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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对于罗斯福总统开辟第二战场的时间、条件、地点,研究世界二次大战史的专家们各执一词。但美国对德、意、日宣战,毕竟是二次大战的一个关键转折。
2
官场如战场。
没想到稳操胜券的胡秉宸却在仕途大战中败下阵来。检点自己的战略战术,不知错在哪里,何须细说,有个本届胡秉宸工作范围内的重要会议,却没有通知胡秉宸参加。
与其说政治像女人那样多变,不如说像男人那样多变更为确切。一位对胡秉宸赏识有加的领导,忽然之间调头而去,也许有了新欢,也许自身失势。不是无法求解,即便有了答案,也是过了这个村,没了这个店。
当年胡秉宸在干校对吴为借用秦少游的那个句子,可不就像谶语?到了这时才应该说是“郴江幸自绕郴山,为谁流下潇湘去”,以示他不愿离去的无奈。胡秉宸虽然不像某些人那样将仕途看做万应灵丹,然而毕竟出身官宦世家,在那样的氛围中成长,再不济也得把仕途成败作为自身价值的一个标志。‘这也不算他的独出心裁,游戏规则如此。
对曾经的辉煌,离去是永远的痛。好在胡秉宸没闲置的时刻,从官场上下来后又搭;亡了恋爱这趟车,他的一生该说还是充沛的吧。
如果不从仕途大战败下阵来,胡秉宸与吴为的关系说什么也不会更上一层楼。最后让胡秉宸彻底改变对吴为方针政策的关键,正在于此。胡秉宸这才准备“爱”吴为。
吴为清清楚楚知道自己何时走上不归之途,某时某辰准确到分秒不差,却至死闹不明白胡秉宸的转变。
不要忘记,本该一个铮铮男儿汉的吴为,虽然半途转为女儿身,“英雄救美”的基因并没有完全消失。
对准火坑往下跳的决心,来自胡秉宸的这次谈话——
“……迫在眉睫的问题是我的工作,并不是我要工作,问题是这些王八蛋宗派主义分子把我打击得太厉害了,因为我捅了这些宗派分子的马蜂窝,而工作是政治上的的一种标志。但已经得到非正式消息,我的任命可能不会下了。
“鸣金收兵之声也连连不绝,副部级六十五岁以上和六十五岁以下身体不好的一律退下,我六十五岁已过,身体又不好,两项条件都够。前程分明是退下来,肯定退居二线了。
“而我的年龄也不适于重新打开一个局面,有一条年龄线管着,你能理解我吧?所以还是离休好。
“想想我这辈子,十二年战争,十年动乱,现在还有什么好说?
“上帝真是个没有良心的东西!好在他无处不在又无处都在,我还有你呢。
“也好,去掉一个大包袱,可以放手进行法律程序,我惟一担心的是会不会影响你的创作生活。对我来说,什么顾虑都没有了。
“想到这儿还要向你表示我的感激之情,我年纪过大又失去了工作机会,没有地位没有钱,将来如果离婚,甚至没有住的地方,而你又为我放弃了一切机会……”
吴为说:“我爱的是你,不是你的地位。”想到这一来胡秉宸的仕途没有了指望,反倒高兴起来。许久以来,吴为都觉得胡秉宸出尔反尔的做法,正是来自于他对世俗的渴望。
人生的追求屈指可数,迫不得已两袖清风,想来想去,不如学做范蠡。
男人的最佳人生模式是一手官场得意,一手醇酒美人。官场得意又可称为“齐家治国平天下”,就像胡秉宸老家那幅“立言立功立德”的中堂,不仅仅是他们的“鸿鹄之志”,也是社会衡量男人成功与否的标志。如若官场失意,消沉落魄,才不得不醇酒美人地潇洒起来。
“真想离开这些复杂的关系……如今许多人思想境界太卑下、太现实、太唯物了,缺少理想,缺少对崇高境界的向往。还不如我年轻时候朋友间的关系,我甚至怀疑,如果碰见霍桑《红字》那样的场面,他们会怎样表示。“政策已经定了,机关如何整编不清楚,一个部规定三四个副职,可是现在的部级、局级干部加起来,可以打十几桌麻将。“如何安排?
