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蒋丽莉早就邀请王琦瑶与她同住,王琦瑶一直没有答应,如今搬去了,把蒋丽莉喜欢的,提前三天就在收拾房间。见她高兴,她母亲便也很积极,吩咐老妈子做 这做那,好像迎接贵客。蒋丽莉家中只有母亲和一个兄弟。父亲在抗战时把工厂迁到内地,抗战胜利也还不回来,其实是在那里娶了小的,是连过年也在那边过的, 每年只在两个孩子的生日回来,也算是舔犊之情吧。蒋丽莉的弟弟在读初中,读书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逃了学也不干别的,只在家里听无线电,这无线电可以从 一早听到一晚,关起了门,只三顿饭出来吃。他们家的人都有些怪,连老妈子都有怪解的,样样事情倒着来;孩子对母亲没有一点礼数,母亲对孩子却是奉承的;过 日子一分钱是要计较,一百块钱倒可以不问下落;这家的生子还都是当烦了主子,倒想着当奴仆,由着老妈子颐指气使的。王琦瑶住过去之后,几乎是义不容辞的, 当起了半个主子,另半个是老妈子。第二天的菜肴,是要问她;东西放在哪里,也是她知道;老妈子每天报账,非要她记才轧得拢出入。王琦瑶来了之后,那老妈子 便有了管束,夜里在下房开麻将桌取缔了;留客吃饭被禁止了;出门要请假,时间是算好的;早晨起来梳光了头发,穿整齐鞋袜,不许成天一双木屐抓哈队啦的响。 于是,渐渐的,那半个主子也叫王琦瑶正本清源地讨了回来。王琦瑶住进蒋丽莉家,还是和蒋丽莉搞了平衡。她是还蒋丽莉的好,也是还她的权力控制。这样,她们 就谁也不欠谁,谁也不凌驾于谁了。就在这时候,王琦瑶接到参加初选的通知。
初选真是美女如云,沪上美色聚集一堂。大报小报的记者穿插其间,是抢新闻也是饱眼福。那眼睛是花的,新闻也加了花边。进行初选的饭店门口,三轮车和轿 车穿梭似的,你来我走。小姐们带着娘姨或者小姊妹,还有家人陪伴的,裁缝和发型师也有跟随而来的。上海的小姐们就是与众不同,她们和她们的父兄一样,渴望 出人头地,有著名利心,而且行动积极,不是光说不做的。她们甚至还更勇敢,更坚韧,不怕失败和打击。上海这城市的繁华起码有一半是靠了她们的名利心,倘若 没有这名利心,这城市有一半以上的店铺是要倒闭的。上海的繁华其实是女性风采的,风里传来的是女用的香水味,橱窗里的陈列,女装比男装多。那法国梧桐的树 影是女性化的,院子里夹竹桃丁香花,也是女性的象征。梅雨季节潮新的风,是女人在撒小性子,叽叽味浓的沪语,也是专供女人说体己话的。这城市本身就像是个 大女人似的,羽衣霓裳,天空撒金撒银,五彩云是飞上天的女人的衣袂。
这一天,就更是不同凡响。是小姐们的节日,太阳都是为她们升起的,照着她们从千家万户走出来。花店里的花是为她们馨售一空的,为的是庆贺她们入围。最 漂亮的时装穿在她们身上,最高超的化妆术体现在她们脸上,还有最摩登的发型,做在她们头上。这就像是一次女性服饰大博览,她们是模特儿。她们的容貌全是百 里挑一。她们分开来看,个个可以夺魁;对比着看,一个赛一个;再要合起来,这美便是排山倒海之势。她们是这城市的精髓,灵魂一样的。平常的日子里,她们的 美润染在空气里,平均分布的,而今天是特别的日子,她们集起精华,钟灵娟秀,画下这城市最美的图画。
