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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4)


 其实警报第一次拉响她们就动身了,可日本飞机总是不等她们通过那座桥就飞临上空,有时她们甚至还在桥的这一方。越是在不该闹的时候偏偏闹得鸡飞 狗跳、人仰马翻,让叶莲子觉得没有指望的呆为,在该哭、该闹的非常情况下反倒安静起来,甚至比有些成年人还冷静,让叶莲子十分意外。这可能得益于她在“家 乱”中的历练,那真是一种全方位的训练。比之顾秋水制造的“家乱”,“战乱”又有什:么可怕的?飞机当空时,不用叶莲子说,吴为就会比叶莲子更迅速地扑倒 在路边的草丛里,躺倒之前还不忘记拉叶莲子一把。她侧着头,静静注视着天上的飞机和探照灯交错的光柱,看着轰炸机排成整齐的队伍,三架一组,游戏似的忽上 忽下、时远时近,而探照灯的光柱在夜空中忽聚忽散,交织成一组又一组网状图案。

有一次,她们正挤在桥上,“兴致勃勃”地向对岸奔跑,日本飞机就到了头上。一枚枚炸弹目的明确地向柳江桥扔了下来,叶莲子扛起吴为,在沉默的人流里,人贴人、人挤入地奔着。

落进江里的炸弹,冲击出巨大的水浪和一股股水的飞柱,桥身颠簸起伏得像是一条任人随意抛上抛下的链条,随时都有断裂的可能。冲向空中的水柱,断 裂后又劈打下来,淋湿了她们全身。老桥早就被炸断了,供人们逃亡的这座桥是新架的简易桥,桥身很低,两边没有栏杆。有人掉进了柳江,所幸她们还在桥上没头 没脑地跑着。跑,似乎成了她们的惟一目的,从未想过炸弹已然在头上开花还有什么可跑,对岸的防空洞还有什么意义。

不知什么东西燃烧起来,一桩桩火柱突然竖立在桥的四周,火焰和火星在桥旁、在江中,如暗红钓菊花,一朵朵绚丽绽开。

就像家乡人说的那样,叶莲子真是命大,密密麻麻的炸弹,有些即便紧擦桥身而下,却竟没有一个扔在桥上。

如果不是那场火灾,她们可能就这样虽然担惊受怕,但可不再受制于顾秋水地过下去。

那天睡到半夜,“砰——”的一声巨响,接着就浓烟四起,空气里弥漫着各种物体燃烧的气味;接着就是木头,而且是不饱满的木头哗哗剥剥燃烧的欢 叫。起初叶莲子以为又是日本人的空袭,炸弹命中了这栋小楼,便一把抓起吴为,往楼梯口跑去。这时细弱的火苗已钻过楼梯的每一条缝隙,一旦钻过缝隙,便多姿 多彩地蓬勃起来——叶莲子这才知道是失火了。

同时也明白了,她们被困阁楼。可她没有呼救,此时此刻谁能听见阁楼上的呼救?即便听见谁又能来救她们?

尽管火苗从楼下而来,可她们只有冲到楼下这一条活路,这真有点像她在生活里的位置。没有办法,只有抱起吴为,迎着火苗往下冲。

下到最后一级楼梯,发现进出一楼与阁楼之间的门被房东锁死,她和吴为是无望从大门逃生,只好烧死在阁楼上了。

她倒不是十分悲伤,谁说这不是一种恩惠!可是吴为呢?!

