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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文明被税关差人乱棍打成重伤的消息,不消半日就传遍了荆州城。第一个赶到大学士府来看望的,是荆州知府赵谦。他惶惶如丧家之犬赶到张老太爷的床前,看到老太爷头上包扎着的白绫尚有血丝渗出,顿时就抹起眼泪来:“哎哟哟,老太爷,你痛得很吧?”
张文明敷了金枪药,火辣辣的痛已是止住了,只是血流得多了点,脑子昏沉周身酸软无力。他靠在垫高了的枕头上,哼哼唧唧答道:“郎中看过,只伤着皮肉,静养几天就会好的。”
“老太爷,你可不能这么说,堂堂首辅大人的高堂竞挨了承差的闷棍儿,国朝两百年来都没有发生过的事。棍子打在您老头上,我的心里头也好像被人剜了一刀。”赵谦一副伤心的样子,接着又吊起嗓门,跺脚骂道,“金学曾真是吃了豹子胆,竟敢唆使差人对您下此毒手,这一回,我饶不了他!”
张文明摇摇头说:“这事儿,跟他没关系。”
赵谦鼻子一哼,不以为然地说:“老太爷呀,你再慈悲为怀,也不能学东郭先生哪。”
“唔,唔?”
“您难道还没看清,金学曾是一匹中山狼!”赵谦满脸怒气,一个劲儿地煽呼,“平常他架起膀子自称是圣是贤,其实,他满肚子杂碎,坏得很哪!依咱说,干脆利用这件事,把这姓金的赶出荆州!”
“赶他走?”张文明一愣,觑着赵谦,嗔道,“为什么要赶他走?”
赵谦半跪半蹲地趴在床前,撺掇着说:“老太爷你还没估透?这姓金的打来荆州城那一天起,就一天到晚鬼鬼祟祟的,所作所为,都是冲着您和我来的。”
“这,不会吧?”张文明狐疑地说,“他可是咱叔大亲自挑选来的。”
“嗨,有什么不会,愚职方才说过他是匹中山狼,逮着谁咬谁,首辅大人器重他,是没看清他这副德性。”
赵谦阴一句阳一句煽风点火,数落了金学曾一大堆的不是,倒把张老太爷弄得没了主意。这话从别人口中说出,他并不会太在意,但赵谦如此说,就不能不引起他的重视了。这赵谦与张老太爷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为何又如此痛恨金学曾?说起来却是有一段隐情:
隆庆二年的时候,赵谦尚在江陵县令任上。境内长江改道,淤出一片荒田约有一千二百多亩,赵谦利用县衙名义招了一些流民前往耕种。两年过去,那片田已被培植成上等沃土。那年七月间,赵谦借口游海子湖赏荷花,把张老太爷请出大学士府。赏荷归来途中,在那一大片田亩跟前落下轿子,赵谦指着眼前这一片已抹了青籽儿的稻田,问张文明:“老太爷,您觉着这片稻田怎么样?”张文明看着和风吹拂下的青青稻浪,随口答道:“好哇,这可是上等的好田。”赵谦爽快地说:“老太爷既然喜欢,这块田就送给您了。”“送给我?”张文明一惊,问,“这田是谁的?”赵谦道:“荒田,现由咱县衙暂管。”张文明一听连忙摇头答道:“既然是县衙管着的,那就是官田,我怎敢要。”赵谦察颜观色,试探着说:“只要老太爷肯赏脸收下,下官就帮你办妥一应手续,把这田过继到您的名下。”张文明迟疑了一下,不免兴奋起来,也顾不得毒日头晒人,竟绕着那一块田亩走了一圈,然后担心地问:“拿下这块田,会不会犯事儿?”赵谦大包大揽回道:“犯啥事儿?下官想好了,这是你家的祖业田,被水淹了几年,现水退泥现,合该归还。”说着就从衣袖里抽出早已办好的田契,恭恭
敬敬送到张老太爷手上,原来他早就办好了这件事。张老太爷意外获得这价值上万两银子的田产,实乃大喜过望,从此对赵谦刮目相看。第二年,由于他写信向儿子极力举荐,赵谦升任荆州府同知,专管税关,这算是对赵谦奉送田产的回报。自得了这一肥缺,赵谦对张老太爷感激涕零,心里头也就越发相信“有钱能使鬼推磨”是人间至理。
