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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苏州捞糟蛋?”
马三卫啯啯哝哝地解释道“恭妃娘娘这几日胃口不好,昨儿个想着要吃捞糟蛋,小的做了一碗送过去,她尝一口就放下了筷子,说不是那个味儿,要小的 再做。小的也不敢多问一句,她想吃的捞糟蛋究竟是个啥味儿?正急得团团转,忽然有人提醒咱,说恭妃娘娘是苏州人,要咱去找苏州人打听苏州捞糟蛋的做法。小 的一想这还真是个办法。只是小的生在北地,自人宫来每日围着灶台转,哪里认得什么苏州人德州人的,亏早上碰到秉笔太监爷张鲸,他告诉小的,六科廊的这位王 大人是苏州人,小的便寻到这里来了。”
马三卫所说的恭妃娘娘,正是慈宁宫李太后名下的宫女王迎儿。她因怀上了朱翊钧的孩子,在李太后的主持下,被册封为恭妃,安排在慈宁宫不远的启祥 宫居住。这恭妃娘娘临产期已近,这些时李太后对她呵护有加,因此,冯保相信马三卫说的是真话。眼下马三卫站的地方,也正在六科廊的外头,冯保瞧了一眼站在 马三卫旁边的年轻官员,问道:
“你是六科廊的?”
年轻官员点点头,答道:“卑职名叫王继光,在礼科供职。“
“你是苏州人?”
“是,马公公向卑职讨教苏州捞糟蛋的做法,卑职已向他传授了:”
“噢,原来真的是拜师。”冯保眯眼儿一笑,转向马三卫说,“你快回去做一碗送给恭妃娘娘,如果合了她的口味,本监有赏给你。”
“小的遵命。”
马三卫答罢一溜烟跑走了,王继光也拱手一揖告辞回了礼科值房:看着王继光离去的背影,冯保猛然记起弹劾潘晟的两道折子,其中有一道就是这个王继 光写的。马三卫说是张鲸介绍他来认识,冯保顿时心下生疑,张鲸是如何认识王继光的?他已听说王继光是张四维的门生,将这些蛛丝马迹联系起来,冯保似乎察觉 到一些什么,莫非张四维与张鲸已勾搭到一起了?想到这里,正准备登轿回司礼监的冯保,突然改变了主意,他让轿役们抬着空轿回去,自己则反剪着双手,慢悠悠 走向会极门另一侧的内阁。
自张居正去世后,冯保这还是第一次来到内阁。他走进阁门,只见门内小坊上,镌刻了一道圣谕:
机密重地,一应官员闲杂人等,不许擅入,违者治罪不饶。
这道圣谕为永乐皇帝所立,冯保不知看过多少回了。往日可说是熟视无睹,但今番他发现这块金字圣谕牌被髹漆一新,心下顿时起了疑惑,忖道:“张四 维一当上首辅就装潢这牌子,他到底安的什么心?”越想越气,脚下的步子也快了起来,从阁门到辅臣值房不过百十步路,冯保很快就走了进去,路上碰到两三个熟 识的官员避到路边向他行揖套近乎,他也只是虚应。张四维的值房原是隆庆年间的辅臣高仪用过的,与张居正斜对面。冯保走到跟前,也不劳别人通报,径自推门走 了进去。
张四维此时正坐在值房里与一名官员议事,猛见冯保闯进来,不免大吃一惊,连忙起身让座,笑道:
“冯公公,什么风儿把你吹来了?”
