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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3)


 像胡秉宸这种“天降大任于斯”的人,如何会想到男女之间的关系是如此之脆弱?影响它的因素,又是如此之复杂、之繁多、之无处不在、之不胜细腻……连吴为被叶莲子的“走形”,被失去亲人的打击吓破了胆,也会影响他们的共同生活。

做吴为的丈夫岂不是太难?哪个男人胜任得了?

刚拾走老王头,墨荷就要生产了,叶志清找来接生婆,生下一个小妹妹。这个小妹妹又是一脚刚刚踏进世界,连忙又逃回去了。

可是这一次墨荷却血流不止。接生婆用了很多香灰、灶灰、炕灰去堵,用完了自己家的,也用完了西厢房老王头屋里的,血还是流个不住。她很快就昏迷了。人们把秀春拉到墨荷跟前,让秀春可着嗓子喊妈妈,都说亲生孩子这样喊,妈妈就不会死了。

秀春奋力地喊哪,喊哪。那不是喊,而是把自己化作一条条喊叫,一声接一声从体腔里抽出。从此以后她再没有这样喊叫过,不要说这样的喊叫,连一般的喊叫也没有,不论遇到什么灾难,她倒更加紧闭嘴巴。

不但她不喊叫,吴为和禅月也不喊叫。如果说以叶莲子顶门立户的叶家有什么特别之处,就是她们不爱喊叫。

秀春不知喊了多久。墨荷才慢慢睁开眼睛:地看着秀舂,费力地把嘴张丁又张,那生命的残响才从喉咙里幽幽传出,那缥缈的声音,除了秀存谁也没有听到:“我部走了那么远了,你又把我叫回来了。秀春,别哭,妈不会死的,妈舍不得你呀……”

自从墨荷落人垂死的挣扎,再没有看过叶志清一眼。到了这个地步,她不但和志清的关系已经了结,就是和她想像中的某个男人也都了结。在那弥留的时 刻,她只是眼巴巴地看着秀春,千言万语无从说起。其实人在那种时刻,牵挂的不是血缘就是虚无。当年白帆的六个耳光,导致胡秉宸猝发心肌梗塞,吴为总以为在 他生命垂危之时,一定会像他写给她的小曲那样:“……那时节到了奈河桥上也,我也要回头强挣扎,为的是把那魂儿、灵儿、心儿、肝儿,一齐往你那边挂,那疼 你的心情儿也,更是干倍万倍地大。”其实,那不过属于爱情的童话。

很可能吴为忘记或记锗了(战争与和平夯那部小说里的一些情节——安德烈公爵在和死神搏斗的时候,爱情既没有禁受住什么考验,也战胜不了什么——以为有了她的爱,胡秉宸就一定能够战胜死亡。

爱情不过是一种奢侈,如果有幸得到那种机会,享受就是,怎么能让“奢侈”风马牛不相及地承担如此沉重而严肃的任务?

胡秉宸能够闯过鬼门关,是他命不该绝,和爱情无关,也和医学无关。

秀春身上那件补了又补的衣衫,被浑身的黏汗透湿。

汗有那么黏滞?!秀春是把全身饮食水谷之精华所化生的津液,刹那间一总付与了抢救妈妈的生命。

她把脸儿贴在妈妈的胸口,惊魂未定地用小手抚摩着妈妈的身子,又招心搅着妈妈,又担心妈妈再次远走,不敢歇气地轻声叫着:“妈妈,妈妈——”

……难为小小年纪的她,方方面面都考虑到了。

墨荷这时才明白,围在她身旁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只有这个身高不过炕沿,只能捡食缺损的榛子仁儿,又不常带她回娘家的六岁小女儿,才是真真确确,一心想要解救却又解救否了她的人。

她像小河里捞出的、晾在岸上的小鱼,拼着力气对秀春嚅动着嘴唇,可这一回.却无沦如何发不出声音了。从墨荷不停地想要对秀春说点什么的样子,就不是个好兆头。一个还有时间的人,总是把事情留待以后;一个没有时间的人,才会急着把话说完。

