常来玩,才与他分了手。

下一日,来送豆腐的,又换了原先那伙计,阿二是晚上来的。脚上穿着刷了鞋粉的雪白的球鞋,围巾围着,手里夹了一些书本。他是正式来作客的样子,还给舅 外公家的小孩带了些水果糖。他对王琦瑶说,带几本小说让阿姐解闷,邬桥这地方也没有电影院,晚上是很寂寞的。那书是杂七杂八的,有《拍案惊奇》,有《施公 案》,有张恨水的《夜深沉》,还有几本杂志,《小说月报》、《万象》什么的。她想,阿二也是倾其所有了。到底是邬桥地方的民风淳朴,要是在上海,这样的少 年早就学得浮滑了,那些少年是何等的风流调说啊!王琦瑶心里生出了感慨,再看阿二,更觉怜惜。阿二的脸在灯下越发显得白皙,头发很黑地搭在前额。王琦瑶就 说:阿二什么时候接新娘子呢?阿二脸又红了,说自己才不过十八岁。王琦瑶说:你家阿大二十岁已经有儿有女了嘛!阿二就说:那是邵桥人。王琦瑶听他这话已把 自己排除在邬桥之外,便注意到阿二的自恃,暗自留心照顾阿二的心情,却又觉得有趣,说:要不要阿姐替阿二介绍一个上海小姐呢?阿二低了头说:阿姐拿我开玩 笑!声音里有些委屈,王琦瑶不敢再逼他,赶紧说:阿二的年纪正是做事业的年纪,有什么打算呢?阿二便告诉她本要去南京读师范,被时局耽搁了。谈到时局,王 琦瑶便黯然了,有一会儿没说话。细心的阿二知她是有触动的,却不好挑明,只能作笼统的开导,说些时局总要安定,人生也是有沉有浮,否极泰来的大道理。王琦 瑶来到偏僻转折的邬桥,天地生死几茫茫的,人都是不足道,何况是心呢?可这时候,人和心都有点被唤回的意思。

阿二的人和。动也都被唤回了。王琦瑶就像是一面镜子,对了她,阿二才知道自己的人是如何,心是如何。他隔天就要去她那里坐坐,谈东谈西,不一会儿,月 亮就到了那头。有时,天不那么冷,他们就在街上走走,街边就是水道,停了船,船舱里漏出点光,两边人家的板壁缝里也漏出点光,丝丝缕缕地落在水面上,能照 见水的流动来。两个人的心里都很安宁,也很明净。阿二说:阿姐,上海的月亮也是这一个吗?王琦瑶说:看起来就像是两个,其实还是一个。阿二说:其实就是两 个,一个是月亮,一个是月亮的影。王琦瑶就笑了:原来阿二是个诗人呢!她想到了蒋丽莉,那就像是上一辈子的人了。她想同是诗的才情,蒋丽莉是做作,阿二却 是天然。阿二忽然就腼腆起来,说:阿姐才是诗人呢!王琦瑶忍住笑问:你倒说说看,我怎么会是诗人?我是旧诗新诗一句也记不得的。阿二却认真起来,说:诗其 实才不在于那几行字呢!有些人,以为把字句截短了一行一行地竖排着,就是诗;还有些人,以为拣那指心明腑、抒情言志的文字连起来就是诗,诗都快成装腔作势 的代名词了。王琦瑶在心里说:阿二指的不就是蒋丽莉吗?阿二接着说:诗其实就是一幅图画,比如,“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可不是一幅画?“千呼万唤始 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又是一幅画;“玉容寂寞泪闹干,梨花一枝春带雨”,还不是一幅画?“桃之夭夭,灼灼其华”,这幅画又如何?王琦瑶听得出神,本是 对诗没兴趣的,这会儿却叫阿二给训导出了一些诗情。阿二说着说着便止了口,她带了几分着急地追问:怎么不说了?阿二说:我已经证明了呀!证明什么?王琦瑶 问。阿二说,证明阿姐是个诗人。王琦瑶先不懂,然后忽然明白了,不觉红了脸。

4.阿二的心

阿二的心,连他自己都不懂的。他不晓得他怎么高兴了没几日,又难过起来。这难过比先前的更甚,有点咬心的。先前的难过,是茫茫然一片,如今却是水落石 出的。先前的难过,是不知道要什么,只知道不要什么的难过,如今却是知道要什么,还知道要不到的难过。他不懂他为什么知道是不能得,却偏要去向往,简直是 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这个地口口声声地叫“阿姐”的上海女人,就像是天边的落霞,转眼就会过去,然后无影无踪。她其实是一个传奇,阿二想在上面添写几行 吗?不等他落笔,她又要去创造新的传奇,她和邬桥真是个奇怪的对照,邬桥有多么明白,她就有多么莫测;邬桥是个通达,她就是个云遮雾罩。阿二这样的年纪, 宁可要个谜,也不要真理的。邬桥就是个真理。得了真理,人生便到头了,还有什么可望的?这也是邬桥所以叫阿二消沉的缘故,也是王琦瑶所以激发阿二的缘故。 阿二现在每天都要去酱园店的后厢房,对了王琦瑶坐着,看她做外线,与她说话。可是越是与她接近,她却越是远似的。越是远,阿二就越要追,结果便越追越远, 都要看不清这人了。

