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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辅,你既下定决心,下官在此主动请缨,清丈田地,就从咱山东开始。”
“好,清丈田地是一项浩大工程,朝廷须得为此事订下规则章程,究竟如何实施,汝观兄你先找有关衙门会揖。”张居正说到这里,忽见游七慌慌张张跑进来,便转头问他,“你有何事?”
游七脸色苍白,嘴唇抖动着不敢说话,只把随他进来的一位汉子朝前推了推。
“你是谁?”张居正问。
那汉子就是方才在胡同口问路的骑士,此时他朝张居正双膝一跪,禀道:
“首辅大人,小的受您尊母老大人所托,从江陵赶来送信。”
“送什么信?”
“令尊大人张老太爷已经仙逝。”
“什么,你说什么?”
“张老太爷已于本月十三日在家中仙逝。”
张居正如遭五雷轰顶,嘴中不停地喃喃说道:“这怎么可能,这怎么可能……”
第二天早上,内阁院内静静悄悄。辰时已过,仍不见张居正的大轿来临,这是张居正任首辅五年来第一次没有按时上班点卯。不过,内阁大小官吏并不感到惊奇,因为头天夜里,几乎所有部院大臣,都得到了张居正父亲张文明在老家江陵病逝的消息。张居正遭此大丧,已是哀毁骨立,不来内阁上班原也在情理
之中。吕调阳与张四维二位次辅,倒是都比平常早了半个时辰来到内阁,他们商议着要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赶快把这一消息奏报皇上。于是二人具名写了一份揭贴,遣人匆匆投往大内。
外廷所有奏折条陈,均需经过司礼监方可到达小皇上手中.这次也不例外:冯保也是一大早就赶到了司礼监值房。昨天半夜里他就得到了张文明去世的消息,他本想赶早进入大内,把这一消息向李太后与小皇上禀报,转而一想又不妥,此类事情,照例应由内阁开具条陈禀奏:他若提前奏闻,心细的李太后就会怀疑他与张居正的关系:所以,当他心急火燎等到了两位辅臣写来的揭帖后,便急匆匆赶到了乾清宫。
已年满十五岁的万历皇帝朱翊钧,虽然已于春上举行了订婚大礼,在两宫皇太后的举持下,为他选聘了锦衣卫千户王伟的女儿为妻,但他仍在生母李太后的严密监控之中。乾清宫正寝之室,摆了两张床,一张是朱翊钧的,另一张则为李太后所用,她与儿子对面而寝,怕的是儿子学坏,不能当一个英明君主。
这天早上李太后与朱翊钧二人刚用罢早膳,正在叙茶,冯保
禀报一声跑了进来,跪下奏道:
“启禀太后和皇上,阁臣吕调阳与张四维有紧急揭帖呈上。”
“说的什么?念:”李太后令道。
冯保展开揭帖读了下来:
启禀皇上:巨等于昨夜得首辅张居正府中报信,得知张先生令尊张文明大人已与本月十三日病逝于湖广江
陵域家中.张先生闻讯哀恸不已,已穿孝服在家守制。
臣吕调阳 张四维伏奏
乍一听到这一讣告!李太后一愣,旋即便见大滴大滴的清泪溢出她的眼眶。朱翊钧已好长时间没有见过母亲的眼泪了,他忽然感到莫名的恐惧,微微颤抖着喊了一声:
“母后!”
李太后眼中蓦地闪现出五年前在这乾清宫中隆庆皇帝驾崩的一幕。那三位顾命大臣,高仪已死,高拱被逐,剩下的这一位张居正,又突然遭此大厄。她心头一阵惊悸,她习惯地想把坐在身边的朱翊钧揽在怀中,但一见到朱翊钧已长成英俊少年,再非当年的孩子,她伸出的手又缩了回来。这当儿,贴身女婢赶紧上来替她揩拭眼泪,但眼泪越揩越多。
“太后,请节哀。”冯保跪在地上哀奏。
朱翊钧不知如何安慰母亲才好,但经过五年的训练,他已习惯于在任何时候不忘皇上的尊严。因此,尽量压下心中的慌乱,问冯保:
“大伴,两位辅臣的揭帖中,言及张先生在家守制,这守制是什么意思?”
“守制是洪武皇帝爷订下的规矩,”冯保小心翼翼地奏道,“凡在职官员,遭逢父母大丧,必须除去官职,回家丁忧三年,然后再复职,这一制度就叫守制。”
“这么说,张先生要回家三年?”
“按朝廷大法,是得这样!”
朱翊钧这才感到事态严重,忙问李太后:“母后,张先生一定要回家守制吗?”
李太后微微点了点头,刚刚止住的眼泪又夺眶而出,她忧伤说道:
“钧儿,你想一想,眼下的万历王朝,如果没有张先生,那会是什么样子?”
