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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回邀五公齐瞻年节礼 对空房捧读绝情诗(2)


张居正心里清楚,这种局面的取得,是李太后与小皇上对他言听计从的结果。“内阁每有一议,皇上即下一旨”,这种亲密无间的君臣关系,乃是万历新政得以展布的稳固基石。随着时间的推移以及富国强兵的梦想初见端倪,张居正初登首辅高位的戒慎之心不但没有松弛,反而更加强烈了。历史上功亏一篑的前车之鉴太多。眼下的局势虽然对他有利,明枪没有了,但暗箭随处都是。此情之下,他不敢稍有疏忽,正是有这种警惕心与紧迫感,年三十他也在家呆不住,仍想着要到内阁走走。

因今日只是巡视而无实际的事儿,张居正在路上便是从容不迫,待到内阁院子里落轿时,已过了巳时。他刚走进内阁,忽见吕调阳对面的一间值房门已开启,那是新增补的内阁辅臣张四维的值房。说到张四维入阁,这里头还有一段故事:戚继光告御状不几天,李太后曾召见玉娘,两人说闲话时谈及张居正为国事操劳恨无分身之术,李太后当时就让容儿传她的懿旨,让张居正再挑一两个辅臣,随他人阁办事。张居正得到这道旨意,内心感谢李太后与小皇上对他的关心,但在推荐辅臣的人选上,他却颇费踌躇。他心中有三个人选,一个是詹事府詹事申辅时,一个是礼部左侍郎许国,还有一个就是礼部尚书张四维,这三个人都在他为小皇上精心挑选的六个经筵讲师之中。这三个人,申辅时是状元出身,学问道德都为士林推重;许国资历稍浅,却也是有着经

邦济世的实际才干;至于张四维,论资历三个人中数他最老,嘉靖三十八年考中进士后,从知县做到巡抚,臬台藩台都干过,当封疆大吏时很有政声。去年,张居正推荐他出任礼部尚书一职,原也存了让他人阁的意思。但他在礼部尚书任上一年多来,所作所为却有张居正不甚满意之处。最不满的是两件事情:第一,今年的会试,张居正的大儿子敬修与二儿子嗣修二人参加,敬修虽然榜上有名,名次却在八十名开外,更惨的是,嗣修还名落孙山。虽然事前张居正就会试事一再叮嘱张四维要秉公持正,但到头来看到自己的两个儿子这般狼狈,心里头还是很不舒服。其实张四维一直有心照拂,但惮于张居正防微慎独的做人风格,他不敢冒这个险。但他看准了张居正不喜欢江西举子汤显祖恃才傲物的张狂劲儿,硬是把他做出的一张花团锦簇的试卷扔进了废纸篓,让这位志在必得的大才子怆然离京。尽管这一处置本意是为了讨张居正的欢心,而不惜招来物议,但张居正仍不领这个人情;第二,张居正不止一次听人说过,张四维为了能早日人阁,还走通了冯保与武清伯李伟两人的门路,大肆向他们行贿送礼。张四维是山西蒲州人,祖上经营盐业而积下巨额财富,他根本用不着贪墨,家中自有大把的银子供他打通关节。

基于以上两个原因,他差不多已将提拔张四维的念头打消了。但是,“棉衣事件”发生后,这件事又有了新的变化。戚继光御前告状之后,第一个感到紧张的还不是武清伯李伟,而是蓟辽总督王崇古。在当朝那些以文驭武的进士出身的总督中,最为出类拔萃的,当数谭纶、殷正茂与王崇古三人。当初杨博由兵部尚书改任吏部尚书,到底该由谁来接替他。张居正一时委决不下,最后,他想出一个折衷方案,让谭纶担任兵部尚书,而让王崇古挂兵部尚书衔领蓟辽总督一职,殷正茂挂左都御史衔仍领两广总督。这样,论级别三人都是二品大员。不同的是,谭纶坐的是实职,总揽全国军事,实际权力大过王崇古与殷正茂。如此安排,三人都皆大欢喜,因为谭纶年纪最大,他一旦致仕,第一个有资格接任兵部尚书一职的,就数他王崇古。但异数难料,眼瞧着王崇古可以顺利接班,谁知“棉衣事件”突然爆发——这场悲剧的起因,就在于王崇古把这笔制作棉衣的生意当作人情送给了武清伯李伟。

