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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日,他们还须再商量,就去一个更远的公园。依然草木凋零,游人稀疏,麻雀在枯草地上作并脚的跳远,太阳移着淡薄的影子,告诉他们时间流淌,刻不容 缓。他们焦急得心都碎了,却还是一个没办法。然后,就有无端的口角发生。王琦瑶本就是害喜,身上有一百个不舒服,再加上心里有事,又是一百个不顺气,就变 得急躁易怒。康明逊自己也是满腹的心事,因要顾忌王琦瑶,还须忍着,说一些言不由衷的宽慰话,其实是更不自由的。待到忍无可忍,便发作起来。他们站在公园 的水泥甫道上,开始是压着声音你一句,我一句,后来就渐渐忘乎所以,提高了音量。但他们再怎么高声大气,在这冬天的空廓天空之下,也是和耳语没有两样,一 出口便叫风吹散了。有一些鸟类在天上飞过。像扬起的沙粒一般。他们真是绝望,但又不是绝望到底,而是暗怀苟且之心。他们这两颗心其实都是奋力向上的,石头 缝里都要求生存。别看他们一筹莫展,互相折磨,那正是因为不服输,所以要挣扎。他们两人都瘦了一圈,气色发黑,王琦瑶的脸上起了疙瘩。最初的焦急过去了, 接下来的是一个倦怠的时期。两人不再去公园,也不再商量,王琦瑶抱着热水袋坐在被窝里,康明逊则在沙发上,裹一条羊毛毯。两人这么孵蛋似地孵着,好像能把 那个危险孵化掉。等阳光照到沙发的那面墙上,康明逊便用双手在墙上做出许多剪影,有鹅,有狗,有兔子,有老鼠,王琦瑶在那头的床上看着。等阳光从墙上移 走,皮影戏结束,房间里也有了暮色。
这一段日子,是康明逊烧饭,他从未碰过锅灶,可一出手就不平凡,连他自己也有些吃惊。他全神贯注于烹调技术,倒将那烦恼事情搁在了一边。他腰里系着王 琦瑶的花围裙,手上戴着油套,头发有些乱,额上有些油汗,眼睛里闪着兴奋的光芒,将饭菜端到王琦瑶的床边。王琦瑶吃着吃着饮泣起来,眼泪滴到碗里。康明逊 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好像是一个伙计,过了一会儿,也滴下泪来。事情是不能再拖了,必须有个决断。王琦瑶说她明天就去医院检查手术,康明逊就说要陪她一同 去。王琦瑶却不同意,说她反正是逃不了的,何苦再赔上一个;她这一生也就是如此,康明逊却还有着未尽的责任。她抚摸着他的头发,含泪微笑道:留得青山在, 不怕没柴烧嘛!这时候,王琦瑶发现自己真是很爱这个男人的,为他做什么都肯。康明逊说,人家要问起这孩子的来历怎么说呢?王琦瑶想这却是个问题,她就算不 说,别人也会猜。她同康明逊再不露行迹,也是常来常往,跑不掉的嫌疑。别人想不到,严师母还能想不到?她忽然心头一亮,想起了一个人,这个人就是萨沙。
12.萨沙
萨沙是革命的混血儿,是共产国际的产儿。他是这城市的新主人,可萨沙的心其实是没有归宿的。他自己也搞不清自己是谁,到哪边都是外国人。这城市里有许 多混血儿,他们的出生都来自一种偶然性很强的遭际,就好像是一个意外事故的结果。他们混血的脸上,流露出动荡飘泊的命运,还有聚散无常的命运。他们语言混 杂,看上去都有怪瘤,大约是两种血缘冲突的表现,还是两套起居方式混淆的表现。他们行为乖张,违背常理,小时看了好玩,大了可就不以为然。他们显得怪模怪 样的,走在人群里,也是一副独行客的面目,招来好奇的目光,是看西洋景的目光。他们在这城市是寄居的人,总是临时的观点,可这一临时或许就是一生。他们很 少作长远打算,人生都是零零落落,没有积累的。积累也不知积累什么,什么都是人家的,什么都不归他。有一些混血儿神秘地消失,杳无音讯。也有一些扎下很不 走了,说着一口本地方言,甚至掌握了黑道上的切口,出没于街头巷尾,给这城市添上诡秘的一笔。