冯保窝了一肚子气,但不好当着不相干的官员面前发作,只得扯了一个谎:“老夫到文华殿那边有点事儿,顺便过来瞧瞧。"说罢大大咧咧地坐到了官帽椅上。
却说张四维循例迁登首辅之位已经两个月了,他空下的次辅一职由申时行接替,再加上新补的文渊阁大学士余有丁,三位阁臣凑合着撑起了内阁一台戏。 说是凑合,是因为张四维与申时行两位当初入阁时,皇上的批谕都是“随元辅人阁办事”七个字。既然是办事,总还得看主事者的眼色行事,因此铁锅顶头当家作主 的事,两人从来没有做过。如今虽然椽子出头,但“一枝动,百枝摇”的威风一时还培植不起来。就说拟票一事,过去都是张居正一人说了算,现在却是三人共同议 决。虽然有主次之分,但张四维觉得自己根基未稳,还不敢擅权自用。如此一来,一些习惯于在首辅更换之际观察动静窥测风向的官员,都无不感到奇怪,各衙门里 私下便有了一些议论,有说张四维毕竟是张居正刻意栽培的人,对他一手创立的万历新政,必定奉为轨则不致刊削;有说他胸有城府大智若愚,目下表现,在于掩人 耳目;也有人讥他斗筲下才,虽登龙有术,终非济世之雄……这些浮谤訾言,间或传到张四维的耳朵里,他只是一笑了之,每日仍准时来到内阁恭谨办事。今儿个午 膳之后,他并未休息,而是约来礼部员外郎褚墨伦到值房相见。这个褚墨伦是万历六年春给天下和尚颁发度牒的礼部度牒司主事。那一次,他不但为张四维大大挣了 一把银子,还为他挪用名额做了不少人情。事后三年考满,张四维投桃报李为他说话,褚墨伦居然跳了两级,晋升为四品员外郎,主管仪制司。这次他召见褚墨伦, 为的是恭妃即将临盆诞生龙子的事。如果恭妃真的替万历皇帝生下一个儿子,这就是太子:历朝历代,太子降世都是举国欢庆的大事。循国朝故事,凡太子出生,一 般都会大赦天下,晋封皇亲国戚及主要大臣,以及减免各省赋税。张四维今天找褚墨伦来,便是商讨由礼部仪制司负责的晋封之事。张四维认为,此次应该晋封的有 十几个人,其中最主要的,应该是两宫太后以及王皇后的父亲王伟。两宫太后在隆庆六年朱翊钧登基时就已晋封,一为仁圣,一为慈圣,此后欣逢皇上大婚,又都加 封两字,一为仁圣懿安,一为慈圣昭文。这次若太子真的降生,两宫太后必然还得加封两字。张四维虽当了四年次辅,却一直未曾引起李太后的特别关注,这次他想 通过晋封一事来讨好李太后。还有王皇后的父亲王伟,虽贵为皇上岳父,头两年却一直是个锦衣卫指挥。皇上大婚时,就提出要给王伟晋封,张居正却以前朝赏赠太 滥遗患无穷为理由,不肯办理。只给王伟从锦衣卫千户升职为锦衣卫指挥,后经皇上一再催促,才于万历八年给王伟晋升一个永年伯,却言明只是流职,不能世袭。 为这件事,皇上一直耿耿于怀。张四维决定利用这次封赠,将王伟的永年伯爵位由流职改为世袭,其意也是为了取悦皇上。张四维向褚墨伦交待这件事,刚说到一 半,就被冯保冲断。张四维只得对褚墨伦说道:
“你且回去,按本辅的交待办理就是。”
褚墨伦躬身退下。冯保见没有了外人,便呷了一口书办送上的热茶,悻悻然说道:
“凤盘先生,恭喜你呀,多年的媳妇熬成婆了。”
张四维早从冯保的脸上看出来他今儿个好像是专门找岔子来的。他寻思究竟什么事儿冒犯了这位惹不起的大内主管,便试探着说道:
“老公公,元辅太岳先生突然不豫,说走就走了。好长一段时间,咱都不敢相信这是事实。如今,蒙皇上错爱,让咱在内阁牵头。咱也清楚自己不是这块料,正说等忙过这段时间,就专门到您府上拜望,向您讨教。”
“你讨教什么?”冯保乜着眼,一副盛气凌人的架式。
张四维很不受用,但他强忍着,想着来者不善善者不来,今儿个好歹做个“哀兵”,先把这丧门星对付过去。于是双手按膝长叹一声,苦笑着说:“该讨 教的地方多着呢。譬如说,咱每天总要替皇上拟几道票,有的票好拟,有的票就让咱颇费踌躇。往常咱见着张先生,遇有疑难处就写揭帖求见皇上。皇上也总是及时 在平台召见。咱如今碰到同类事情,也给皇上写过求见帖子,但皇上总是批一句“先拟票来”,不肯给机会听咱奏对。皇上究竟心下如何想的,咱心里头吃不准。这 样的事情,咱不请教老公公,还能请教谁呢?”
冯保不知道张四维说这席话的目的,是表明皇上不信任他呢,还是皇上还不习惯把他张四维当首辅看待。冯保觉得其中必有蹊跷,问道:
“你是说,你当了两个月的首辅,皇上还一次都没有召见过你?”
“见过两次,都是在元辅太岳先生的治丧期间,且都是内阁三位辅臣一同见的,所谈也仅只限于太岳先生的丧事,以后就没有召见过了。”
“平台单独召见首辅,这是朝廷的议事制度。皇上不肯见你,一定别有所因。”冯保说着把身子往椅背上一靠,用那种幸灾乐祸的口气问道,“凤盘先生,你想想,有什么地方得罪了皇上?”
张四维见冯保着了他的道儿,心里头暗暗高兴,表面上却哭丧着脸答道:“咱一天到晚小心谨慎,怎么可能得罪皇上?”