阿二有时会想起那个谈诗的月亮夜,他引用的那些诗句,一句一句响起在耳边,王琦瑶反倒清晰了一些。其时其境,这些诗句都是不假思索,脱口而出。句句不 像是古人所作,而是他阿二触景生情的即兴之句。可他渐渐记起这些诗的出处,心里忽有些不安了。“汉家秦地月,流影照明妃”是李白写王昭君。昭君出塞,离家 千里,真是有些应了王琦瑶眼下的境地,也是故乡的月,照异地的人。后两句有“一上玉关道,天涯去不归”,难道是预兆王琦瑶在异乡久留不归吗?阿二有些兴 奋,可却觉得不顶像,因为王琦瑶虽是离家,却没有去国,与昭君有根本的不同。阿二再一想,便有些恍悟,王琦瑶虽未去国,却是换了大朝代。可说是旧日的月照 今天的人,时间不能倒流,自然是“天涯去不归”了。这一想,便觉得十分贴切了。并且,那旧时的海上明月里立了王琦瑶嫔伸的身影,有一股难言的凄婉,是要扎 进阿二心里去的。接下来引用的诗句则是一首比一首不祥:“千呼万唤始出来,犹抱琵琶半遮面”出处是白居易的《琵琶行》,诗中那琵琶女且是天涯沦落之人,良 辰美景一去不复回了。那一句“玉容寂寞泪阑干,梨花一枝春带雨”却是《长恨歌》中,杨贵妃玉殒香消,魂魄在了仙山的情景。阿二不由生出悲戚来,他想他想起 的美人图,全是不幸的美人图,正应了红颜薄命的说法。只有《诗经》上那“桃之夭夭,灼灼其华”是喜庆的图画,然而,在那一系列的惨淡画面之后,那桃花灿烂 的景象却有了一股不祥的灾祸之气。阿二的心暗淡下来,他想,难道这真是预兆吗?他看见了那上海女人身上维绕的不幸的气息。可这气息多么美啊,是沉鱼落雁之 势,阿二无限地向往。

阿二对王琦瑶的向往里,并不光有爱,还有着膜拜在其中。王琦瑶不是一个人,而是化开来,弥漫和洋溢在空气里的一个灵样的东西。这是一个迷离的境界,乱 了心智的,它是腾在邬桥的空中,海市蜃楼一般。阿二有时觉着,连他自己都化了的,变成烟雨那样的东西。邬桥这地方,其实是多有幻觉的,它实在太静,夜也太 长,幻觉便产生了。那密集又曲折的水道间,挤挨着的屋檐下,石板路上,都是幻觉产生的地方。王琦瑶就是个幻觉成真。她走在邬桥的街上,身上披着那繁华锦绣 的光影,几乎能听见歌舞的余音,尾随而来。阿二想:这上海女人就是为了引诱他来的。前景有多不妙,引诱就有多强烈,阿二几乎怀了牺牲的精神。地膜拜的真是 一个不幸的宗教,不是为了永生,而是为了短暂,是追逐过眼的烟云,瞬间的快乐。阿二的心是中了邪的心。

王琦瑶只把阿二的心当成少年之爱来领会,虽然把阿二看简单了,却也救了阿二。因为只有从这爱里,才可着手去接近王琦瑶,其余都是扑朔迷离。只有这点 爱,是清晰的,有人间面目,是王琦瑶和阿二交流的桥梁。阿二的爱是纯洁的爱,没有要求,只要允许他爱,就足够了。王琦瑶上街买菜,阿二替她挎着篮子;太阳 好的天气,王琦瑶把水端在屋外洗头,阿二提了水壶替她冲洗发上的肥皂沫;王琦瑶剥豆,阿二捧着碗接豆;王琦瑶做针线,阿二也要抢来那针穿线。王琦瑶看他眼 睛对在鼻梁上穿针的模样,心里生出喜欢。这喜欢也很简单,由衷生起,不加考虑的。她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摸摸阿二的头,发是柔顺和凉滑的。她还去刮他架了眼镜 的鼻子,鼻子也是凉凉的,小狗似的。这时,阿二使兴奋得眼睛都湿润了。她对阿二说:跟我到上海去不去?阿二说:去!她又说:阿二怎么养阿姐呢?阿二说:做 工。她笑了,又怔了怔,说:阿二做工的钱,光够阿姐买梳头油的。阿二也怔了怔,说;阿姐小看了我。王琦瑶就揪揪他的薄耳朵,说:和你开玩笑,究竟也不知能 不能回上海呢?阿二正色道:我撑船送阿姐去上海!王琦瑶笑道:阿二的船能到上海?阿二说:百川归海,怎么到不了?王琦瑶便不说话了。