自主政税关以后,赵谦真正开始了他一脚踏金一脚踏银的宦海生涯。他生性贪啬,在江陵县令任上,过手的银钱太少,想贪墨也弄不到多大甜头。再加上那时他还在打垫铺底寻靠山,行事还守几分本分。到了税关却不同,一来他觉得自己多年媳妇熬成婆,是该索取回报的时候了,二来这税关银钱进出像大河里淌水。仅榷场交易税一项,就有多少油水可捞?赵谦自恃有张老太爷这个大后台,大小事情有恃无恐,上任不到半年,家中的门槛几乎被大小商贾们踏破了,这些商人都是挖窟窿生蛆的主儿,为了逃税,什么样的事情干不出来?那些时究竟在他家中做成了多少笔肮脏的交易,只有天知道。可是好景不长,他管了两年税关之后,户部一道咨文下来,把税关收为部属,主关的巡税御史改由户部直接任命。赵谦本想再请张老太爷出面找张居正求情继续留任,怎奈户部尚书王国光早就作出议决,全国十大税关的老堂官一个不留,咨文下达之日,新任命的十大巡税御史姓名都上了邸报。不过张居正还是给了家父的面子,将赵谦官升一级,改授荆州知府。以往税关隶属知府衙门管辖,如今却与荆州知府平级,都是四品衙门,这种改变冲消了赵谦升官的喜悦。以往坐在税关衙门值房里,他的感觉是坐在金铺里。如今坐在府衙的正位上,权力虽然大了,但过手的银钱却少了许多,因此心下常常怏
怏不乐。所以,当新任巡税御史李大人前来荆州与他交接,半是敷衍半含诚意向他这位前任讨教时,他竞毫不客气地向那位李大人送了四字机宜:“无为而治”。李大人在户部当了多年的郎官,税政之事无一不通透。但此人从来没有做过独当一面的大事,因此儒雅有余而霸气不足,是非曲直心中有数,摆上桌面却怕得罪人。他一到荆州,就知道赵谦是张老太爷的第一号座上宾,各衙门的人都对他敬畏三分。知道这个背景,李大人虽然对赵谦的霸道心下不满,却也不敢分庭抗礼捋他的“虎须”。再加上这赵谦虽然盛气凌人,对这位李大人却还算礼敬。来的头一个月,几乎天天都有饭局请他。赵谦只是牵头,轮流做东的都是荆州城中有头有脸的富商巨贾。珍馐海馔美酒琼浆,把个李大人嘴都吃麻了,胃气滞胀老长时间也消不下去。连续这么吃下去,李大人总
算明白了“无为而治”的含义。他情知自己斗不过赵谦,索性就当一个吃喝玩乐逍遥自在的散仙,一年以后,终落得个革职回籍的下场。
当接任的金学曾来到荆州时,赵谦本想如法炮制,但碍于金学曾是首辅跟前的红人,正扯着顺风旗,加之他在京城做的那些事情都是揭短参邪,因此不敢贸然行事。那一日,金学曾例行公事前来府衙拜会,赵谦特意换了一件半新不旧的官袍走到廨房与他相见。行过礼后分宾主坐定,约略寒暄,接着说起公务,金学曾实心实意想得到帮助,赵谦却一味地打哈哈王顾左右而言它,金学曾心里头老大不高兴,讪讪问道:
“听说我的前任李大人来,赵大人赠给他‘无为而治’四个字,愚职此次到任,不知赵大人又有何真言相送。”
赵谦听出金学曾话含嘲讽,便反唇讥道:“金大人,你前程远大,焉用本官提醒。”
“前程远大,就不会从北京跑到荆州来了,”金学曾一笑,又道,“愚职到荆州的第二天,就去看了那座大学士牌坊,听说是赵大人倡议修建的,功德无量啊!’’
赵谦脸色一红。自宋师爷去北京带回消息,说首辅大人要拆毁这座牌坊时,这事儿就成了他的一块心病。现在听到金学曾的奚落,他回道:
“湖广官员以及荆州地方百姓,莫不都以首辅为荣。本官此举,乃是顺应官心民心,难道做错了么?”
“愚职并没有说你做错,作为首辅家乡的父母官,赵大人可是行事有方啊!”
