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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6)


 吴为 好不容易得到两张《茶馆》的戏票,打电话请他去看,却得到这样一封回信——不要再打电话来,也不要再这样写信,不论你怎么“亲启”、“内详”都是一样。我 每天收到若干封信,也有写“大人”亲收的,也是一样按公文程序处理。至于电话,参加听的人至少有一打,还不算那一头的,徒然增加许多麻烦。如果要我办什么 事,可以写信到家里,还要对家中人间好。所以首先是不要这样打电话和写信。

你那个火车站的主题,我看有些像十九世纪的东西,什么“传 宗接代”!都是十九世纪的事,离我们已经很远了。还有什么“统一论”!在许多地方已经无可挽回地一去不复返了。在我们这里,二三十年内也要成为历史陈迹。 那些电影喽、小说喽,只在人们怀旧时才去看看,读读。老太太们叹一口气,说声今不如昔。在实际生活中很快就要不存在了,这是没有办法的事,历史是无情的。

当然,无论如何,我们还处在变革的时代,各种胃口的人都有,所以祝你成功。

她又没在电话里说什么,再说他们之间有过什么,又有什么可说!这一通无名之火从何而来?这一通“如果要我办什么事,可以写信到家里,还要对家中人问好”的维权运动,又让她想起“胡秉宸白帆联手战吴为”的那个雪夜……

吴为真正不懂了,胡秉宸想干什么?好像一个游手好闲的人,在笼外吊着一块食物,撩逗着一只笼中的饿兽。原来自己不过是只关在笼里,无法逃遁、供人消遣的兽。

原来又被胡秉宸玩儿了一把。她开始怀疑胡秉宸的人格,反抗在心里滋生。

哐当一声,把自己锁进黑暗的角落,敛起被胡秉宸撕得支离破碎的自尊和脸面,再一块块拼凑起来;又用这个实际上无法完好如初的自尊、脸面,把自己严严实实罩了起来。没人能够知道,吴为是如何修补这个脸面、这个自尊的,就是胡秉宸也永远不会知道。

收拾好自己这堆破烂垃圾,又从这堆破烂垃圾中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无论胡秉宸怎样花样翻新,也不再理睬他。

她回到只要努力就永远不会抛弃她的文学。她付出多少,文学就实实在在回应她多少,永远不会耍弄她。

这不也是对胡秉宸最好、最有力的报复?

胡秉宸非常失落,何曾有女人这样对待过他?向来是要哪个女人,哪个女人还不像得到皇上宠幸那样受宠若惊?

罢,不就是个女人!也就停止了与女人的游戏。

那天翻着翻着报纸,吴为的名字又闯进了眼睛,胡秉宸无望地扔下报纸,明明白白知道,事情变得糟糕起来。站起身来,走到窗前,在窗前站了很久,已是青草铺 满院落,玫瑰含苞待放的暮春时分,离那个春风杏花、飞雪飞雨的日子已经很远了。突然听见白帆在他身后说:“噢,吴为,是那个吴为吗?”

胡秉宸没有回答,听着她把报纸翻得哗哗有声,有一种吴为被她捏在手里揉来揉去的感觉。

白帆只是随便一问,没有再往那个名字上看第二眼,“想想也不会是她,她那个名字是上得了报纸的名字吗?”除了胡秉宸和组织部门,没有一个人能看出这个张口党的政策、闭口党的政策,连脸都长得像贞节牌坊那么方正的女人也曾风流过,用她说吴为的话是“浪过”。

吴为真是白帆一块再合适不过的垫脚石。

当胡秉宸这样忿忿想着的时候,完全忘记了“信件危机”时为了洗清自己,正是他对白帆这样说到吴为:“那真是个浪娘儿们!”真是“今夕何夕”!