阿二迷蒙的心里有了些昏晦的光,使他辨别出一些形势,当然,也是昏晦的形势。他对自己说:我应该怎么办?阿二觉得是应当行动的时候了。冬天过去了,迎 春花都开了,疏朗的枝条缀着些不明不暗的黄色,也像阿二的心。阿二想:他已经等待了一个冬天了。邬桥的冬天又是何等的漫长。阿二走在河边,看那船也是待发 的样子,心里的光又亮了一些。这时,他真感激邬桥的水啊!有了这水,阿二才知道该怎么去行动。现在,阿二是迎了那光走去的,前途被昏晦的光照耀着。阿二变 得勇敢了,全因为那光的照耀,所有的勇敢其实都是昏晦的勇敢。阿二不再天天去找王琦瑶,可王琦瑶反倒变得切实了,王琦瑶好像化进了他的行动里。阿二心中突 兀而起一股悲恸之情,就像在做着一个重大的诀别,但这悲恸里是有些欢喜的,因他感到,这诀别其实不是诀别,而是相聚。他心里唱着歌,是那种童贞的悲喜交加 的歌,在月夜里的邬桥走来走去。这时候如果有人看见他,就会被他的目光感动,那是什么样的温柔目光啊!那里的决心和信念,全是温柔如水。

王琦瑶正在惊异阿二的不来,却听见了他的敲门声。阿二的白球鞋是新洗的,刷了鞋粉,阿二的围巾也是新洗的,熨平了。阿二的眼睛在镜片后头,一闪一闪地 发光。阿二说:阿姐,我看你来了。王琦瑶说:阿二也不来了,是不是忘记阿姐了?阿二说:我忘记谁也不会忘记你。王琦瑶说:娶了媳妇,连娘都要忘记,何况是 非亲非故的我呢?阿二说:说不忘就是不忘,只怕有一日,在上海的大马路上,迎面遇见,都认不出我阿二了。王琦瑶就笑:认出怎样,认不出又怎样?阿二有些悲 伤地垂了垂眼睛,小声道:是啊,我凭什么叫人永记不忘呢?王琦瑶正要哄他,他却退出门去,说了声:阿姐再见!转身走了。他的球鞋踩在石板路上,声息全无, 一下子融入邬桥的夜色,再也看不见了。王琦瑶还有些话要对他说,想追上去,又想明天再说吧,便关上了门。邬桥的夜晚,真是要多静有多静,不一会儿,就听见 沙沙的下露水声。第二日,王琦瑶等阿二来,没等到;第三天,又不来;再过一日,便听那送豆腐的伙计说,阿二走了,去南京考师范了。王琦瑶想起阿二来的那个 晚上,每一句话都是有意思的。她把阿二的话又细细地想了一遍,在心里认定阿二去的不是南京,而是上海。她还觉着:阿二去上海不为别的,正是为她。阿二是到 上海等她呢!可是上海是个人海,她即便是回了上海,阿二能找着她吗?

5.上海

上海纳已是被阿二勾起的,那不夜的夜晚就又出现在王琦瑶的眼前,却是多么久远的景象了啊!早晨,她对着镜子梳头,从镜子里看见了上海,不过,那上海已 是有些憔悴,眼角有了细纹的。她走在河边,也从河里看见了上海的倒影,这上海是褪了色的。她撕去一张日历,就觉着上海又长了年纪。上海真是不能想,想起就 是心痛。那里的日日夜夜,都是情义无限。邬桥天上的云,都是上海的形状,变化无端,晴雨无定,且美仑美奂。上海真是不可思议,它的辉煌叫人一生难忘,什么 都过去了,化泥化灰,化成爬墙虎,那辉煌的光却在照耀。这照耀辐射广大,穿透一切。从来没有它,倒也无所谓,曾经有过,便再也放不下了。

王琦瑶眼前还出现阿二乘船去上海的景象,是乘风而去的。她想,阿二真是勇敢啊,竟把戏言当真了。可那戏言果真是戏言吗?难道不能说是预言?她想:连邬 桥的阿二都去得上海,她上海生上海长的王琦瑶,又何故非要远离着,将一颗心劈成两半,长相思不能忘呢?上海真是叫人相思,怎么样的折腾和打击都灭不了,稍 一和缓便又抬头。它简直像清人对情人,化成石头也是一座望夫石,望断天涯路的。阿二一走便音信全无,送豆腐的伙计也说没有信来。王琦瑶更断定阿二是去了上 海。茫茫人海中,哪里是阿二的立足之地呢?她不由感叹阿二的鲁莽,可是阿二的传奇毕竟是开了头。什么时候才能见到阿二呢?王琦瑶有些怅惘。她推开窗户,看 水边的月亮地,看到的也是上海的影子,却是浅谈了许多,在很遥远的折射的光之下。