又反身往阁楼上跑去,细弱的火苗瞬间就发展壮大为火焰,几乎贴着她们的脊背追撵着她们。

返回阁楼还是投有出路,下意识地冲上阳台,这才看见大火如一条巨龙,在整条街上斜里、横里,恣意地蜿蜒、窜动,所到之处立刻火焰腾起,这一处火焰与那一处火焰首尾相连,十分壮观。

再往楼下一看,天井像一口被包围在火焰中的“黑井”,可这也是她们逃离阁楼的惟一通道。

叶莲子不知哪儿来的爆发力,三把两把就把阳台上糟朽的栏杆拽下来,然后把吴为往下层屋顶上一扔。就像后来的武打片那样,吴为安稳地飞身落下,又在那屋顶上不惊不慌地飘然站定。

不知什么动力驱使,叶莲子回身冲进阁楼。进了阁楼才明白,她是要抢救那点可怜的家当,至少得把抽屉里那点钱抢出。在她一片混乱的脑子里,这个念 头似乎比死亡的危险更固执地纠缠着她。连她自己也不知道,她之所以将生命置之度外去抢救所谓的钱财,不过是以此验证一下顾秋水。好像另一个理智得不像是她 的脑子的脑子告诉她,在生命攸关的时刻,那个叫做丈夫的男人是、不能靠的。这个理智得不像是她的脑子的脑子,只在非常条件下才会出来工作。

五岁左右的吴为没有死守在那屋顶上,而是随意走动起来,是寻求一条活路,还是好奇,还是对危险的不解?

柳州的房瓦像是又薄又脆的炸薯片。她那双小腿有多少力量?可她轻轻一踩,就把那些瓦片踩裂了。赤裸的小腿小脚陷进瓦碴儿,碎裂的瓦片却像刀子般 锋利,毫不怜惜地将她的小皮小肉划破。血滴如一滴滴红色的泪珠从腿上渗出,汇成一条条细流,顺着小腿蜿蜒而下、纵横交错,真是一张白纸上好画最美丽的图 画。

她向东而行,迎面碰上一堵吸盘似的火墙。对于这个操蛋的人生,她也许比死不改悔的叶莲子悟性更高,也许冥冥中有人指点一进入那火墙其实正是脱离 苦海之道,所以不知后退,继续前行。可是一头扎进阁楼以生命来验证顾秋水的叶莲子,却还有一份神经如雷达般跟踪着吴为。她的血在吴为的血管里喊了起来: “站住,站住。赶快离开!”吴为站住,折回来又往西走。西面的火坑如盛开的血色玫瑰,暗色的花蕊中央,应许了多少她那不长的生命不曾见识过的、暧昧的欢 快。在这关键时刻,叶莲子又启动了那个制动闸。

不论东、西,都可以让吴为葬身无地。可她并没有尿裤子,不但不恐惧,还与火焰镇定地对视,眼睁睁地看着火焰热烈狂放,一路扫荡过来,所到之处是 燃烧的热情和热情燃烧后的灰烬。或许她的灵性感知超过了肉体感知,就在这一刻,她接受了烈焰的教唆,日后她异常奔放的热情和直至化为灰烬方才善罢甘休的作 派,可能与亲历这场弥天大火有关。

她的悲观主义也可能始自烈焰与灰烬的反差,烈焰断裂后的挣扎、惨淡、冷寂,如逆风中二支摇曳的烛,以生命之无定又让她心生悱侧。

这烈焰又似乎是为孤零人生进行的一次洗礼。经过这样的洗礼之后,吴为的人生是注定孤零了。不过两三分钟时间,阁楼已是满室浓烟,什么也看不见了。火苗从地板四周和一条条地板缝里蹿了上来,每条地板缝里都是一溜火苗,每条地板都像是镶了一条火边。

平时穷得要什么没什么,可现在叶莲子却觉得富有得不得了。她只有两只手,不知取哪一样为好,哪二样都是她们母女生活的必需。

此时叶莲子心慌意乱的程度,并不亚于刚才往楼下逃命时碰到门上那把锁。

她偏偏忘记了抽屉里的那点钱。她盲目地抱起一条被子就往外跑,跑出房门才想起抽屉里的那点钱,又连忙折回阁楼。她的前脚刚刚抬起,正要踏进阁楼,火焰伸出舌头轻轻一舔,整个楼面就被舔得无影无踪了。