正像他和吴为结婚后,亲戚向吴为反映她出国访问期间,胡秉宸并没有归还他们结婚初期借用的住房,而是与杜亚莉,或芙蓉与她的情人,在他们借住过的房间里 同出同进,被居委会反映到房主亲戚那里,“……居民群众对这两对男女在你这套房子里进行的勾当义愤填膺!”胡秉宸也正是这样向吴为解释,他对杜亚莉并没有 过什么壮举,“杜亚莉?那是个骚娘儿们,你想,我怎能和这种女人如何如何?即便和女人鬼混也轮木到这种女人头上。”

将报纸翻到第一 版,白帆从头条看起,一字不落地看到最后一条,“老胡,你看,关于……的提法,这里有了变化……”一抬头,胡秉宸已不在屋里。最近他有些怪,本来话就不 多,现在更少,又总是很烦躁的样子。借题发挥是胡秉宸的强项。晚餐桌上,当着一家子人,胡秉宸把一枚鸡蛋放在了月子期间的儿媳面前,显然窝藏祸心地说: “同志,这是你的鸡蛋。”当惟独一枚鸡蛋,仅仅放在一个人面前时,这个鸡蛋的滋味是不是很特别?

白帆就想到鸡蛋后面的许多事情,心里一缩。杨白泉是不是胡秉宸的儿子不好说,可毕竟是她的儿子,就接着说:“这个鸡蛋可不好咽。”

儿媳妇脸上掠过一个深刻的微笑。

睡前胡秉宸又在洗澡间大发脾气:“我希望你们洗完澡之后,都顺便把洗澡盆擦洗干净,每次都是我擦,我又不是你们的保姆!”“你老是这儿擦擦、那儿擦擦,简直像个小资产阶级。这样擦来擦去也没看见干净到哪儿去。”

白帆没说像“臭老九”。“文化大革命”后不兴说“臭老九”了。

“你就是无产阶级了?”胡秉宸的声音尖了上去,这是他要发脾气的前奏,也是白帆正经到让他受不了的时候,提醒她并不那么正经的把戏。白帆想起了她那位“中统”父亲,虽然这也是胡秉宸“文化大革命”中挨整的原因之一。

他讽刺谁,讽刺她吗?比起他那个官僚资产阶级家庭,她父亲的问题不过是小巫见大巫:“我是不是无产阶级由党组织鉴定。”胡秉宸脸上那讥讽的笑纹更深了。 胡秉宸和白帆互相仇恨起来的时候,既不吵也不嚷,而是讲“党话”,不像他后来与吴为的口角那样文化。“党话”是他们的三十六般武艺之一,彼此都很精通,你 一招我一式,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旁观人越发觉得这是一个革命家庭,一对革命老夫妻,不是五好家庭又上哪儿找去?

文化也好,“党话”也好,胡秉宸运用得都很自如。

也许吴为把胡秉宸看得太不堪了,虽然效果上是胡秉宸在捉弄她。

似乎有两个胡秉宸在撕扯着他。过去,即便想与吴为调笑,怀里也揣着足够的轻蔑甚至轻薄;而今却很少想起她的过去,有时想着她的时候竟如想着一个洁白无瑕的女人,那样专情,那样热烈。他觉得自己无可救药地堕落了。

起先胡秉宸还能控制自己,难道除了偷人养私生子的女人,他就找不到一个洁白无瑕的女人吗?怪了。

只会和他研究党的政策,长着一张如贞节牌坊一样方正,的脸的白帆,还有她那块牌坊下掩盖着的事,一想起来就让他觉得虚假十足。可吴为不也偷人养私生子吗?

难道从骨子里说,男人喜欢的还是那些淫荡的女人?虽然他们作践、歧视那些女人,与她们寻欢作乐却不会娶她们为妻。这可能就是男人喜欢螵娟的原因,即便礼 义廉耻的道德先生,嫖起窑子也很正常,从不影响他们的形象。似乎约定俗成地通过了一项规则,明媒正娶那里不能尽兴的遗憾和不足,应由不正经的女人填补。

想到这里,胡秉宸有些心虚,是不是他对吴为的渴望,也掺杂着用她来填补正室白帆不能给予的满足?可又觉得这样想不但辱没自己,也辱没了吴为。

或许是真中了“不爱江山爱美人”那句套话?吴为又算得上什么美人?那么吸引他的是什么?说得清楚吗?

也许一般人视为至尊至贵的一切,她不大放在心上,于是就有了一种自由自在的浑然和洒脱。所以她可以在下雪的日子和狗打雪仗,而白帆只能和他研究党的政策。

和吴为在一起即便不谈风花雪月,谈谈厂甸的冰糖葫芦或老舍的《茶馆》也好。

她曾来电话约他去看《茶馆》,被他一口回绝。吴为大概不知道,电话要通过总机先接到秘书办公室,再经秘书转给他,——这样的兴师动众!

