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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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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木林和吴为不像夫妻倒像同学,说到结婚,不过是一起搬进了同一间宿舍。当韩木株冉人介绍“这是我爱人”时,人们的目光总是先绕几个圈子,发现周围没有其他女人,才会把目光落在吴为的身上。

没心没肺的吴为,碰见了同样没心没肺的韩木林,他们一拍即合,这大概就是他们结合的根本。

既不求上进也不自甘堕落,既不幸福也不烦恼,更不会过日子,像小孩子玩“过家家”,发了工资大家往抽屉里一放,谁也不管,几天就把一个月的工资花完,然后就变卖一切可以变卖的东西,包括旧书废报纸,最后连结婚戒指也卖了。

最荒唐的是他们变卖旧书报的时候,竟然把韩木林夹藏在旧书中的,-张银行存单也卖掉了。

那是韩木林的父亲一九四九年前在美国银行一张几千美金的存单。这两个没心没肺的人,只一声“噢——”的惋惜就算了事。换做胡秉宸,就绝对不会发生这样的事,也绝对不会善罢甘休。

吴为一直穿着学生时代的衣服,看见女人们装扮得时新漂亮,只知欣赏,也不觉得没钱买一套.有什么遗憾。

其实这样的日子相当不错,如纽约西区一些穷艺术家的生活,无牵无挂,很是潇洒。如果不319是生了禅月,吴为还觉悟不到日子不能这样过。可是他们相安无事,更难得的是非常平等。同学嘛,后来出了问题另说,那是吴为的责任,与韩木林无关。

吴为也不是一开始就明白应该怎么办。

如果不和盘托出,谁也不会知道那档子事。女人生孩子,比预产期不要说是早几天,就是早一个多月的情况也是有的,可她就得鬼鬼祟祟过日子。

如果只是鬼鬼祟祟过日子倒也罢了,最难耐的是得昧着良心,藏着这个见不得人的隐情。假装正人君子,一直到死——实在太长了,而她刚刚二十几岁。

她更没想到,为这段短暂的婚外情,会负上如此深重的罪恶感,没有一时不在考虑如何从这罪恶中逃出,而且明白必得采取一种决绝的办法,方能斩草除 根。可她也将随着她的坦诚下地狱,《红字》女主人公海斯特·白兰遭受的一切,她一分一毫都不会差地受下去,直到离开人世,而她刚刚二十几岁。

如果和盘托出,韩木林能容忍吗?如果他就此提出离婚,她能不能得到禅月的抚养权?

好像早知此生必定找不到那个男人。

开天辟地以来,就为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准备的一腔情爱,也就无处抛撒。

非得在那个独一无二的男人点化后才能幻化的一身柔媚,也只好躁动在天地玄黄之中,看不到出头的日子。

所以早就立下志向,生个女儿继续找。

叶莲子又常说:“不如意事常八九,能与人言无二三。”

一个人必得如此孤绝地在世上走一遭吗?好可怕啊!

生个女儿吧,既可为她继续圆梦,也可成为言无不尽的朋友和伴侣。

吴为果然如愿以偿。

待产室里待产的女人,比赛似的大呼小叫,似乎不是因为疼痛,而是在宣告自己的战绩。

吴为脸对墙,专心致志等待着禅月的到来,一声不哼地咬破了一团。有紫丁香小碎花的手帕。后来禅月也喜欢紫色,那是她们家三代女人的颜色。禅月就 要来了,正在用尽全力迈出她的第一步,也许就要像吴为那样开始艰辛的人生之旅。她不能乱喊乱叫消耗气力,她得集中心力领着禅月迈过这吉凶难卜的门槛。

既然知道这个世界的险恶,当初也死活拒绝过到这世界上来,现在为了自己,不问一问禅月是否同意,就把禅月生到这个世界上来,吴为该说是很自私的了。

当生活越来越为艰险,吴为多次对禅月说过:“真抱歉,妈妈把你生到这个世界上来。”

和她们家上两代女人不同,禅月说:“为什么?到世界上来走一趟,尝尝各种滋味儿,我觉得挺好。”

吴为嘴上不说什么,心里却想,初生之犊啊,将来就知道厉害了。

护士把她们母女从产房送回病房那一刻,吴为迷糊了一会儿,觉得她和禅月不是躺在医院的手推车上,而是躺在一个无所依托的大摇篮里。这只摇篮,摇 摇晃晃不知向何处去,心里一惊就清醒过来,可是右腿外侧那个暖烘烘的小布包,立刻让她塌实下来。小布包里包着她这一辈子最杰出的作品!这就是吴为熬成作家 后,每每回答记者“你认为你最成功的作品是哪一部”那个问题时,总是说“我女儿”的缘故。

为此,她感念让她生出一个女儿的韩木林。如果没有韩木林,她能生出一个女儿来吗?半个也.不行。根本无法想像,几十年后,社会进步到女人可以买个精于做单身母亲!让她好不羡慕。