话不投机,赵谦干脆不搭腔。金学曾起身告辞,赵谦又假意挽留,说道:
“都午时了,金大人若不嫌弃,就在衙中膳房里吃顿便饭。”
“也好,那就叨扰一顿,”金学曾心想在饭桌上摸摸情况,竟不推辞,笑道,“下官蹭饭吃,在京城里出了名的。”
赵谦命衙役备下四菜一汤,那四道菜是:一小碟花生米,一盘子炒茼蒿,四块酱干子,一碗蒜苗炒鳝鱼算是荤菜,汤是神仙汤——一钵子放了盐的清水,撒了点葱花,旋了些蛋花。那饭的颜色黄得像痨病人的脸,原是发了霉的糙米煮成的。一看这饭菜,金学曾就知道赵谦故意整他,此前他已听说前任李大人上任伊始,就被赵谦拉进醉乡,天天泡在酒缸里,大盘海碗吃出了胃胀。如今对他这般接待,说明赵谦对他不仅心生芥蒂,而是要成心作对了。此时他也不计较,自添了一大碗,津津有昧地吃起来。倒是陪吃的赵谦自己消受不下,一粒一粒往嘴里挑,像吃药似地,金学曾看在眼里,一边大嚼,一边笑道:
“赵大人,你这荆州府衙门的糙米饭,真正称得上天下第一美味啊!好吃,好吃!”
赵谦看到金学曾狼吞虎咽的样子,心想这家伙怎么像头猪,嘴里却说:
“金大人,咱衙门里头平常就这膳食儿,很多人吃不惯,没想到倒对上了你的胃口。”
“赵大人,看你这身旧官袍,又品尝了你的衙门饭,下官心里头佩服,你是个难得的清官啊!”
“食俸之人,司牧地方,焉敢忘吐哺之心,不才所为,仅守官箴而已。”赵谦说的虽是假话,却一脸庄重。
“这糙米饭已表现了赵大人的官箴,”金学曾扒尽碗中的最后一颗饭,打着饱嗝说,“去年秋上,下官写了一首十字歌,也算是官箴了。”
“啊,请金大人念给咱听听。”
“好,你听着。”金学曾不假思索,随口念道,“一肚子坏水儿,二眼泡儿酸气,三顿发霉的糙米饭,四品吊儿郎当官,五毒不沾,六亲不认,七星高照走大运,八面玲珑咱不会,九转真丹是惩贪,十面埋伏谁怕它。”
金学曾一板一眼念下来,非韵非诗的一段文,竟被他念得铿锵有力。赵谦仔细听来,感到字字都有玄机,暗自忖道:“什么去年秋天写下的,明明是这歪才现编的,他这是向我宣战呢。”心里头毛焦火辣,嘴里却哈哈笑道:“金大人的官箴,大有孤臣风范,下官敬佩,敬佩。”
经过这一回合,两人生下了龃龉。赵谦认定金学曾是个鬼难缠,已是十二分的防范;金学曾则相信“道不同不相为谋”的古训,断不肯与赵谦互通声气。过不多久,金学曾就意识到自己处于劣势:一来荆州税关现有的吏员,多半都是赵谦招进的部羽,他上午在衙门里讲一句话,足不出户坐在府衙的赵谦下午就知道;二来赵谦是一府之长,手上掌握着地方上民政司法大权,税关虽也是四品衙门,毕竟是户部派出机构,行事若得不到府衙配合,也是寸步难行。凭自己的直觉与经验,金学曾断定赵谦在税关主政时一定会有贪墨行为,但税关的账上,竞找不到一点蛛丝马迹……
就在双方暗中较劲儿时,突然发生了张老太爷挨打的事件,正一门心思琢磨着如何整垮金学曾的赵谦,乍一听这个消息,立刻感到这是天赐良机,于是匆匆登轿,赶来大学士府中探望。明里是探视张老太爷的伤势,暗中却是想说服老太爷,借此机会向儿子张居正告金学曾的刁状。
眼看张老太爷躺在床上迷糊了,赵谦却赖在房间里不走。这当儿,张文明的老伴太夫人踅进房来,对枯坐着的赵谦说:
“赵大人,老太爷的伤势稳住了,谅不会有事,府衙里有不少公务,你先回去吧。”
赵谦一脸苦相,以下辈的口吻恭敬答道:
“老太爷出了这大的事情,咱怎能一走了之。首辅大人又不在跟前,咱就代表他,略尽人子之情。”
几句话说得诚恳,太夫人也不好再赶他,自回房歇息了。差不多过了小半个时辰,张老太爷才悠悠醒来,赵谦从丫环手中接过揪干了的热面巾替老太爷擦拭额头,殷勤问道:
“老太爷,这会儿感觉如何?”