现在吴为是既不来信也不来电话了,有次开个什么专业会,会后别人安排她随他的车子一同回部,她甚至把打开的车门一推,头也不回地去了,看都没看他一眼。胡秉宸让司机追了上去,还亲自打开车门,近乎恳求地说:“吴为同志,上来吧!”

吴为看了看司机,似乎当着司机不好驳他的面子,勉强上了车,可是什么也不和他说。当她给司机指路,要求在哪儿停车的时候,她的手指在他眼前晃动着,胡秉宸几乎情不自禁地一把抓住。

回到部里他就弄了两张内部电影票让白帆去看,又给吴为写了一封信,约她来家里谈谈。可是内部电影对白帆没有多少吸引力,“我不去,不就是一般人看不到的 搂搂抱抱、亲嘴儿上床吗?所谓内部电影就是这个。”于是胡秉宸赶忙又写一封信,巴巴地跑到吴为家里,从门缝塞了进去,通知她因故不能在家里等她。吴为从地 上捡起那封短信撕得粉碎,自言自语道:“我根本就没打算去。”可是她脸上那抹胜利的微笑其实辛苦,只是她自己看不到罢了。

接着胡秉宸又写了一封短信,改邀她在附近公园谈谈,吴为还是没有来。

不论胡秉宸怎样逃避,有个事实他逃避不了——正是在知道吴为会写小说并中了一个文学大奖之后,他对吴为的感情有了变化。

谁会真爱一个淫荡的女人?床上的操作不全是爱,男人在完全不爱一个女人的情况下,也可以操作得惊天地,泣鬼神。可一旦女人有了点聪明才情,哪怕是操皮肉 生涯的妓女,也另当别论了,历史上这样的例子不少。那么男人爱的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还是有名有地位的女人更可爱?或是说名誉、地位、才情追加了她们的分 量、本钱、分数?

既然金钱、地位、权力是女人追逐的男人标准,男人又为何不可如是?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嘛。

胡秉宸是爱惜名誉和地位的,就连白帆解放初期一张某次妇女代表大会的出席证,胡秉宸也一直保留着。不觉就像回到了地下工作时期,在吴为家附近绕来绕去,经 多次跟踪,发现吴为常常在周日下午五点多钟送禅月返校。只要不是公事紧急,胡秉宸就守候在这条吴为的必经之路,躲在公园围墙后面,从围墙缝隙里看吴为带着 女儿缓缓走过。

有时不知为何落空。猜测吴为是不是病了或有朋友约会。男朋友还是女朋友?一想到她可能与某个男人约会,就急得坐立不安。

如果看到吴为准时领着禅月缓缓走过,就会把这个细节回忆上很久。可他并不能长久安于这个状况,时时想到她可能半路被人抢走。

为什么不?她现在无牵无挂又有了名,他为之向往的一切,别的男人也会同样为之向往……

11

吴为自己也不明白,她还是那个她,那个声名狼藉、偷过人、养过私生子的女人,一旦成为作家,男人的态度可就不同起来。

显然不是尊敬,而是玩儿一把女作家的意思,就像吃腻了东坡肉换个清蒸鲥鱼尝尝。,一个女人,又是一个道德败坏的女人,除了床上那点子事,还有些脑子,可 不让人感到意外?除了胡秉宸鱼雁频传,还有部党组的那个佟大雷,还有其他。只不过那些男人不像这二位觉得自己总算有些抗衡的资本,故而裹足不前。

如果说胡秉宸那张面孔是“宋明理学”,佟大雷那张面孔可就是“安史之乱”了。

尽管吴为不会奉陪佟大雷玩儿一把,但对佟大雷的第一印象要比对胡秉宸的第一印象好,至少佟大雷是个敢作敢为的男人。又或许她毕竟是兵痞顾秋水的女儿,对“安史之乱”有着类似血缘上的认同。听了佟大雷的传闻,吴为只是一笑,即便佟大雷被人捉奸又怎样?

国人对捉奸有着历史的传统和癖好。

他那个下属也实在无聊,因为没有得到提拔就出此下策,在门外憋了佟大雷一整夜。这个佟大雷还算得男人,将责任包揽下来,说:“我就是睡了她又怎样!”