有了初选一幕,王琦瑶就有些安心,对各方的关怀询问有了交代,对自己也有了交代。而接下去的进入复选,却是有些意外的喜悦了。可说到了这时,王琦瑶才 开始认真起来,之前,她就好像是应付蒋丽莉,还应付程先生。她的不认真,有点是为自己做一层防卫的壳,壳里藏的是自尊心。蒋丽莉和程先生的认真,来日都会 打击她的自尊心,所以她只有将这不认真做得彻底,才可保住自己的不受伤。回想那时的一段日子,其实是难挨的日子。蒋丽莉和程先生的希望和努力,说到底都是 要王琦瑶来负责任的,他们的成和败都不是自己的,而是王琦瑶的。他们那样的做法是有些代人做主,把自己的意愿强加于人的。王琦瑶倘若是认真,定会对他们有 怨气,甚至反友为敌。也是不认真救了他们和王琦瑶的友情。现在好了,能够进入复选,连蒋丽莉和程先生都满意了。
王琦瑶和蒋丽莉重新出现在各种晚会上,每一个晚会都有些像记者招待会,问题层出不穷,王琦瑶总是有问有答。而蒋丽莉却变得格外矜持,问十句不定答一句 的。程先生又给王琦瑶拍了一次照,是借人家的照相间,拍的大特写,专要人记准她的脸的。他再去托报界的熟人,竟真给登在了报纸的一角。报不是大报,却是竞 选上海小姐的配文,等于做了一次广告。事情到了这步,王琦瑶心里倒有些害怕。她觉得事情太顺了,顺得像有个陷阱在前面等她,她相信物极必反的道理。这时 候,王琦瑶其实是真正的起了奢望。她的心本来是高的,只是受了现实的限制,她不得不时时泼自己的冷水。她知道这世界上的东西真是太多了,越想要越不得,不 如握牢自己手中的那一点,有一点是一点,说不定反会有意外的获得,所以是越不想越能得。如今这意外却到了眼前,不想也要想的地方。这是更难挨的日子。前边 的难挨是在“防”,这时的难挨是在“进”。在等待复选的日子里,王琦瑶竟然推摔了。
王琦瑶住的是底层客厅旁的一间,本是书房,专门为她做个卧室。廖户对了花园,月影婆婆。有时她想,这月亮也和她自己家的月亮不同。她自己家的月亮是天 井里的月亮,有厨房的烟熏火燎味的;这里的月亮却是小说的意境,花影藤风的。她夜里睡不着,就起来望着窗外,窗上蒙着纱窗帘。她听着静夜里的声音,这声音 都是无名的,而不像她自己家的夜声,是有名有姓:谁家孩子哭,奶娘哄骂孩子的声;老鼠在地板下赛跑的声;抽水马桶的漏水声。这里只有一个声音有名目,像是 万声之首的,那就是钟声。它凌驾于一切声息之上,那些都是它的余音,是声的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出声的冥想。这夜声是有浮力的,将人托起,使之荡漾,像水 似的。一个人浮游得久了,便会觉得从里到外都虚空了,叫这夜声绘浸透了。这里的夜,是有侵蚀性,它侵蚀人的实感,而代之以幻觉。这里的夜色清澄见底,也不 像她自家窗外的夜色,是有着杂质,浑饨饨的,这里的夜色可照见人影儿,头发丝都一清二楚。伸出手,夜色从指缝里全漏尽了,筛子也筛不出个颗粒。一穹的夜色 压在顶上,也不觉重,是如蝉翼一般的,也只有一件东西是有形,也是为首的,那就是月光投下的影,透明的夜色是替它作衬托,也是夜色最细小的笔触,是夜的肌 肤。这夜色可在万物之间穿行,无缝不入,最终,万物皆成无形无色。这夜色是有溶解力的,它溶解了物的实体,代之以虚形,总之,这里的夜晚是有魔术的,它混 淆视听,使得人物皆非。
复选的名单是登在报上的,尽管胜负未决,但也已是光辉的殊荣,人人瞻目。都知道王琦瑶住在蒋丽莉家,她家竟有点门庭若市的了。凡认识些的都要来坐坐, 问题是问也问不完。王琦瑶也更成了蒋家的光荣。蒋丽莉和母亲成天替她送往迎来,准备条点,忙得不亦乐乎,只有那弟弟闭门不出,无线电叽叽吹仅不知在说唱什 么。她们这三人,一早起来就穿戴整齐,坐在客厅里,等着门铃响,好去迎客,有点严阵以待的意思。都明白事情已接近最后的关头,一点儿也忽略不得的。曾有个 晚报记者来采访,回去写了篇文章,把王琦瑶和蒋丽莉描写成干姐妹的关系,于是蒋家的工商背景又使她名声增添一成。其实,蒋丽莉的母亲早已将她看成比亲女儿 还亲的。