“脑壳晕沉沉的。”张文明有气无力回答。
“皮肉再痛也不打紧,怕就怕颅内有伤。”赵谦关切说道,“咱府衙里有位刑名师爷善于验伤,要不,咱叫他来验验?”
张老太爷仍惦记着刚才的话题儿,问道:“赵谦,你说金学曾想整你,可有证据?”
赵谦一拧眉毛,加重语气说道:
“老太爷,不光是整我,还有您哪!”
“我,他为何要整我?”张老太爷不大相信。
“就为那块田。”赵谦为了打消老太爷的怀疑,竞不惜说谎,“听说金学曾来荆州不到半个月,就偷偷摸摸调查那块田的事。”
“真的?”
张老太爷一惊,欠欠身子想坐起来,赵谦赶紧上前替他把背垫垫高一些,答道:
“这是千真万确的事,税关衙门上上下下,到处都是我的耳报神,他金学曾做啥事都瞒不过我。”
“他想怎么做?”
“第一,他想绕过内阁,直接向皇上奏本,说您侵占官田。第二,这块田至今隐匿不报,五年下来,少缴了大笔赋税,应一体追缴。”
“这是啥时候儿的事情?”
“鄙职方才说过,金学曾来荆州半个月就开始查访了。”
张文明脸色大变,出气也不匀了,沉默了一会儿,他瞅了赵谦一眼,埋怨道:
“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何现在才说?”
“鄙职怕惹老太爷生气。”赵谦见老太爷变了脸色,心里偷偷高兴,趁势又补了一句,“这个金学曾,比蝎子还毒。”
张老太爷忘了头痛,瞪着赵谦,埋怨道:
“你当初送我这块官田时,不是说万无一失么?”
“唉,不怕对头事,就怕对头人。”赵谦恨恨地说,“金学曾铁下心来要在荆州挖地三尺,鄙职有何办法。”
张文明这才感到事态的严重,他两眼无神地盯着床顶,仿佛在自言自语:
“如此说来,这金学曾真是一匹中山狼了。”
“不单是中山狼,而且正在发情!”赵谦咬牙切齿露出一副恶相,尽自咒道,“一粒老鼠屎,打坏一锅粥。金学曾一来,荆州就休想平静。”
“那,你说怎么办?”
“鄙职倒是有个主意,可以叫他金学曾身败名裂,灰溜溜滚出荆州,”赵谦说着把脑袋凑到张老太爷耳边低声说,“只是此事,尚须张老太爷鼎力相助。”
“怎么做,你说!”
见张老太爷已是完全上了圈套,赵谦赶紧道出自己的主意:
“第一,老太爷千万不要说自己伤得不重,就躺在这床上,不要见任何人。”
“这是为何?”
“你越是伤得严重,金学曾越是脱不了干系。干脆说你病危更好,首辅大人是个孝子,一听这消息,对金学曾就不会轻饶。”
张文明盯着他,又问道:“第二呢?”
“鄙职让人去动员那些被承差围殴或打伤的税户,联名给府衙以及湖广道抚按两院上民本诉状,告荆州税关无视皇恩,私开刑宪。北京部院大臣中,有不少湖广籍人士,这些民本诉状也务必送到他们手上。宦游之人,谁无乡情?像王之诰、李幼滋等股肱大臣,都是首辅大人的莫逆之交,若告状税户得到他们的同情,他们再转达于首辅,说话的分量就不一样。”
“此举甚好,还有呢?”
“这第三条也很紧要,因围殴事件发生在江陵城内,鄙职准备回去找来江陵县令,责成他就此事写一道折子急奏皇上,一申民意,二劾税官暴虐。”
“这样也很好。”张文明觉得赵谦思考已很缜密,想了想,又补充道,“我也可以给叔大写封信,讲讲这事儿。”
“老太爷若能亲自出面,这事儿就有十成把握。”赵谦兴奋地说,“各方一齐行动,叫他金学曾四面楚歌。”
张老太爷想了想,又担心地问:“如果金学曾一意孤行,硬要把那块田的事儿捅出去怎么办?”
“咱们下手早,他往哪儿捅去。再说,首辅大人总不会向着他吧。”
“不要把叔大扯进来,那块田的事儿,他不知道。”
“这也不打紧,”赵谦胸有成竹言道,“这种事情,就是首辅大人知道了,未必还要抹下脸来和老太爷过不去?”
张文明总觉得心里不踏实,言道:
“我只嘱咐你一句,万不可节外生枝。”
“老太爷放心,一应事体晚辈亲手处置,管保万无一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