事情也从来不会遂人所愿,因为舍不得一个人,那注定要死的人就不会死。

她们母女二人,早在后菜园的草棚子坚就交割清楚,现在要告别的,不过是那一副皮囊。

墨荷终于设有说出壅塞在嘴里的话。她流下最后一滴眼泪,不甘地半张着嘴,闭上了眼睛。,这一滴泪,和七十多年后的秀春,也就是叶莲子那最后一滴 泪如出一辙。简直就是同一滴眼泪的翻版。屋子里所有的动静,似乎在秀春扑向妈妈怀里那一瞬停顿,以便为她留下一个空隙,接纳从她腔子里喷射出来的呜咽。

她的小手无力地摇着妈妈的头,想要把妈妈摇醒。不明白那是徒劳,以为不过是自己力气太小。她张开泪眼向周围的人求救,可是人们转身准备后事去了。

该是到了一个必得挺起小脊梁骨的时刻?她只好自力更生,动用一个不过在世上混了六年的脑子,设法营救一个已然无法营救的生命;她伸出胳膊,想要 把妈妈抱进自己的怀里,也许她的怀抱可以护着妈妈,躲过这一时之灾。可是她的胳膊太短,炕头太高。她把脚后跟踮了又踮,也只能搂住妈妈的肩膀、地爬上炕, 把小胳膊插列妈妈身子下面,用尽力气向后翻仰……还是无法把妈妈抱进怀里。地万般无奈地放弃这个打算,也许——也许可以用门己的身体,把妈妈遮挡起来?便 火张着手臂扑向妈妈。可她遮挡了妈妈的头,又遮挡不住妈妈的身体;遮挡了蚂妈的胸口,又遮挡不住妈妈的双腿……她的两只小手在妈妈身上上上下下毫无结果地 忙碌着。

这一回,妈妈是一去不回头了。

墨荷没有向秀春兑现她不会死的承诺。

这是叶莲子遭遇的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从此,她就开始了虽有开户账号,却从来不能兑现的败局。

这第一个不能兑现的记录,也就成了她第一个致命的创伤。

如果说吴为在包家遭遇的那段楼梯,影响了她的…生,那么墨荷的去世就影响了秀春的一生。

在那粗针大线、穷乡僻壤的地方,怎么会生出叶莲丫这种多愁善感的人?

听以才会有她的后来:忙不迭地走出老家,忙不迭地嫁给顾秋水……穷乡僻壤固然粗粝,外面的世界更让人难以生存。一个多愁善感的人,就只好遍体鳞伤了。

可她不走出老家,又有哪条活路町走?

连奶奶都这样劝说:“你还是跟着父亲走吧,好歹他足你的父亲。我和你爷爷也不能老活着,我们一死你怎么办?你叔叔婶婶……唉,你得走,你得走哇!”

这个吴为虽然无缘一见,却在吴为身上暗暗留下不少痕迹的女人,卒年三十有四。

吴为有数不清的遗憾。叶莲子生前,她从没有向叶莲子追询过有关外祖母的一切,让她以后连来自母亲家族叫一份骨血也无处寻觅,最终不得不远上岐山,求一处安放叶莲子和自己的骨灰之地,却又不得而归。

她只知道,外祖母是石灰窑子的人。想必那是一个盛产行灰的地方,有很多烧石灰的灰窑。

不论叶家或是顾家,还有很多那两个姓氏的男人,有头有脸地过着很好的日子,奇怪的是吴为从未寻认过叶家或是顾家男人的血脉,好像她和来自这两家 男性的血脉无牵无碍。甚至叶莲产过世.除了顾秋水谁也没有通知。不论叶家或是顾家的人,与叶莲于,与她们母女的死别之痛,有何相干?送叶莲子登程,只能是 她们两个人之间的事。即便通知顾秋水,也只是为了对他说那句话:“你们之间的恩恩怨怨,这回是彻底完结了。”阴狠地把顾秋水永久地钉在赖账不还的负数上。