换了胡秉宸会怎样处置?很难说。

事到如今,不论胡秉宸自以为多么珍惜吴为,可还是不了解她。也许他从未了解过吴为。

如果说吴为对他们这场生死之恋有什么懊悔之处,那就是误以胡秉宸为终生知己,而不是他对女人的多情或对她的始乱终弃。所以胡秉宸才认为眼下最有力的竞争 者是佟大雷,以为他们那个行政级别肯定是女人最为眼热的条件。这倒不意之中说明,胡秉宸自己很把那个副部长当回事儿,岂不知对吴为来说,一个副部级算得了 什么!

佟大雷似乎也抓得很紧,此人迫起女人不择手段。其实佟大雷要能力有能力,要资格有资格,早就应该升至副部长甚至部长,可直到现 在还是一个副部级而不是副部长。没有别的,就是女人搞得太厉害,太无所顾忌。“肃反”时竟和一个由他负责审查,历史有问题的女人搞关系,连调查提纲都丢在 了那女人的家里,还和她在公园长椅上做爱;被当地公安部门抓了起来,部里只好派人去派出所把他保回来。他居然还大言不惭地说:“我就是爱女人,有什么办 法!”

所以当胡秉宸在佟大雷的办公章里遇到吴为的时候,便分外热心地对她说:“应该多听听下面同志的意见,他们比我们更了解实际情况……”

果然被胡秉宸猜中,他很快得知,佟大雷要把吴为调至他的麾下。

佟大雷说:“我要成立一个调研组,需要一些写文章的秀才。”

成立这个调研组的必要性,又冠冕堂皇地在党组上提出来讨论,胡秉宸一眼就看出这个方案心术不正。

大家都说不出什么,成立或不成立一个调研组,这个调研组干事不干事,就像他们年华月月曰日讨论的所有问题一样,来了,去了,讨论过了,也就算通过了。

他还注意到,有次与佟大雷同乘一车,途经吴为家门,他们不约而同从靠背上直起身子,向吴为家门口的方向张望,好像吴为随时会从那个大门走出。

显然佟大雷到吴为家里去过,不然怎么知道吴为住在这里?他倒是先下手为强了。而且佟大雷说干就干,绝不瞻前顾后。

吴为注意到胡秉宸退出佟大雷的办公室时,有一份不是原装而是仿造的不经意,心里便有些快意。要是每天都给胡秉宸这样一个刺激,让他知道她早巳把他置诸脑外,该有多好。

“……我们这条战线有很多题目可做,所以我建议你到我这个调研组来工作,这样你的房子问题、组织问题,都可以得到及时的解决……不但可以了解基层的情 况,就是上面的情况我也可以提供给你前……我还有些老关系,毕竟干了几十年革命,十八岁就是区委书记了,所谓年纪不大资格老,就是中央一级领导的底细我也 相当熟悉……”佟大雷说。

“房子问题、组织问题,都可以得到及时的解决……”这和妓女有什么两样?《国际歌》的作者鲍狄埃呀,你可知Intemationalism什么时候才能实现?

道德败坏的吴为,因一生没有做过交换而自豪。交换,与爱一个人,或哪怕因爱屋及乌而上床,在她那里有着严格的界限。可吴为又何必撇清自己!她和韩木林的婚姻不是交换又是什么?只不过是有法律手续的交换而已。她又比佟大雷高明多少?说不定比佟大雷虚伪也未可知。

佟大雷说到做到,上至中央文件,下至部长之间的勾心斗角,乃至他们个人生活中的绯闻,都一一影印了给吴为送来。他乘着部长级的轿车,招摇地驶进吴为那个 破败得像是贫民窟、满住着部里职工的院子,而且一坐几个小时,谈天说地,怒斥同僚,还有他们的女人——不明白佟大雷为什么把同僚恨成这个样子——抱怨如今 他升不到副部长的位置并非有什么问题,而是因为捉了某部长的奸,“除了会搞女人,他懂得个屁。不像我,搞女人归摘女人,工作归工作。问问国务院系统的头头 脑脑,哪个不晓得我佟大雷的能力厂吴为这才大开眼界,原来这些伟乎其大的人与她这样的小人物没有什么两样。惟一不同的是于她可能良心不得安宁,于他们则理 所当然。