冯保嗤地一声冷笑,讥道:“你的小心谨慎,老夫是领教了的。”
“冯公公,你这话……”
冯保的怒气终于爆发,只听他斥道:“往常,老夫打个咳嗽,你就跑过去嘘寒问暖。这一回元辅张先生过世,老夫为他治丧,累垮了身子,大病一场,在家躺了一个多月,多少人都知道上门安慰几句,惟独就见不着你的影儿。老夫知道你当了首辅,身价儿高了!"
冯保夹枪夹棒不留情面,张四维听了好不尴尬。其实,乍一听说冯保害病,他就有心去探望,是张鲸拦住了他,张鲸说:“皇上如果知道你与冯保拉扯得紧,立刻就会对你起了戒心。”他一想有道理,便只派管家提了礼盒儿到冯府探视,但这等内情又怎能捅出来,他只得支吾着说:
“咱实在是忙不过来,所以让管家代咱过去,给老公公请安.”
“你那管家来了不假,还送了一盒长白山的老人参,一床日本国产的鹅绒褥子,这都是贵重物品,老夫还得感谢你。但感谢归感谢,老夫心里头却还是惆 惆怅怅的。这年头儿,人情比黄金更宝贵,老夫哪稀罕你的财宝?要的,还是你过去的那份情意。凤盘先生,你总不能一阔脸就变吧!”
冯保提起葫芦根也动,不给张四维一点面子。张四维虽然一腔闷火煮得熟牛头,但还惮着冯保的威势,只得一味地赔小心:
“老公公,你这是多心了,咱这些时候的确是忙……”
“忙什么,忙着走马换将是不是?”冯保呛道。
张四维脸上有些挂不住,微讽道:“老公公越说越离谱了,什么走马换将,咱走谁的马,换谁的将啊?”
“换太岳先生的将嘛!”
“太岳先生对咱多年栽培、提携,咱感他的恩还来不及,怎么可能过河拆桥?”
“如果你真是这样做,皇上对你就不会如此冷淡了。”
冯保这是说的一句气话,谁知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张四维便猜测冯保今日这般有恃无恐,是不是得了皇上什么旨意,顿时心里发怵,也顾不得尊严,竞舰着脸问:
“老公公是说,皇上对咱产生了误会?”
“不能说是误会,应该说是事实。”冯保索性一唬到底。
“什么事实?”张四维眨巴着眼睛。
冯保问道:“你出掌内阁,拟的第一道票是什么?”
“第一道票,”张四维蹙着眉头思索了一会儿,忽然心有所悟,明白冯保今番前来兴师问罪的原因,便答道,“是关于潘晟入阁的事吧?”
“潘晟为何不能入阁?”冯保单刀直人问道。
“咱对潘晟素无成见,当年咱任礼部尚书,潘晟任礼部左侍郎,两人还相处得极好,”张四维生怕引火烧身,此时竭力推卸责任,“但是,监察御史雷士祯,礼科给事中王继光两人的弹劾折子呈到皇上那里,皇上责臣拟票,臣揣摩皇上的意思,好像是不大喜欢潘晟,故拟了那道票。”
“你怎地知道皇上不喜欢潘晟?”
“皇上让咱拟票,事先不作任何交待,这种态度,本身就说明问题。”
“你方才说要请教老夫,看来你对帝王心术的揣摩,已是炉火纯青嘛,”冯保讥刺一句,复又问道,“你知道,潘晟是太岳先生推荐的吗?”
“知道。”
“知道了还如此拟票,太岳先生如果九泉有知,当作何感想?”
“这……雷士祯、王继光那两份折子,列举潘晟贪墨罪状,并非捕风捉影。”
“常在河边走,哪能不湿鞋。这年头,要想在哪个人身上找几个毛病出来,还不容易吗?关键是有没有人成心和他作对。如果有人想揪你凤盘先生,你能保证自己干干净净?”
这几句话很有威慑力,张四维不寒而栗,却仍辩解说:“问题主要出在雷士祯、王继光的折子上。”
“凤盘先生,你这是此地无银三百两,谁不知道雷士祯是你同乡,王继光是你门生!”
“这……”张四维一时语塞。
冯保瞧着张四维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忽地又想起在白云观抽的那一支下下签,又愤愤然言道:
“十年前张居正从高拱手上接过宰辅台印,才不过两个月时间,就让人看到了万历新政的种种气象。何为万历新政?简略言之就是一句话:君子道长,小 人道消。凤盘先生,你如今从张居正手中接过宰辅之印,差不多也两个月了,你让人看到了什么呢?如今恰与张居正执政时情况相反,是君子道消,小人道长,这岂 不令人痛心?”
冯保说完,就倏然起身拂袖而去,留下张四维独自坐在那里,像一尊泥塑的菩萨,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