萨沙表面上骄傲,以革命的正传自居,其实是为抵挡内心的软弱虚空,自己壮自己的胆。他是连爹妈也没有的,又没个生存之计,成日价像个没头苍蝇地乱投 奔。脸上的笑都是用来逢迎的,好叫人收留他。可又不甘心,就再使点坏,将便直找回来。反正他没什么道德观念,哪一路的做人原则也没有,什么都按着需要来, 有时也是能给人方便的。
王琦瑶想到他是再合适不过的,对别人下不了手的,对他却可以。对别人过不去的,对他也可以。他好像生来就是为派这种用场的。她对康明逊说,有办法了。 康明逊问她有什么办法。她不说,只叫他别管了,一切由她处理。康明逊有些不安,隐隐地有些明白,几乎不敢再问,可又不能不问。幸好王琦瑶死活不说,只让他 近段时间不要来了。这天临走前他照例与王琦瑶相拥一阵,他将王琦瑶抱在怀里,忽然心痛欲裂。他久久不能放手,怀里的肉体与他骨血相连,怎么都扯不断的。他 的眼泪没了,全干了,声音也哑了,一句话说不出。最后,他终于走出门去,推起自行车,推了几下设推动,才发现忘了开锁。他骑上车,摇摇晃晃地骑在马路上, 眼前白晃晃的一片,云里雾里似的。他好一会儿才意识到自己是逆向地行车,车灯照着他的眼。他体会到人将死未死的情景,那就是身体还活着,魂已经飞走了。以 后的几天里,他总是在平安里附近走动,好像在等着什么,自己也不清楚的。平安里总是嘈杂,人进人出,车来车往。他问自己:王琦瑶是住在里面吗?回答也是犹 豫不决的。弄口玉清瑶的打外招牌他是头一回注意到,却不明白那上面的名字与自己有什么关系。已是临近过年,人们都在置办年货,马路上更添几分熙攘,与他也 是隔岸的火似的,无子无系。一连几天过去,他早一趟晚一趟地从平安里过,竟一次也没看见王琦瑶,甚至也没见严师母家的人,进来出去的都是些未曾谋面的陌生 人。这王琦瑶就像是沧海一粟,一松手便没了影。他心里空落落地往回走,说是第二天不来,第二天还是来了。直到有一天,下午三点时分,他在平安里对面,看见 萨沙手里提着一包东西,脚步匆匆地走进弄口。他在附近几家商店穿行着,眼睛却看着弄口。天渐渐黑了,路灯亮了,萨沙没有出来。他有些倦了,便骑上车,慢慢 地走开了。从此,他不再来了。
萨沙将王琦瑶当作许多喜欢他的女人中的一个。他知道自己有一张美丽的脸,是女人都喜欢。女人对他的喜欢总是掺杂着一点母亲对儿子的心情,爱怜交加的。 久而久之,萨沙就变得更加温柔乖觉,就好像可着她们的。动思长成的。萨沙对女人,则是当作衣食父母那么来喜欢的。他喜欢女人的慷慨和诚实,还喜欢女人的简 单和轻信,她们总是有一得就有一还的。女人又是那么一种虚无的东西,将温情看得无比的重,简直不可思议。萨沙别的没有,可说是个真正的无产阶级,可温情他 有的是,要多少有多少。萨沙对自己的苏联母亲,记忆早已模糊,也没有姐妹,他对女人的所有经验,都来自这些略微年长的、爱他胜过爱自己、向他索取温情、又 踢以仁慈的女人。他在她们怀里就像一只小猫,温柔得不能再温柔。也有不耐烦的时候,那都是被她们的爱给惹的,他便是抓挠几下,也是温柔的。
萨沙在女人堆里可说是鱼水自如,可萨沙毕竟是个男人,心胸是广大的,欲望很多,虽不一定能争取到手,看一眼也是好的,男人的世界在向他把手。然而,萨 沙在这个世界里却缩手缩脚的伸展不开,他的漂亮脸蛋没什么用处,国际主义后代的招牌也只是唬人的。他对男人是敬畏参半,有着不可克服的紧张。他敏感到人们 看不起他,对谁也构不成威胁,心里难免又嫉又恨。女人对他既是安慰又安慰不了,她们甚至会唤起他的自惭形秽。他想,他是因为不行才和她们厮混的。所以,萨 沙内心其实又是恨女人的,她们像镜子,照出了他的无能。有时,他就会伺机报复一下,当然,还是温柔的,引不起一点警惕。不过,萨沙对王琦瑶的心情略有不 同,说这不同,其实也不是对王琦瑶来的,而是冲着康明逊。他毫不怀疑王琦瑶会喜欢自己,却是因为康明逊而使形势变了。凭他的聪敏小心,早已看出他俩的纠 葛,他说不上有什么气恼,反觉得兴奋。他觉着他是与康明逊对峙,得到了平等的快感。