甚至幸灾乐祸地想,在叶莲子离世以后,即便顾秋水有朝一日想讨叶莲子说一句“对不起”的时候,也无从说起了。

奶奶对爷爷和父亲说:“秀春他妈是坐月子死的,不吉刊,一定得烧了,要不然地就得回家闹事。”

爷爷说:“应该等她娘家来人商量一下。”至于父亲,要说他一点不伤心也不客观,可是人一死,立刻也就成了过去。在所有的力量中,“过去”可能是最不可小看的一种力量。

“不能商量,一商量就烧不成了。还得赶快烧,她娘家人一到也烧不成了。”奶奶是那样地决绝,不管不顾,当然更不会问一问一旁的秀春同意不同意。 奶奶找出妈妈的衣服,翻了一件又一件,差不多都是补过的。嫁到叶家近十年,什么时候做过新衣?而陪嫁过来的衣服,几年来干活是它、平日是它、出客是它,不 破还能怎样?只有一件稍微囫囵的衣服,可能是墨荷留着走娘家穿的。

“就是这件吧,快给她换上!”奶奶说。

叶志清找来几块薄板,给墨荷钉了一副“平板”,而不是棺材。

爷爷研了墨,拣了一块好木板,给墨荷写了一个墓牌。

接着奶奶吩咐人,把院墙下那堆松木疙瘩和柴火全部搜罗干净,再让人把妈妈往“平板”上一放,抬着就往西河沿去。

秀春挑着幡儿,怀抱着一个瓦罐,懵懵懂懂走在前面。那幡儿原是根竹竿,竿头上因陋就简地挂了条白纸片,竹竿上连点白纸絮都没缠。

她一边哭一边想,怎么想也想不明白,奶奶、小姑姑和妈妈有什么仇,老把妈妈欺负得没处躲、没处藏。现在妈妈死了也不能饶,还要把她烧了,连个完 整的尸首也不给她留下。可她没有办法为妈妈做点什么,也没有办法对奶奶说点什么。到了西河沿,奶奶又利利索索地指挥着人们码柴火垛。柴火垛码得又空文高, 然后让人们把架着妈妈的“平板”放上柴火垛。

本来就高挑儿的妈妈,放上柴垛之后,比平时又似乎高出许多。躺在柴垛上的妈妈好像年节的供晶,虽然不知祭祀的是哪路神仙,感觉上却很神圣。

“往柴火垛四下里浇洋油吧,浇吧,浇完油就点火,奶奶头头是道地吩咐着,从头到尾,一派大将风度。奶奶的话刚一落音,火就从柴垛下面点着了。起 先柴火垛还炬着,泛着松柏味的青烟,然后就蹿起渐高的火苗,妈妈舒舒服服、无拘无束地躺在越燃越烈的火焰里,一点也不在意那许多人围观。

秀春眼睁睁地看着火苗得意而迅猛地上蹿,好俾它们活着的目的没有别的,就是为了将人化成灰烬,现在终于显出它们的英雄本色。

对于奶奶倒行逆施的做法,村里的叔叔,伯伯、婶子,大娘生气是生气,愤怒是愤怒,可一旦妈妈被烧起来的时候,谁的眼珠子也舍不得错一错。

人这一辈子,能有几次机会眼瞅着把一个人生生烧没了!

妈妈的衣服、头发,一瞬间就让火苗舔光了,全身一片通红又一片墨黑,接着腾的一下在火堆里坐了起来。

人群里滚动起一浪浪“呦!——呦!——”的嗥叫。

想不到这种嗥叫,比一具蜒尸在火焰中突然坐起更令人毛骨悚然:人性在直面警世的死亡、死亡的审判时,这种一泻千里的崩溃,真是干载难逢。

就在那一瞬,秀春看见妈妈睁开了眼。妈妈的目光穿过围观的人群,目标异常准确,单对着她死死地望了一眼。在妈妈最后那——眼里,秀春读到很多实在不能明白的警戒、直到多年后,当她带着吴为在一场弥天大火里逃生时,才对墨荷最后这一眼的含意有所醒悟。