右腿外侧那个小布包这时淘气地拱了一拱,好像知道她想了些什么,用胳膊肘捣了捣她的腿,一定是这样。当禅月还生活在她肚子里的时候,如果有两块 硬硬的小东西撑起她的肚皮,接着那两块小东西又抖-抖的话,肯定是禅月在她肚子里伸懒腰呢,两个硬硬的小东西就是她举过头顶的小拳头。禅月出生后,每每伸 懒腰时就是这个样子。

还有,吴为没有勇气开口。

吴为其实是个非常懦弱平庸的人,既不具备人杰的大德,也不具备宵小的大恶。

如果她的道德观如铁打的江山也好,不,她的道德观相当虚伪。如果没有私生子这个实物为证,就是和十个男人睡了,只要神不知鬼不觉,还不是一个正人君子?那她还会忏悔吗?她的忏悔是逃遁无术——是社会舆论所迫,还是良心所迫?

那么有种就将偷人养私生子的事情进行到底也行。可又马上懊悔不及,出卖了自己也出卖了一千人马,如果投身革命,肯定像胡秉宸领导下的那个李琳。 她没有白帆那样的气魄,几十年来隐秘着私生子的问题,如果不是审查干部的政治运动,如果对方不交代出来,如果没有DNA技术的应用,白帆可能就一直隐瞒下 去了。就像禅月说的那样:“您总是这样!不管做什么,结果都是自己的错。即便没做错什么,也永远不会理直气壮。有人找您凋查、找您了解情况了吗?没有!您 总是自己主动跳出去说个清楚。好比这件事,为了您良心上那点儿安宁,您不但牺牲了姥姥和我,也牺牲了枫丹,还有您自己。坦诚没错,结果却未必如您所愿。” 当她这样想来想去的时候,惟独没有想到她的坦诚将给叶莲子、禅月和枫丹带来怎样的遭遇,或缄口不言,她们另一种命运的可能。直到枫丹的第一‘声啼哭宣告了 她的存在之后,才逼得吴为刻不容缓作出抉择。助产士抱着枫丹在她眼前晃了一晃。吴为对那张小脸匆匆瞥了一眼,只瞥了一眼,好像再瞥一眼或是稍有迟缓,就是 对禅月更大的背叛。

那时吴为只知自己罪孽深重,不像后来经反复清算后那样清楚。而且她的思路很怪,觉得自己伤害最多的是掸月和禅月的将来。于是躺在产床上,将这件神不知鬼不觉的事对韩木林交代出来:“枫丹不是你的孩子。”韩木林问:“还有呢?”她不说话了。又何必说仅此一次!

难道一次就不是背叛?一次和若干次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又何必说得那样凑巧!

凑不凑巧反正是既成事实,有了私生子。

那一刻,吴为的良心真获得了安宁。她安静地躺在病床-上,等待着一个逆来顺受、没脸见人、苦行生活的开始,坚信在那种生活中,定会熬煎出一个纯净的她,并将赎回偷人养私生子的罪恶。

哪里懂得一个人为爱情,哪怕是自己虚拟出来的爱情犯下的过错,算什么错?!

不论怎样,韩木林是个大度的男人,只说事到如今,吴为当然没有了对禅月的抚养权,他不能把禅月交给这样一个母亲——他没有说“这样一个道德败坏的母亲”。

他还答应,如果吴为痛改前非,还可以和他们父女生活在一起,但必须在禅月和枫丹之间作个选择。

如果选择枫丹,他们只得离婚,禅月归他抚养;如果选择禅月,就必须抛弃枫丹,只有这样,才不会留给她的旧情一个纠缠不清的理由。

并非韩木林多虑,几十年后,吴为与前情人邂逅于某家电影院,对方竟写信要求她到公园一会。

——在经历过诉诸法律,遭遇过这个社会和公众所能给予一个下贱女人的最残酷、最不留:情的践踏之后!

——在他们子法律面前驹咬狗之后!

也许男人可以如此?

既然吴为不得不在禅月和枫丹之间进行选择,也就是没有选择的选择。

为了禅月,她不能一错再错。为了禅月,她只能再犯一次大错:她不可能选择枫丹。

吴为就这样可耻地逃避了一个母亲的天职。韩木林拿出拟好的字据:吴为自愿将亲生女儿枫丹转送他人……

最让吴为没齿难忘的是,韩木林让她在字据下方,用最古老的办法按了手印,——签名都不作数。

她就这样狠心地把枫丹扔进天连地、地连天的茫茫一片浊水,不见树木,不见房舍,不见河岸。从此孤零零的一个小人儿无头无绪地漂流起来。

吴为从未停止对自己的审问:为什么对枫丹没有半点眷恋?日后,当她成了作家,不论知道或不知道她过去的人,不但不再在她身后吐唾沫,扔石子或往她身上扔破鞋,甚至开始尊敬她,可是她对自己说,这笔账永远不会了结。

同样是自己的骨肉,为什么如此不同对待?