要说萨沙可怜,他自己却不知道。见王琦瑶待他亲热,康明逊又不上门了,便以为是战胜了他,虚荣心很是满足。那王琦瑶因是争取来的,有一点胜利果实的意 思,则又分外看得重一些。见王琦瑶懒懒的乏力,没有胃口,又去求人做了回苏联面包。他还学会了搓棉球,消毒针头,给王琦瑶打着下手。王琦瑶不觉动了恻隐之 心,问自己是否太缺德,可是紧接着就想到康明逊。康明逊出现在眼前,总是那系着围裙,戴了袖会,头上出了油汗,曲意奉承的样子,心便像被什么打击了一下。 她晓得没有回头路可走,不行也得行。那头一回搂着萨沙睡时,她抚摸着萨沙,那皮肤薄得几乎透明,肋骨是细软的,不由心想:他还是个孩子呢!他拱着她的胸口 熟睡着,她轻轻地拨着他的头发看,看那头发从根到梢竟木是一种颜色,鸟羽似的,便要笑一笑,一笑,眼泪倒落下来了。他平时戴眼镜不注意,脱下眼镜才看见了 扇子般的长睫毛,覆在眼睑下,鼻翼是很精致的,轻微地抽动着。王琦瑶觉着害他是多么不应该,可她也是万般无奈,便在心里求他原谅。再想他到底没父没母,没 个约束,又是革命后代的身份,再大个麻烦,也能吃下的,心里才平和一点。不过,萨沙也有使她觉着可怕的地方,她没有想到孩子般的萨沙,竟这么懂得女人,动 作准确熟练,她几乎都有些难以自持了。王琦瑶和男人的经验虽不算少,但李主任已是久远的事情,总是来去匆忙,加上那时年轻害羞,顾不上体验的,并没留下多 少印象;康明逊反是还要她教;只有这个萨沙,给了她做女人的快乐,可这快乐却是叫她恨的。这样的时候,她对萨沙的愧疚烟消云散,取而代之一股报复的痛快, 她想:萨沙你只配得这种回报。
当她把怀孕的事情告诉萨沙时,萨沙眼睛里掠过疑虑的神情。然后,他开始提问,问题都很内行,就像一个妇产科专家。问题还有些设置圈套,逼王琦瑶露马脚 似的。王琦瑶知道他是一百个不相信,可话里却是滴水不漏,叫他一百个没奈何。她暗暗惊讶萨沙的镇定,康明逊是不能与之同日而语,看来,由他来承担这事是对 了。萨沙问过之后,心里虽还是不相信,可也没再说什么。两人依然吃饭说话,甚至还上床睡了。事后,萨沙趴在王琦瑶肚子上,用耳朵贴着。王琦瑶问他做什么, 他笑嘻嘻地说:问它叫什么名字。王琦瑶就说:它不会告诉你的。两人话里有话,都是没法说出来的。王琦瑶只觉着萨沙下手比平日都狠,她的快乐也加了倍,更觉 着他所做应得,心中很是解气。过后的两天里,萨沙都没提这事,这事就好像没有似的,王琦瑶忍不住问怎么办,他就说急什么呢?王琦瑶心里着急又不好说,只得 忍着,依然与他周旋,却拿定主意咬住他不放。因有了恨意,事情反而变得简单了。她甚至还和萨沙开玩笑说,把孩子生下来。然后一同去苏联吃面包。萨沙也开玩 笑,说不晓得他要不要吃苏联面包,说不定只吃大饼油条呢。王琦瑶到痛心里发虚,不敢把这种玩笑开下去,只得中途撤回,心里的怨恨则有增无减,决心也更坚定 了。又过了两天,萨沙来到王琦瑶处,吃完午饭,坐在那里剔牙。太阳从窗户照进来,照着他的脸,连皮肤下的毛细血管都历历可见。他剔了一会儿牙,然后说明天 带王琦瑶去医院。王琦瑶问是哪一家,说是在徐家汇,他特别找了个医生,苏联留学的。多日来的石头落了地,王琦瑶长出一口气,竟觉着一阵晕眩。