亲女儿是样样事情与她作对,王琦瑶则正相反,什么都遂她的心。她甚至还写信给重庆的丈夫,逼他捐一些钱给赈灾委员会,为王琦瑶的竞选再添筹码。这 母女俩平时的是非全是出于无事,如今有了这事供她们忙,且又共一个目标的,于是相安无事,甚至还有些同心协力。这时候,离复选虽还有几天,但其实大家心里 都有些数了。有一些人明摆就是给垫底的,还有一些人则明摆着要进入决赛,只不过走个过场的。而另有一些人却是在这两种人的之间,既不是垫底,也不是确定无 疑的。这是尚待争取的人,王琦瑶便是其中之一。竞选的任务其实是由这类人真正承担的,她们可说是“上海小姐”的中流砥柱,是名副其实的“上海小姐”。这场 竞选的戏剧实际上是由她们唱主角,一轮轮的考验都是冲着她们来,优胜劣汰也是冲着她们来。最后能冲出重围的,是上海小姐里的真金。
在登门来访的客人之中,有一个人却是王琦瑶始料未及,那就是吴佩珍。进门见是她,王琦瑶不由就慌了神,吴佩珍也有点慌,眼睛看着别处,手也没处放的。 两人就这么手足无措地站了一会儿,吴佩珍才从口袋里掏出一封信,交在王琦瑶手里。她来回看了两遍,还没看懂似的,只模糊知道那是片厂的导演写来的一张请 柬。吴佩珍说,要有个回话,去还是不去。王琦瑶想也没法想的,就说去。吴佩珍也不告辞一声,转身就走。王琦瑶踉在后面,一直跟出门外。吴佩珍便放慢了脚 步,两人走了并肩,走出弄堂,又走了一段,到了一个邮筒跟前。吴佩珍说:回去吧,别送了。王琦瑶说再送一段,反正是没事。两人都停了脚步,也是谁也不看 谁。吴佩珍又说:我本来想把信投在这里的,结果却自己送来了。王琦瑶不说话,看着那邮筒。停了一会儿,两人都哭了。她们也不知在哭些什么,有什么可哭的, 只是觉得心里有一种无法挽回的难过。上午十点钟的阳光从梧桐叶里洒在她们身上,晶片似的,还像水银,有一些落叶扫着她们的腿,在路面上呼呼地过去。她们的 眼泪把手里的手绢都浸湿了,可还是说不出名堂,还是难过。有一种和她们纯洁无忧的闺阁生活有关的东西似乎失不再来了,她们从此都要变得复杂了。有轿车从她 们身后开过,无声地,车身反射着阳光,也是水银流淌般的。她俩又哭了一会儿,吴佩珍慢慢地转过身,低头抹泪地走了。王琦瑶看着她的背影,渐渐地干了眼泪, 眼睛有些酸胀,被太阳刺得睁不开,脸上的皮肤是紧的。她也慢慢转过身,向回走去。
导演请王琦瑶吃饭是在新亚酒楼,王琦瑶心想吴佩珍也会去,就没告诉将丽莉,怕她跟着,只说要回家看看,拿点衣物。可是吴佩珍却并不在,只有导演自己。 导演见面就叫她瑶瑶,使她回想起片厂的事情,几乎是隔世的了。导演说:瑶瑶成大姑娘了!这话是兄长的亲昵,要叫人掉泪的。王琦瑶忍着,笑道:导演却是越发 年轻了。导演显然没料到王琦瑶能有这样场面上的应答,倒是一怔。停了半拍,王琦瑶又问:导演召见有何责干呢?导演嘴k说没事,心里却开始打鼓,后悔来时太 没准备,王琦瑶已今非昔比了。这时,跑堂送上菜单,导演让王琦瑶点,她略略推辞便点了两样,糟鸭掌和扬州干丝,不贵也不便宜,不叫主人破费也不叫主人难 堪,也是经场面的。是临窗的桌,窗玻璃都叫泼墨似的霓虹灯染了,天上放礼花一般。餐室里只亮了几盏壁灯,桌上点了蜡烛,烛光摇摇曳曳,两人的脸忽明忽暗, 心里都有些恍惚,心想对方这人是谁,又为何在了一起。导演先前已经说过没事,也不便再改口,只能拉扯些闲话。王琦瑶不会真当他没事,只是不知是怎样的事。 两人心里都有些不耐,嘴上还东一句,西一句的,说些往事,又说些近况,后来就说到了“上海小姐”的事情上,两人忽都停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