邬桥并不是完全与上海隔绝,也是有一点消息的。那龙虎牌万金油的广告画是从上海来的,美人图的月份牌也是上海的产物,百货铺里有上海的双妹牌花露水、 老刀牌香烟,上海的申曲,邬桥人也会哼唱。无心还好,一旦有意,这些零碎物件便都成了撩拨。王琦瑶的心,哪还经得起撩拨啊!她如今走到哪里都听见了上海的 呼唤和回应。她这一颗上海的心,其实是有仇有怨,受了伤的。因此,这撩拨也是揭创口,刀绞一般地痛。可那仇和怨是有光有色,痛是甘愿受的。震动和惊吓过 去,如今回想,什么都是应该,合情合理。这恩怨苦乐都是洗礼。她已经感觉到了上海的气息,与阿二感觉的不同,阿二感觉的都是不明就里,王琦瑶却是有名有 实。桅子花传播的是上海的夹竹桃的气味,水鸟飞舞也是上海楼顶鸽群的身姿,邬桥的星是上海的灯,邬桥的水波是上海夜市的流光溢彩。她听着周城的“四季 调”,一季一季地吟叹,分明是要她回家的意思。别人口口声声地称她上海嫂嫂,也是把她当外乡人,催促她还乡的。她的旗袍穿旧了,要换新的。她的鞋走了样, 也要换新。她的手脚裂口,羊毛衫蛀了洞,她这人有些千疮百孔的,不想回家也得回家了。

阿二还是没有信,传奇的开头总是堰声屏息,无声无闻。王琦瑶再不怀疑阿二是去了上海。有个阿二在上海,上海似乎暖心了些,还有些不甘心。现在,王琦瑶 还没走,邬桥却已在向她挥手告别,一草一木,一砖一石,虽在眼前,却已成了记忆,雾蒙蒙,水蒙蒙的。邬桥的柳丝也是梦中情景,口婆婆,月婆婆。王琦瑶也注 意到船了。船在桥洞下走过,很欢快的样子,穿过一个桥洞又一个桥洞,老大也是唱昆山调的。转眼间一冬一春过去,莲蓬又要结籽了。王琦瑶乘上回苏州的船,两 岸的房屋化成石壁,上面有千年万年的水迹和苔藓,邬桥变成长卷画一般的,渐渐拉开。碾米的水难声凌空而起,是万声之首。邬桥的真实和虚空,邬桥的情和理, 灵和肉,全在这水华声中,它是恒古的声音。昆山调也是恒古的声音,老大是恒古的人。

王琦瑶从邬桥走出来了,那画卷收在水岸之间,视野开阔了,水鸟高飞起来,变成一个个黑点。岸上传来轰麻雀的铜锣声,睡镍铬骼,敲着得胜令的点子。红日 高照,水面亮得像镜子,照的木是人,而是天。天上没有云,也是个大镜子,照着碧水荡漾。有无数船只乘风行驶,万响争流的情景,你说心能不鼓荡吗!

没见苏州,已嗅到白兰花的香。苏州是上海的回忆,上海要就是不忆,一忆就忆到苏州。上海人要是梦回,就是回苏州。甜糯的苏州话,是给上海诉说爱的,连 恨都能说成爱,点石成金似的。上海的园子,是从苏州搬过来的,藏一点闲情逸致。苏州是上海的旧情难忘。船到苏州,回上海的路便只剩一半了。

从苏州到上海的一段,王琦瑶是坐火车,船是嫌慢了,风也不顺帆的。车是夜车,窗外漆漆黑,有零星的灯掠过,萤火虫似的。王琦瑶的心此刻是静止了的,什 么声音也没有,风声都息了。窗外的黑,就像厚帷幕一般,上海就在那幕后,等待开幕的一刻。窗外的黑还是隧道,尽头就是上海。当上海最初的灯光,闸北污水厂 的灯光,出现在黑夜里头,王琦瑶忽然间热泪盈眶。灯光越来越稠密,就像扑灯的蛾子,扑向窗口。火车自是不理,还是朝前,轰隆声响盖满天地。往事像化了冻的 春水,漫过了河堤,说不想它,它还是来了,可毕竟大河东去,再不复返。车窗上映出的全是旧人影,一个曾一个。王琦瑶不由地泪流满面。这时,汽笛响了,如裂 帛一般。一排雪亮的灯照射窗前,那旧的映像霎那间消遁,火车进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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