她必须回答。因为枫丹是社会不承认的私生子。她对枫丹应有的母爱,被不得不面对社会和舆论的恐惧杀死了。

吴为不过是自私而懦弱的胆小鬼。至于后来那套下三烂的生活勇气,不过是落水狗、癞皮狗被人打急眼时一种自欺欺人、虚张声势的哀吠,正像诗词所道“几声凄厉,几声抽泣”。

还要等上几十年,这几声哀吠,才能变为知耻而勇的大气。

吴为很快又陷入了新的、更深的良心谴责。

她并没能以这样的代价,从韩木林那里换回家庭的苟安,韩木林还是将他们告上了法庭。法律行为使文学而不是爱情显示了它的不堪风雨。爱情的不堪风 雨该是顺理成章,滑稽的是吴为所迷信的文学之不堪风雨。所幸吴为碰到了一个很人情的女法官,多少年来,她一直记得那位叫做杨柳的女法官。事情过去多年,她 一直想要探访那位女法官,可是一直没有成行,或许往事不堪回首。

文学根本就不待见吴为,文学拒绝了她,所以给了吴为这样一个严重的警告。可是她并没有迷途知返,最后还是走上了文学之路,并再次受到文学毁灭性的打击——如果她不成为作家,还是胡秉宸麾下一个小职员的话,胡秉宸还会钓她这条鱼吗?

人们并没有因吴为的举手投降就饶过她们母女三人。叶莲子和禅月这无辜的一老一小,马上跟着她一起下了地狱,人们给她的惩罚有多重,给叶莲子给禅月的伤害就有多深。一辈子没让人戳过脊梁骨的叶莲子,为了吴为让人戳了脊梁骨。

叶莲子也无从知道,党小组已经全体通过,只等上级组织审批,眼看就要成为共产党员的她,突然被拒之门外的真正理由。

零雨村于一九四九年五月二十七日解放,叶莲子-:夜之间,从顶替某个教师、只能领半工资、随时可能被解聘的“黑人”,变成了光荣的人民教师,从此不再流落天涯。

将那另一半工资据为已有的朱校长,不知何处去了;李老师也再不敢将她对学生讲的“土豆是茄科植物”当做笑柄;“二校长”马文忠,不但不敢再找这个教师中最穷的叶莲子借钱不还,还于零雨村解放的第二天,报名参加了中国人民解放军。

两年后马文忠回到学校,向全体师生作了题为《英雄平叛四川残匪》的报告。那时候叶莲子还没离开零雨村,回想当年马文忠“借”钱的往事,只能是一片迷茫。

叶莲子的脸上,终于有了那种真正可以叫做笑的玩意儿。既不是顾秋水赏给她的,也不是为求一口饭吃强做出来的,而是完完全全属于自己的私人财产。

她在那位女军代表身上,看到了如她一样无依无靠的穷人的希望;认定那宽大的灰军装,就是她的护翼,以至每每看到那种宽大的灰军装,就想跑过去抓住它,放在脸上贴一贴。

特别是吴为得了风湿性心脏病,而且病情发展很快,军代表马上和医院联系,让吴为住进医院,病情很快得到了控制。直到治愈出院,叶莲子也没有为一 分钱操过心。她老是说:“要是不解放,吴为早就没命啦!”叶莲子对共产党感恩戴德,也以叶家翻身的事实教育着吴为。在她退休前的几十年里,孜孜不她拼却全 力奔向那个目标。二十世纪中期,一个具有共产主义理想的人想要加入共产党,必得经过脱胎换骨的改造、奋斗,说是脱几层皮也未尝不可。不像二十一世纪,就是 有的拥有个人资产在脱了几层皮的追求奋斗之后,叶莲子确实接近了她的目标,但在最后的冲刺中被拦在界外,将叶莲子几十年追求毁于一旦的人,正是她亲爱的女 儿吴为。她那几层皮是白脱了!

那一夜大雨滂沱,因为幽会吴为很晚才回到家。小学校的大门紧闭,她进不了门、回不了家,本就做了见不得人的事,更不好麻烦吵醒校工开门,只能翻墙而过。

不知道是不是她疑心生暗鬼,那校工再见到她,眼神就暧昧起来。事发之后,法院到叶莲子供事的小学校外调,校工说了什么谁也不知道,但叶莲子加入共产党的事从此搁浅。

早知如此,不如大学毕业时就与班级党支部书记进行“等价交换”,不就是上床?以后各奔东西,谁也见不到谁。耶就可以留在北京,不必在黄牙或口臭 之间非此即彼,让地左右不是,无以筹吴为也不得不那样想,如果缄口不言,独自承受这份罪恶的折磨,虽然卑劣,却不能不说是另一比起她的坦诚带给母亲和女儿 的苦难,缄口不言的卑劣、胆怯、自私又算得了什么?而且她承担的毕竟是她个人的、良心的审判,而不是三代人的全军覆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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