而此时,她只以为妈妈疼得受不了了,伸手抓住身旁的人,指着火焰中的妈妈尖声大叫:“妈!——妈!——”可是投有人理会她的尖叫,连父亲也没有 理会,虽然他也在眼珠子一错不错地趵·着火焰中那曾经的妻子。她转而心里央告着:“叔叔婶子大伯们,你们走吧、走吧,别这么看着我娘了,她疼得受不了啦, 你们干吗非要看着她受疼呢?!”可是没有一个人感应到她心里的这份央告。

他们一直看到墨荷和那堆柴火一起化为灰烬,然后实心实意地叹息着这女人的不幸。

那一刻,六岁的秀春懂得了,悲痛是一种非常个人化的情绪,没有人会在这种时候帮她一把;也在那时起了一个不甚明了的念头:这辈子再苦、再难,大概是不能靠谁,也靠不上谁了。

这不甚明了的念头,在后来一档又一档苦难里,逐渐冶炼成为她的志气。

那坐在火焰中,和火焰一起燃烧,从一个人形一点点化为焦炭,再从焦炭化为乌有的妈妈,让秀春一生一世,历历在目。

她从此害怕了火。

吴为根本无从知道她那卓尔不群的外祖母,死后被这样野蛮地烧掉,也不可能知道叶莲子对火的这种恐惧,可她一直想要写那样一个故事:一只怕火的 狗,偏偏出生在一个复活节的晚上,那是一个到处点燃礼庆火焰的夜晚。女主人一直小心照料着它,它也一直很辛苦地活着。每到复活节,主人更是把它锁人地窖, 免得它害怕或是被礼庆的篝火所伤。可就在某个复活节的晚上,人们,照例在山野中点起一堆堆篝火的时候,它一反常态地蹿出地窖。也许它吓得失去了理智,也许 它觉得如此辛苦地活着不如就此去了,总之,一头冲进随便遇到的一堆篝火,终于死在它恐惧的火焰中。

一个人怎么会平白无故地想出这样一个故事?

散场以后,更是连个收骨灰的人也找不到,虽说烧的是死人,可人们总觉得是烧了一个“人”。

乡下人就觉得这件事非常凶残,很不吉利。

到了这种时候,父亲、爷爷也尽失男人的凛凛威风,还是奶奶,勇气十足地把墨荷的骨灰敛巴敛巴,装进一个二尺多长的木头匣子,埋在了西河沿的山根下。

只有她那个在刚愎的后脑勺上颤颤悠悠,的小疙瘩鬏儿,才稍许泄露出心里的虚弱。

夕阳西下,河水汩汩,山风飒飒,倒显出四周的寂寥。不知是草木灰还是骨灰,在山风中忽飞忽落地回旋,有时还扑了奶奶或是秀春-身一脸,似有无尽冤屈未曾了结地不肯离去。最疹人的是,突然有一声声呜咽,不清不楚地随风而至。

然而那个令秀春伤痛不已的傍晚,却具有人间闹剧的性质,与乡里乡亲以喜剧的叙述方式,对西厢房老王头进行的最后铺陈,有异曲同工之妙。刚埋下妈妈的骨灰,老姨和三舅就到了,他们没能看到墨荷的遗体,更加怀疑她的死因。

三舅和老姨一到,爷爷和父亲就不知道哪儿去了,只剩下奶奶和秀春迎战三舅和老姨。

三舅甚至挽起袖子,露出知识分子的小细胳膊,说:“我姐姐肯定是被你们害死的。

三舅的小细胳膊,让秀春很不好意思。他哪里像是高大健硕、声如洪钟的外祖父的儿子?又好像自外祖父去世后,家道中落,他再没有吃过饱饭。

奶奶说:“天地良心,谁要是虐待她,天打五雷轰。”

三舅说:“我跟你说不着,你们家主事的男人呢?”