事出之后,王崇古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他想上折子辩解,但数次提笔又不知如何敷陈。尽管这笔生意是李伟主动跑上门来要去的,但自己又怎敢把这责任一古脑儿推给他。设若自己咬牙把这责任承担下来,岂不是伸着脑袋让人砍?常言道伍子胥过昭关一夜急白了头发,现在用来比之于王崇古,庶几近之。

其实,在这件事情的处理上,张居正也感到非常棘手。平心而论,他对王崇古的才干十分欣赏,这位文帅同殷正茂一样,从里到外透露的都是一股子精明强干的循吏作风,而绝无半点迂腐空谈的清流习气。他之所以建议戚继光到御前告状,原也只是想借此治一治外戚集团的头号人物李伟,这想法同他今年夏天呈给皇上的《请裁抑外戚疏》如出一辙。如此一来,作为当事人之一的王崇古势必受到冲击。目前情势下,最直接的后果就是再不可能由他来接任兵部尚书。这种结局虽是王崇古咎由自取,但张居正毕竟不愿意由此而让王崇古背上心理包袱,甚或一蹶不振。如果这样,朝廷将损失一位难得的能臣良吏。打击贵戚为的是惩治腐败,搬开阻挡万历新政的绊脚石,绝不是为了剪除异己自毁长城。为朝廷留一个人才,无异于为天下的黎民苍生谋一份福祉。

基于这等考虑,张居正已在暗自寻求一种解决之途。正在这时候,李太后要他增加阁臣,他思虑再三,决定推荐张四维。尽管在小皇上主持的廷推中,有人还是觉得申辅时最合适,但他坚持己见,列举了推荐张四维的六条理由。但有一条理由他一直没说出口,却是真正的理由,那就是因为张四维是王崇古的嫡亲外甥。

这一推举,满朝文武都感到震惊。高官大僚没有几个不知道张四维与王崇古的舅甥至亲关系。就在“棉衣事件”闹得沸沸扬扬举朝皆惊之时,张四维却能不受王崇古的牵连而荣登阁臣宝座,这一举措,令那些循常例推断朝局揣摩首辅心志的老官僚们,一个个如堕五里雾中。当然,作为当事人的王崇古与张四维舅甥二人,对张居正的感情在一夜之间彻底翻了个个儿,由猜忌、怨恨与沮丧变成了自愧、仰慕与感激涕零。

张四维入阁之后,严格遵守小皇上御旨与李太后的懿旨:“随元辅张先生入阁办事。”一个“随”字,便把他与张居正的关系定得清清楚楚。任何事情他都不能独自决断,必须请示张居正方可定夺。因此,虽然张居正让他分管礼刑两部的章奏封驳一应事宜,然而他恭敬而逊,顺上为志,不敢有一星半点的私意。

却说张居正步入内阁见张四维的值房门开着,正自猜疑问,张四维也闻声走出了值房。他见首辅正朝里头走,连忙拱手一揖,笑道:

“首辅,今天除夕,也不在家歇着?”

张居正还了一礼,反问道:“你不也来了么?”

“邵大侠一案虽然已经处理,但尚未结案。昨日,下臣从刑部调来该案卷宗,还想再看一看。”

“啊,你可有新的想法?”

张居正极有兴趣地问,随即让张四维来到他的值房,张四维坐下后,禀道:

“那个邵大侠已死,棉衣事件按理可以结案,但胡自皋尚未处置,现仍羁押在扬州漕运大牢里。“

“你调刑部卷宗看什么?”张居正问。

“看胡自皋的谳审笔录,”张四维说着看了看张居正的脸色,审慎言道:“自胡自皋收监之后,外头舆论很大,说冯公公是他的铁后台。如今元辅批示抓了胡自皋,是不是要查冯公公的问题。”

“外头这些滥言不必听它,缉拿胡自皋之前,不谷专为此事向冯公公作了通报,冯公公也是同意的,”张居正向张四维解释,接着问,“胡自皋谳审时说了些什么?”

“他一再辩解自己与棉衣事件无关。”

“他不是批了盐引给邵大侠么?”

“他说这是邵大侠设局诳他,不得已而为之。”

“他没有攀扯冯公公?”

“没有,一个字也未提到。”

“这一条滑泥鳅,倒知道紧要处守口如瓶。”张居正眼中掠过一丝失望的神情,思虑了一会儿,又问,“能给胡自皋定罪的.究竟有哪些?”

“有人证物证,能够落实下来的,他实实在在贪墨了九万两银子。”

“这么少,你信么?”