“这不可能,我是皇上,我不放张先生走。”
看到朱翊钧执拗的样子,李太后叹了一口气,说道:“张先生的去留是大事,也不是这一会半刻议得出结果来,眼下当务之急,是赶紧给张先生安抚。”
“大伴,这安抚可有章程?”朱翊钧问冯保。
“有,皇上应颁谕旨抚恤,遣太监到张先生府上宣读,尔后再送些礼品去。”
“如此甚好,你现在就替朕拟一道谕旨。”
冯保领命,退下办事去了。
一个时辰后,司礼监秉笔太监李佑受小皇上之命,赶到纱帽胡同传旨。此时的张大学士府已是一片缟素,客堂也被临时布置成灵堂。听说皇上旨意到,正在灵堂哭祭的张居正忙让一应家人回避.看着客堂悬起的这些挽幛,李佑也鼻子一酸,差点哭出来,但他强忍住,从折匣中拿出圣谕,对跪着的张居正念道:
朕今览吕调阳、张四维二辅所奏,得知先生之父,弃世十余日了,痛悼良久。先生哀痛之心,当不知何如
也!然天降先生,非寻常者比。亲承先帝付托,辅朕冲幼,社稷奠安,天下太平。莫大之忠,自古罕有。先生
父灵,必是欢妥。今宜以朕为念,勉抑哀情,以成大孝。朕幸甚,天下幸甚。钦此。
李佑刚一念完,张居正便伏地痛哭。小皇上这么快颁旨对他宣慰,让他大为感动。李佑本是冯保的心腹,见张居正哭得这样伤心,他一时没了主意,只得劝道:
“请张先生爱惜身体,你这样哭,若是皇上知道了,不知又会多么难过。”
听了这话,张居正止住抽泣,从地上撑起身子,回到椅子上坐下:李佑恭恭敬敬把圣旨送到张居正手上,又低声说道:
“张先生,冯公公让奴才禀告于您,他已给皇上出主意,让皇上接见吏部尚书张瀚。”
“见他干什么?”张居正问。
“大概是为先生守制的事儿吧,”李佑一脸讨好的神气,“皇上要张瀚出面慰留先生。”
张居正心中怦然一动,自昨夜接到噩耗,他一直在极度悲恸之中。但哀号痛哭之时,他仍不忘考虑这一突然变故给自己带来的影响。按规定他必须立即“守制”,如果这样,他就得离开北京三年。如果真的这么做了,那他呕心沥血推行的万历新政,无疑就会半途而废。但不这样做,又找不到恰当理由。现在听说皇上决定慰留,他如同在深不可测的黑暗中看到一点亮光。但他不愿在李佑面前表露心情,只是微微一点头表示知道了这件事,他让李佑稍等会儿,起身去了书房,从书屉里抽出专用笺纸,工工整整写了一段文字:
闻忧谢降谕宣慰疏
本月二十五日,得臣原籍家书,知臣父张文明以九月十三日病故。臣一闻讣音,五内崩裂。
兹者,伏蒙皇上亲洒宸翰,颁赐御札。该司礼监李佑恭捧到臣私第。
臣不忠不孝,祸延臣父,乃蒙圣慈哀怜犬马余生,慰谕优渥。臣哀毁昏迷,不能措词,惟有痛哭泣血而
已。臣不胜激切哀感之至。
写完这道疏文,张居正看过无误,便又回到客堂交给李佑带回大内。
送走李佑之后不久,在他名下帮办的内阁中书姚旷又乘轿而来。这姚旷跟了他多年,感情自是非同一般。所以一进来,先扑倒在张文明老太爷的灵位前呼天抢地痛哭一番,然后才抹着眼泪,在游七的带领下走进张居正的书房。经过一整夜的折腾和这半日来的应酬,张居正已是乏极了,正想在书房的卧榻上打个盹儿,姚旷一来,他不得不又撑坐起身子。若是一般吊客,他倒不用见了,但姚旷却是非见不可的,因为他急于想知道内阁那边的情形。
姚旷一进书房,喊了一声“首辅大人”即欲跪下,张居正吩咐免礼让他觅凳儿坐下,接着揉了揉酸涩的眼眶,问道:
“你来干什么?”
姚旷答:“是吕大人让卑职前来,今日从大内发出奏折四封,都要票拟。吕大人与张大人两位辅臣不敢作主,故让卑职送到大人府上。”
姚旷说着就把那四封奏折拿出来放到书案上,看到这一堆黄绫卷封,张居正心中泛起一丝快意。五年来,内阁发出的每一道票拟都是由他起草。一个阁臣欲影响朝局,对各大衙门发号施令,其行使权力的方式就是拟票。皇上号令天下的圣旨,就在这拟票中产生。如今他守丧在家,吕调阳派人把奏折送来,可见两位辅臣尚无非分之想。张居正排除了猜疑,嘴上却说:
“本辅守制在家,让吕阁老与张阁老代行拟票就是,何必送来家中。”
姚旷答道:“拟票乃当国大事,两位阁老哪敢作主。”
张居正不置可否,却想起另外一件事情,又道:“你去山东会馆找找住在那里的山东巡抚杨本庵大人,让他尽快写好辩疏,送呈皇上。”
“是。”姚旷领命,却仍磨蹭着不走。
“你还有何事?”张居正问。
“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说,”姚旷仿佛害怕隔墙有耳,压低声音说,“今儿下午,翰林院掌院学士王锡爵到了内阁。”
“他去干什么?”
张居正嘴上这么问,心下已起了猜疑。因皇朝有这样一个不成文的规矩:大凡某人登首辅之职,部院大臣都得前往恭贺。但第一个前往恭贺的,必定是翰林院掌院学士。皆因内阁首辅无一例外都是大学士出身,而翰林院掌院学士又是朝中词臣之首,因此首先接受掌院学士的恭祝,对于新任首辅来说,不仅仅是不可或缺的礼仪,而且也是深孚众望士林归心的象征。姚旷久居内阁,自然也熟悉这一掌故,故特意把王锡爵去内阁的事情讲出来,首辅一追问,他又答道:
“王锡爵一到内阁,就径自去了吕阁老的值房。”
“啊?”
张居正心中泛起不祥的预感。按规矩,如果他回家守制,接任首辅一职的,必定是次辅吕调阳。王锡爵这么快去拜访他,是何用意?
正在张居正猜疑不决时,游七忽又来报:“老爷,皇上又遣太监送礼物来了。”
刚送来宣慰谕旨,接着又送礼物,张居正心头一热。他对姚旷说:“你先回内阁,凡事盯着些个。”然后又整了整孝服匆匆回到客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