“这事我做的主,有话找我说。”胸无点墨的奶奶,根本没把三舅放在眼里,她对知识分子是太了解了。“百无一用是书生”——眼前就放着那么一个样板,每日里她如何整治她的丈夫,就能如法整治墨荷的兄弟。

三舅的小细脖子上暴起了青筋,质问道:“你为什么自做主张把我姐姐烧了?这事不能善罢甘休,非打官司不可。”说着,他拿起炕桌上的茶碗,本想扬 手摔到地上,可是看了看那只破碗,实在不值得摔,只好不屑地在桌子上躜了躜,那只茶碗也就顺势一分几办,对着那只破碗,他想起“不为已甚”的古训,底下的 事情如何进行?这只破碗使他失去了自信。

老姨把三舅推到一边,说:“别以为没有章法、没有准稿子。谁人不知,谁人不晓,你们村老傅家虐待儿媳妇,公公、婆婆、两个大姑姐,还有她丈夫, 没有一个不整治人家,逼得人家喝卤水死十。结果怎么样?只得给人家摆宴席,还让人家一脚踹了。再摆,再踹。最后只好两个大姑姐哭灵,婆婆打幡儿……”老姨 的发言才具有实质性的意义,不像三舅,善罢甘休能怎么样,不善罢甘休又能怎么样?

一听老姨的话,奶奶才害了怕。她不怕秀春的三舅,别看他在省里念过洋学堂,她倒是觉得这个没念过洋学堂的老姨,旗鼓相当,不好对付。

她不是刚进村吗?怎么连老傅家虐待儿媳妇的事都知道得一清二楚?

奶奶更怕老姨照着老傅家的模式,在这里一把一把地闹下去,她哪里赔得起一次又一次摆宴席,又哪里丢得起给媳妇打幡儿这个面子,更禁不起打官司的折腾。这才忙打发秀春:“快去,快让你爸去找老赵家,就说有要紧事求他,让他赶快来一趟吧。”

老赵家是当地惟一的乡绅,就住在秀春家的后面。

在二三百户草房的村子里,突兀着老赵家的一片瓦房。

老赵家特地换上白纺短褂,外罩华丝葛夹长衫、白纺短褂袖口外翻,在长衫外折出一圈晃眼的白。

老赵家不只有瓦房、白纺短褂、华丝葛的长衫,还有话匣子……高兴的时候就放百代公司的唱片,唱片上有个狗头标志。一旦老赵家放起唱片,村里的孩子就全聚到他家门口听。老赵家也不撵,还把大门敞开。遇到谁家缺几升粮。他也肯借,还不还的倒也不甚挂记。

至于这个话匣子,日后在秀春生死存亡那个关头中的作用,却实在无法评定。

一身学生装的三舅,一见到那件长衫和长衫袖口外的一圈白纺,就知道遇见了同类,气焰马上低落下来,他觉得当着同类的面继续跳脚很是不雅,再加上叶志清悲痛欲绝的神态以及对逝者的感念之情,说到动人之处,连他也陪着伤感起来,忘记他和老姨是干什么来了。

三舅虽然是个,小知识分子,却也沾染了二十世纪初知识分子那半途而废的毛病。二十世纪初的知识分子和二十世纪末的知识分子很不相同,不少人的确 是“语言的巨人,行动的矮子”,什么事情不会闹得很僵,不会把人闹到走投无路的地步。一旦闹僵,自己便先尴尬起来。这样的人,如何对付得了叶家的狡诈, ——也就是农民的狡诈?

后有智者将希望寄托在农民身上,而不是寄托在知识分子身上,真乃千真万确的明智举措。

云过风清之后,叶家非但没有感激之心,反倒觉得这个中学教员实在无比的好笑,否则叶家如何躲过这一关?

叶家按正常程序摆了丧宴。

三舅和老姨也没有一脚踢了叶家的丧宴。而从丧宴的规模亡也看不出丝毫歉疚的意味,也就是说,很不丰盛。

到那时为止,秀春只经历过两次亲人的死亡——妈妈和外祖父。

这两次经验使她明白了两件事:第一,一旦有人死亡,就是吃;第二,吃的过程,就是对逝者了结的过程。吃完丧宴,那逝去的人也就随之而去,再无瓜葛。

墨荷的丧宴,惊动了远村近邻的亲戚。

这样贤惠、整日不言不语的女人死了,总让人惋惜:

足见人们的“印象”是极不可靠,的,墨荷的不屑竞被理解为不言不语的贤惠!