去医院是乘公共汽车。萨沙好像是有意的,放过两辆车不上,偏要上那最挤的一辆。王琦瑶本是不常出门,更少乘车,也不会抢先,尽是让着人家,等她上了 车,车门是在她背上关拢的,脚后跟也夹痛了。而萨沙早已挤到深处,没了人影。她站在门口,进不得退不得,上车下车的人都推她,还埋怨她。等到了徐家汇,下 了车来,她已头发蓬乱,纽扣挤掉了一颗,鞋也踩黑了。她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嘴唇颤抖着。萨沙最后一个从车上下来,问她怎么了,她咬咬牙,把眼泪咽回肚里, 说没怎么,就跟了萨沙往前走。无论他走多么快,都抢先一步,那姿态是说:看你还能怎样]萨沙原是要继续捣蛋,这时也不得不老实了。两人终于走到医院,挂了 红十字招牌的大门赫赫然在了眼前。萨沙带了她七拐八绕地走,去找他认识的医生。那医生是在住院部的,刚查完病房,坐在办公室休息。萨沙先进去与他说了一会 儿,然后把手让王琦瑶进去。王琦瑶一看,那医生竟是个男的,先就窘红了脸。医生问了几个问题,就让她去小便然后检查。她出了办公室去找厕所,找了几圈没找 到,又不敢问,做贼似的。后来总算找到了,厕所里又有公务员在清扫。等人扫完,她走过去,关上门,一股来苏水的气味刺鼻而来,不由地一阵搅胃。她对着马桶 呕吐起来,吐的全是酸水,刚擦过的马桶又叫她弄脏了。她又急又怕,眼泪就流了出来。这一流泪却引动了满腹的委屈,她几乎要嚎啕起来,用手绢堵着嘴,便咽得 弯下腰来,只得伏在厕所的后窗台_L。后窗外是一片连绵起伏的屋顶,有谁家在瓦上铺了席子晒米。太阳照着屋顶,也照着生了虫的米粒。有鸽群飞起,盘旋在天 空,一亮一亮的,令人眼花。王琦瑶止了抽噎,眼泪还在静静地流。鸽群在屋顶上打着转,忽高忽低,忽远忽近。屋顶像海洋,它们像是海鸟。王清摇直起腰,用手 帕擦干眼泪,走出厕所,径直下了楼去。
直到下午两点,萨沙才回到王琦瑶处,见她正给人打针,还有一个等着的。桌上点了酒精灯,蓝火苗舔着针盒。床上的被褥全揭下来,堆在窗台上晒太阳。地板 是新拖过的,家具也擦过了。王琦瑶换了身衣服,蓝底白点的罩衣,头发也重新流过,整齐地流向脑后,用橡皮筋扎住,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她见萨沙进来,便问他 有没有吃过饭,要不要喝水。因有外人在,萨沙也不便发作,只得等着,却不知道王琦瑶究竟是要做什么。那打针的一走,他就跳了起来,脸上却带了笑的,问她是 不是不喜欢那医生。只见了一面就跑了,连招呼都没打。王琦瑶说她去了厕所再找不到那间办公室,所以才走的。萨沙就说都怪他不好,说应当陪在她身边,给她作 向导。王琦瑶则说是怪她太笨,总是不认路。萨沙说不认路倒不要紧,只怕要认错人。王琦瑶便不说了,只笑笑。停了一会儿,又问萨沙要不要吃饭,萨沙一扭身说 不吃,脖子上的蓝筋鼓出来,一缕一缕的。他这样子使王琦瑶又一次想到,他还是个孩子,她想她和康明逊要比他年长四五岁,却在欺他。她走过去,站在萨沙身 后,伸手抚摸他的头发,又看他鸟羽似的发丝,很轻柔地摩拳看她的掌心。两人都不说话,停了一会儿,萨沙脸不看她地问道:你到底要我怎么办?这话里是有着钻 心的委屈,还有些哀告的意思。王琦瑶想她再委屈,其实也没萨沙委屈。可她是没办法,而萨沙却有办法。她的手停在萨沙的头发里,奇怪这头发的颜色是从哪里 来。她说:萨沙,你知道有一句俗话叫作“一日夫妻百日恩”吗?萨沙不响。她又说:萨沙你难道不愿意帮帮我?萨沙没说话,站起来走出房间,将房门轻轻带上, 下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