当叶莲子一脚悬空,身体前倾,眼看就要掉人火海的时候,好像有人在背后拽厂她一把。

就在此时,母亲墨荷突然在弥天大火中显现,双目圆睁,死死地望着叶莲子。叶莲子此时才读懂母亲目光中的警戒,才明白母亲被火化时腾的一下从火焰中坐起,正是为了此时此刻拉她一把。

她赶紧往阳台上撤。刚跑上阳台,阁楼的四墙和通向楼梯的走廊,就塌进了楼下的大火之中似乎有人当头大喝:“快回头!”于是吴为没有错过这一幕——

叶莲广像被烙贴在烈焰的底版上,与烈焰一起,自火的深渊中升腾,而后又被烈焰从底版上剥离并抛掷腾空。她瘦小的身躯佝偻着,她的头发和衣衫被烈 焰肆无忌惮地戏弄着、掀动着、撕扯着,露出她那孱弱且因过分孱弱而不堪人目的、谈不上一点美感的胴体。之后,她似乎在烈焰中翻滚起来,一条腿微蜷,一条腿 向外撇着,根本不像吴为长大之后读到的那个词条“风凰涅架”。那不过是求生的挣扎,挣扎的丑陋;那无助而柔弱的生命在火焰叫,挣扎得那样任宰任割,没头没 脑,无着无落……叶莲子就这样镌刻在吴为的生命里,并站在了吴为和所有的男人之间。这样一个叶莲子,准能取代得了?!

灾难一点缝隙也不留地把她们紧紧压缩在了一起,且坚固无比,什么力量插得进来?不论是爱人、父亲、兄弟、朋友……

胡秉宸又怎能懂得谁也不能从叶莲子那里把吴为夺走的缘由!

有多少次,吴为试图对胡秉宸说一说她那不长也不短、无法与他那光辉灿烂一生相比的一生,希望他能理解她不能把任何人放在叶莲子之上的缘由;希望有一个力量能把她从那个紧得不能再紧的胶合状态中拉出;除了对叶莲子的爱,她还需要其他的爱……

叶莲子过世后,当吴为对胡秉宸说起这件太过沉重,难以随便提及的往事时,胡秉宸却张着报纸坐在沙发上。吴为怎么不懂那典型的英式回绝?但她不甘放弃地问:“亲爱的,你在听我说吗?”并侧了侧身体,希望绕过挡在胡秉宸脸前的报纸,看到一张略表同情的面孔。

回答她的是一阵掀动报纸的声音。她伤心地自言自语道:“看来是我自作多情啦!”

胡秉宸这时就从报纸后面闪出他的脸,放出英式社交场合上的典型一笑,悠悠说道:“怎么,难道让我也跟着你痛哭一场吗?”

想来胡秉宸也是用这副嘴脸对待叶莲子的。吴为还埋怨母亲不能与他相处,她是错怪母亲了。可是她已无法对叶莲子说一声“对不起”了。从此吴为断了念,无论如何,她是找不到一个疼她,更不要说是拉她一把的人了。

最后的吴为并不想放任自流、坠人疯狂,她不是没有作过挣扎。在明白她的至爱胡秉宸不肯舍给她一只手后,甚至丢弃前嫌;去找过她的仇人顾秋水。

起始他们谈得还算投契。有个晚上顾秋水问吴为:“你现在常有孤独之感吗?”

她回答说:“不是孤独,而是孤零。以前没有,母亲去世后才有的,总觉得我在世上没有根儿了,没有了骨血相通的人。我倒不怕孤独,这该算是母亲留给我的一笔遗产,我们多年过着孤苦零丁的日子,对生活本没有更高的期望,一旦这种局面出现,很能应对。”

顾秋水又问:“你是不是觉得人生得一知己足矣?”吴为说:“……淡了,也淡了……朋友算是不少,可母亲去世后,我痛苦得无以自持,可翻遍电话号码本,却没有一个可以打个电话诉诉衷肠的人。”“你丈夫呢?”顾秋水瞥了一眼在厨房里忙碌的现任妻子。

吴为惨然一笑,无言以对。

顾秋水想起与胡秉宸的那次接触,吴为哪里是他的对手?心里便有些不忿,“我真不明白,你养着、供着一个高高在上的皇帝有什么意思?他爱你吗?尊重你吗?”