有一天佟大雷还拿来胡秉宸写给全体党组成员的一封公开信,说:“这倒是我佩服的一个人,上面有人拉他整第一把手,还应许干成 之后这个第一把手的位置就是他的,他却宁肯给部党组成员写公开信来表示对第一把手的意见,也不愿利用这个机会整人,给自己捞个一官半职。”佟大雷说得很诚 恳。想不到“安史之乱”还能诚恳,倒让吴为有点意外。

“可是这反倒招来打击报复,不得不休职在家。打倒‘四人帮’后,怎么这样的干部反倒挨整,坏人仍然吃香……”佟大雷继续说道。

这时的佟大雷简直可以说得上是正直,也渐渐忘记了吴为是女人,忘记了对吴为的一肚子坏水,真像老朋友那样无话不谈。如果佟大雷忘记了自己的目的也就不是 佟大雷了,吴为终于接到他的情书一行书,洋洋洒洒,写在宣纸上。遭到吴为的拒绝后,佟大雷既不尴尬也不停手,依旧“天方夜谭”个没完没了,依旧在宣纸上写 情书,似乎知道自己的毛笔字很漂亮,还说:“你等着我,我老婆可能得了乳腺癌,顶多还有一年就会死了。”吴为说:“我对你从无男女之意,而且你不想想,如 果一个男人这样对待他的妻子,哪个女人还肯接受他呢?”

佟大雷自己也笑了。“你在这方面和‘老共’们真不一样,‘老共’们从来不留片纸只字在他人手中。”吴为想到了胡秉宸战战兢兢写给她的那些藏头去尾的信。

佟大雷扬声大笑,“我的经验是哪怕有三十八个人出来证明你于了什么、说了什么,你都可以不认账。五九年反右倾,多少人出来证明我说了什么,做了什么,还 拿出我写的什么文章,我死活就是不承认,不在结论上签字。最后甄别的时候不了了之。你得看准那一套,什么‘坦白从宽,抗拒从严’?从来就是‘坦白从严,抗 拒从宽’……”完全一套无赖哲学,但用这种无赖哲学对付更大的无赖,未尝不是好办法。吴为想起当年鬼都不知道的情况下,自己主动交代“男女关系错误”后的 种种艰难……

但吴为无论如何不肯到他的调研组去。

不知佟大雷整天干不干工作,几乎每日二信,几乎每晚必来,越来越把吴为的家当做了自己的家,而且不管吴为在不在家。如果吴为不在,就对叶莲子独角戏似的说个不停,闹得吴为不胜其烦。她终于明白,对这种男人温良恭俭让不得,只好写了一封低能的信——佟大雷同志:

鉴于您的一些信件与行为,我有必要作如下声明:

一、我们是工作关系,我更是将您作为一位“老同志”来尊敬的。

二、您曾对我表示爱慕,我也曾多次表示拒绝,本不该旧事重提,可是您最近的行为使我有必要重申,您是有妇之夫,一再对其他女同志表示爱慕是绝对错误的。

三、请不要再写信和送什么材料给我,更不要再到我家来。请尊重我的请求。

吴为

这一来,倒又给了佟大雷写信的理由——我只是向你表示爱慕之情,并没有要求相爱或谈恋爱之意。相爱者,搂腰起舞,拥臂而行。但一个人表达爱慕之意,似乎也无须对方批准吧。过去我家有幅齐白石的画。上书:“宰相归田,箱底无钱,宁可为盗,不敢伤廉”,我很爱它。

最近我同朋友说,每早我都要到我爱人那里去一次。美国大使馆外的橱窗里有一幅照片,四十左右的一个女人,穿一件紫绒绲边长衫,抱着一个周岁女孩,坐在花园里,静穆慈和,我非常喜欢。

每早起来跑步就想到这张照片,跑了两公里,在窗前总要停下来看一看。都是一种爱。只要我不抢人的或者按照我的意思改变它的形象,何必要求别人的同意!

自认识你以来,知道没有同你谈情说爱的资格,不过片面地认为你是知己,单相思而已;实在讨了没趣,冥顽之性,依然不改,活该!