人终究是善良的,对一个死了的人,尤其消失得那样惊天动地,则更加宽厚。丧宴上,人们泛起了墨荷这样那样的好处……就连小姑姑也说:“嫂子的脾 气真好,就是一天到晚不吱声。”这显然不是误会,而是鬼祟。丧宴上,乖张的小姑姑和平时十分不同。看上去竟有些畏瑟。一个乖张的人突然不乖张了,就让人觉 得有些可怜。而一个老是畏畏瑟瑟的人,就容易造成视觉疲劳,反倒让人熟视无睹了。

在破衣烂衫的人群里,在缺胳膊少腿的桌椅板凳、豁口掉把的碗盏茶壶间,在刮风漏风、下雨漏。

雨的茅草屋里,在一床棉被盖一炕的生活里……小姑姑重新成为惟一的亮色。

但她从此一蹶不振,一直到死。人们都说她得的是痨病,并不知道于它更重的是心病。自墨荷去世后,她就担心嫂子的鬼魂回来找她。地把那个冷傲、不肯讨饶的嫂子折磨到了什么地步,只有她自己知道。

可是墨荷没有回来找她,一次也没有、一个冷傲的人,即便做了鬼,也是不肯退让的。旧账重算,不也是另一种意义上的退让?!等于把自己降为同一张账单上存人支出,相提并论的双方。

不过她还是担心,一直担心了很多年,直到临死的时候,还觉得她是恶有恶报。也许她是自己把自己吓死了。

妈妈的丧宴,和外祖父的丧宴没法儿相比。在外祖父的丧宴上,连秀春都有一席之地,更不要说席面上的内容。

秀春躲在墙角后面,远远看着这个属于妈妈,却义和她无关的丧宴。她不但关注着奶奶的一举一动,也在研究三舅和老姨。虽然妈妈已经化为灰烬,地对 曾经大闹叶宅的三舅和老姨,总还抱着一些模糊的幻想。什么幻想?她也说不清楚。席面上的菜肴渐渐凉了,人们还是板板正正地坐着.按照当地的规矩,他们得等 席面上年龄最长的人来分发。可奶奶就是渗着。她这一朝的谱儿山算难得,怎舍得让这个场面一带而过?

奶奶渗够了才抄起筷子,起身分莱。她给每人夹了一块豆腐,两个比枞树球大不了多少的豆面,丸子,一撮土豆粉制的宽粉条,又盛了一小碗熬白菜、萝卜。土豆、茄子。

然后奶奶坐下,先把那碗熬菜吃了,过程庄重而漫长。

吃完熬莱,奶奶对着上豆面的宽粉条想了一会儿,好像一时决定不了怎样处置,最后还是举起了筷子。叔叔家的孩子就在桌子跟前来回游走,眼睛溜着桌上的每一个动静,每一张咀嚼的嘴,每一双挥舞的筷子,每一碗一扫而光的莱肴……

谁说躲在墙角后面的秀春不馋?她只是知道克制。

一年到头,只有正月十五以后,才能分到一个从供桌上撤下来的白面馒头,那从初一供到十五的馒头,如果用来砸人脑袋,肯定一砸一个包。

秀春不像堂兄弟们,三口两口就吞了下去,她舍不得吃,而是用白菜叶子包起来.实在馋得受不了,才打开白菜叶子啃一口。白菜叶子并不能使千硬的漫 头有所改观,馒头仍然千得啃一嘴就掉白渣,并一日日毫不留情地越缩越小,直至一粒白渣也不会剩下,而她正是如此庄严地为那馒头完成了一年一度的仪式。成年 以后,吴为不但到了城里还到过西方很多国家,到了中国以外的花花世界,难免会想,生在一贫如洗的乡下,不可能受到更多礼仪熏陶的母亲,怎么言谈举止、穿着 打扮的品位却有大家风范?想着想着,思路就奔向那个未曾谋面的外祖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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