“他爱过我,我也爱过他。”“你真不像我的女儿……男女间的事是最不值得认真的事,为这种事情受罪更是一个不值得。”

吴为的感觉开始不对。这是他一时激愤之言,还是从来如此?难道他对母亲也没有认真过?

顾秋水很快撇开无足轻重的男女话题,继续说道:“是啊,我现在也常常感到无依无靠,无根无由,无来无去,茫茫人海无以酬对。不论你高兴、你痛 苦、你感伤,都无人可以言说。回想一生形影不离、舍生忘死的朋友,今天我去看他、明天他来看我,一天不见都不行,有什么好东西都想着他……可却没有一件可 以铭心的回忆。”不为儿女情长所困扰的顾秋水,这时动了真情。

吴为幽幽问道:“你梦见过我妈吗?”

他说:“有时候梦见。是过去的日子,可又不是熟悉的旧时场景;在一个说是生活过的地方,可早不是:话也说不出,影影绰绰,似是而非,像是那么回 事又不是那么回事。梦也是错落的,这个人连着那个人,有时候电影里的人物竟接上了梦里的人,电影里的人生也接上了自己的人生。、醒来感叹,一生就这么过去 了,有些事想弥补也弥补不了了,想千什么都干不成了。元稹写过很多悼亡诗,我都忘了,就记得一首——

谢公最小偏怜女,嫁与黔娄百事乖;

顾我无衣搜尽箧,泥他沽酒拔金钗;

野蔬充膳甘尝藿,落叶添薪仰古槐。

今日俸钱过十万,与君营奠复营斋。

“有什么用呢?人都不在了。

“我们这一辈子是白过了,说什么理想;追求,到头还不是两手空空?想起来真是荒唐。就是有钱也不知道怎么花。东北军里的那些人,不过就是打打麻 将,还有什么?不像现在的年轻人,又是卡拉OK,又是出国,花样多了……不过你老在你妈生活过的地方跑来跑去,又能有什么收获?什么都找不见啦。”

吴为说:“对我是个安慰,了我一个愿。其实是在找我妈。明明知道找不着她了,但能找到一种心境也好。佛家不是说‘从来事世由心造’吗?就是这么回事。”

说着,说着,就说到吴为小时很怪,自然又说到她在柳州那场弥天大火中的表现。

顾秋水说:“这些事我怎么都不知道?我那时候在哪儿?”

“你和阿苏在桂林啊。”到现在为止,吴为想到的还只是事实的叙述,丝毫没有挑衅的意思。

“没有,我没有跟阿苏在一起。”

“那我妈怎么会躲出来教书?”顾秋水鄙夷地说:“你妈还能教书?她不过小学毕业,就算当了老师也是混。”

顾秋水哪怕有一点反省,吴为也绝不会旧事重提。正像顾秋水是在枪子儿、炮火中长大的那样,吴为是和着叶莲子的苦难-起长大的,叶莲子的每一分苦 难都嵌在了她的生命里。自尊自爱的叶莲子,却从来没对这些苦难的制造者顾秋水诉说过它们的功效。可现在,她要是不为叶莲子向它们的制造者顾秋水说一说它们 的功效,她要是不在顾秋水这副无赖的嘴脸上来一拳,就太对不起叶莲子了。

“这还要感谢你,如果不是你的残酷蹂躏把她逼出家门,她还不能自学成才呢。解放以后她年年都被评选为模范教师……”

“要说你在延安时候不给我们写信可以理解,因为我们在敌占区,通信不便。可是一九四O年春节前后你就到了香港,无论如何算是居有定所了,为什么不给我们写封信?”

与刚才谈论“孤独”的时候比起来,顾秋水像是变了一个人:“我上哪儿找你们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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