当然我也有过错,写信于扰了你,已经认识就改了。至于谈恋爱,更远了,“恋”之一字,表示语言一致,互相同心,是物质与灵魂相互统一的最高境界,古往今 来,有几个能谈得上!低级一点的“恋”也是有的,我将来也许会试一试,自信还是有能力的人,读的书也不比一些人少,也有一定的政治头脑和才能,总不至于比 写几篇指导敲敲边鼓的人差。

最后我要表明的是,即便你与我绝交,我也不是以牙眼相报的小人,你绝的不过是私人之交,我也早知无建交的 可能,但在公谊上仍然会在你需要时给予帮助,受不受在你。你母老子幼,如有紧急之事,比如找个条件好的医院、医生(只是打个比方),只要你一个电话通知, 一切照办,绝不推诿,前人云:“人以国土待我,我亦以国士报之。”

也希望你有朝一日找到一个条件好的人,有个归宿,因为你母老子幼,万一山长水短,你不是丁玲也不是冰心,还是在前进路上奔命奋斗的人。

吴为想起当年在干校,为年老体衰的叶莲子一人带着禅月的艰难,请求胡秉宸帮助的那次谈话,伤情地摇摇头,相比之下,这个佟大雷倒还慷慨大方……不过这也 许是佟大雷的“创作”,可佟大雷有什么必要“创作”?他又不是不知道没有希望?当然她也不必为此考验佟大雷是否为那“君子一言,驷马难追”之人。

说是再不干扰吴为,不过说说而已,佟大雷仍然穷追不舍。当他忍不住又到吴为家看望时,吴为把佟大雷堵在玄关那里,一句客气话也没有,更不留他坐一坐,冷情地瞠视着没脸没皮的佟大雷,等于马上下了逐客令。

可对这样一个死缠烂打的人,不如此决绝就后患无穷。

接着她哀伤地想,如果一个人不爱一个人,真是什么残酷的事都做得出来。想想当年被胡秉宸堵在他家门板上的“自卫”战,胡秉宸不是狠心到置她于死地又怎么解释?可她与胡秉宸不同,她从未诱惑过佟大雷。

12

与史峤的重逢,使胡秉宸对吴为的感情起了质的转变。在一位老领导的遗体告别式上,走在胡秉宸前几位的一个男人突然倒地,有轰然一声倒了一座山的感觉,也许那人比较高大,更因为瘸跛。工作人员急忙将他抬到休息室去了。

然后就听老战友们说晕倒的是史峤。

自史峤从腰间拔出一支袖珍手枪,扑倒在大别山一条沟壑中等待他那位优秀侦察员之后,胡秉宸再也没有见到过他。只听说“文化大革命”期间,史峤因被捕问题 又受到不少冲击,之后听说安排在党的哪个监察部门工作,然后又没有了消息。遗体告别后,胡秉宸到休息室探望,不论他对岁月沧桑有了多少认识,还是不能相信 眼前这个人就是那个儒雅的史峤。像刚从岁月的尘埃中爬出,灰头灰脑,除灵魂之光在眼睛深处那条时光隧道的人口偶尔一现却又立刻隐人黑暗时,哪里还看得出是 大学的高才生?又哪里看得出曾“恰同学少年……粪土当年万户侯”?

因李琳叛变被捕经组织营救出狱,又经组织甄别审查后,史峤以为一切问题一清二楚,根本没想到谁又在他的档案中加了一个“犯有政治错误”的结论,一直怀疑他有变节行为,直到乱了章法的“文化大革命”,这个问题才曝光。

史峤何止是伤心!他是灰心,彻底地灰心了。

“文化大革命”中,所有从法西斯那里趸来的手艺都不能摧毁的史峤,却让灰心摧毁了。

那时他反倒常常想起胡秉宸的兄长胡秉宸,终于懂得胡秉衰当年对他说的那些话,才叫句句是真理。回首当年,为什么不与莫逆胡秉宸一同去研究佛学?像他这种人,怎能不自量力地闹革命?不过他到底是个什么人?自己也说不清楚。

仅就他那一脸的苦相,与其说是一个共产党员,不如说是一个圣徒或苦行僧。即便还是党内相当级别的一名领导时,也是一副无可言说的样子。

曾有相当级别的史峤,也不知这个结论会随着时代变化升值,本采一两重的结论,可能会渐渐攀升到无法度量的地步。如果史峤知道这么回事,一定会像签订一份 合同那样,逐字逐句按照法律条文将当初组织上的那个结论,规范得无隙可乘。可谁能看得到自己的档案?谁又能知道你的档案里塞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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