“咱也不信,但也没有办法,”张四维叹一口气,蹙着眉道,“南京刑部已派员抄了胡自皋的家,除了家中细软值钱物件,能折出三万多两银子,实际的现银也只有三万多两。”

“他早就转移了,还等着你去抄家?”张居正抢白一句,又问,“户部尚书王国光可知晓这些情况?”

“他看过卷宗,他也不信胡自皋的贪墨只有这个数。”

“就这个数,也可治以重罪。”

“问题是……”张四维欲言又止。

“是什么?”张居正抬了抬眼。

“昨天,冯公公让人给下臣捎了个话儿,他说,对胡自皋的惩处,虽然没有死罪,但活罪不能轻饶。”

“嗬,冯公公真会说话儿,”张居正嘴角泛出一丝难以捉摸的微笑,“表面上看他的意思是对胡自皋要严惩,实际上是要保他一条命。”

“是呀,因此下臣今日再把胡自皋的卷宗调来一阅,把他的罪行归纳清楚,然后再向首辅禀报,看究竟如何处置。”

“若想重惩一个贪官,简直比登天还难,”张居正喟然长叹,他敲了敲自己的额头,接着说,“也没有什么好商量的,就依冯公公的话,活罪不能轻饶,将胡自皋家产充公,个人流徙三千里戍边,永不准开籍回乡。”

“是!”

张四维领命退出。张居正独自坐在值房里,正想着“棉衣事件”的始末缘由,忽听得门口有人怯生生喊了一声:

“首辅大人。”

张居正抬头一看,见是积香庐主管刘朴,便示意他进来,盯着他问:

“你怎么来了?”

刘朴满脸惊慌,跪下禀道:“启禀首辅大人,玉娘不见了。”

“你说什么,”张居正霍地站起,迭声问道,“你说玉娘不见了,她去了哪里?”

“她昨日下午下得楼来,说是要去街上看看,小的也不敢阻拦,就让她去了,谁知她一去不返。小的派人四下寻找,至今也没有下落。”

刘朴跪在地上结结巴巴语无伦次,张居正又气又急,朝他一跺脚,吼道:

“还不快起来,去积香庐。”

大约半个时辰后,张居正匆匆忙忙来到了山翁听雨楼,一路上他直跺轿板要轿夫赶快。众轿夫哪敢怠慢,一路上如箭狂奔。等到了积香庐,一个个累得上气不接下气,都快要瘫下了。张居正蹬蹬蹬抢步上楼,一把推开玉娘的寝房,只见琴筝宛然,香奁依旧,人却不知哪里去了。

“玉娘!”

张居正大喊一声,寝房中回声荡漾。他用鼻子使劲嗅了嗅,仿佛闻到了玉娘身上的那股子特有的香味。“玉娘!”他又轻轻地呼唤了一声,回答他的,只有虚空中那若有若无的琴声。他心中顿时升起了不祥之兆,他记得他最后一次来到这里是三天前。玉娘仍对他嫣然而笑,只是不像以前那样任性撒娇。自那次他失手打了玉娘一巴掌后,玉娘的性格就有些改变了。尽管他一再地向玉娘赔礼道歉,玉娘也宽宥了他,并且抚琴作诗蕴藉缱绻一如往昔,但细心的他,仍能觉察到玉娘深藏于心的些许惆怅。她对镜梳妆临风凭栏的迷茫情绪,更引起了张居正对她的百般疼爱。他知道两人之间这种不明不白的关系对玉娘是一种伤害,他正准备选择佳期,正式纳玉娘为妾。然而,他还来不及把这个决定告诉玉娘,这位风情万种的美人儿,突然间就离他而去,消失得无影

无踪。

张居正的心被痛苦紧紧攫住,他迈着沉重的步子走到梳妆台前,这才发现脂粉盒下,压着一张彩笺。张居正小心把它拿起,上面写了几行字和一首诗:

老爷:奴婢今日得知,你还是把邵大侠杀了。死者不可复生,生者岂无锥心之痛。以奴婢之红粉痴情,实

难感化老爷铁石心肠。奴婢去矣,和泪写小诗一首,聊表奴婢寸断之柔肠:

凄风苦雨恨绵绵,

此去奴家泪不干。

鸳梦一朝成往事,

难将恩怨说前缘。

看罢这张笺纸,顿时间,张居正眼前一片茫然,两颗浑浊的泪水,从眼角溢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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