“记得你说过让我不要当第一把手,真是聪明绝顶。这些伤脑筋的事,我完全可以不管了,让别人去争权夺利吧,只要有你。一心只想像范蠡那样,两袖清风地与你在富春江上泛游……太湖也可,不过,那你就会落俗套地成为西施。”
当然也就对吴为有了如下剖白:“十多年前遇到你的时候,只觉得是个颇有才华的姑娘或大学生,经过一层层的深入了解,才真正(当然也是逐步)认识到你的识见和卓越的才能,还有作为一个真正严肃的人所具备的真诚和勇气,以及由此形成的巨大精神力量。我对你异常敬爱,远远超过你所看到的程度。”
就此胡秉宸放松了许多,与吴为会面的次数也日渐增多,逢到约会,“破帽遮颜过闹市”的情况也日渐减少,如果有二十世纪末或二十一世纪初那样宽松的条件,他们早就上床了。
政策开放的结果,是他们的关系渐渐被人所知。传播像一条暗河,随之在地下涌动起来。
3
叶莲子早就发现吴为异常,心血来潮地去了山区,又心血来潮地回来,说是为了写小说,可是一行小说也没写出来。不用猜就知道,吴为又要往陷阱里跳。几年前胡秉宸与白帆联手写给吴为的信,吴为可以忘记,叶莲子却忘记不了。现在又是一封封情书、一个个电话,搅得吴为疯疯癫癫,不顾前程、不顾孩子、不顾家,不顾一切。
让这样一个男人招之即来,挥之即去!叶莲子既为吴为感到委屈,又恨她没有廉耻。
如果为另一个男人如此这般,叶莲子也能谅解一二,偏偏为这个百般侮辱过她的男人,把自己好不容易得到的一切押进去了。难道她为男人吃的苦还不够吗?
叶莲子起始虽然担心,却不便对任性的女儿多说什么。对吴为是不能说“不”的,如果想要阻止她,顶好说“是”。可老实巴交的叶莲子,一辈子与“酷”不沾边。
白杨白泉大年初一打上门来,她看到了事态严重,不得不出面制止。当事人吴为是看不到自己如何连蹬带踹、连滚带爬、手脚一齐划拉,才从过去的耻辱中走出来的。
她的挣扎是太丑陋了,除了血糊拉拉将她生下、从小给她把屎把尿的叶莲子,这种挣扎是任何人,包括爱人都不宜看的。
可吴为就是不肯回头。叶莲子甚至为此打过吴为的耳光,吴为不但不理解母亲的心,还恨恨地盯着她。那眼神的意思是,如果胡秉宸就在身旁,如果叶莲子还挡在他们中间不让她过去,她很可能会咬叶莲子一口。再不能像吴为小时那样,把她搂进怀里就能躲过这一劫了。叶莲子只能求助于胡秉宸。
在吴为的电话本上翻找到胡秉宸的号码,给胡秉宸打一个电话,求他放吴为一马,却被胡秉宸戏弄得遍体鳞伤。电话之后,这两个从未谋面的人,互相怀恨上了。
吴为从此对两个她爱的人,左右不能逢源。
何况吴为把小时的一件小裙给了胡秉宸。浅绿纱质,上有白色绣花、蕾丝和一个个补丁。小裙上的所有表现,都是-个个伏笔。尽管胡秉宸说,“不知为什么,这小衣裳一看就给我极大的亲切感,我要把她留在身边,永远陪伴着我。我要细数上面那些小补丁和小花边,每一个可爱的小补丁和小花边,都给了我无穷的想像,我像同小衣裳的主人一起长大,般……”叶莲子却心疼得不得了,“吴为,那是我们剩下的惟一的‘过去’,胡秉宸懂吗?!”直到老年,叶莲子的眼睛还是那么“毒”,早就认定,是个女人就绝对不可托靠胡秉宸这个男人。
可惜不论白帆还是吴为,包括胡秉宸以前的女人,都没有这个悟性。
果然,胡秉宸如此煽情过的小裙,早不知被扔到何处;结婚之后,吴方问起裙子的下落,胡秉宸竟茫然地蹬着一双眼,完全没有印象的样子,也完全忘记了他还写过那样一封很嫩、很“青春”的信。
让吴和好不心疼。那不但是墨荷那个家族的“过去”,也是她和叶莲子的“过去”,也是她自己的“过去”。从此吴为再也无处寻找、凭吊那个穿着浅绿纱裙,还没爱过任何一个男人的小女孩了。
离开韩木林时,吴为只带着她不多的几件衣物出了门,离婚时也没要抚养费,她的口子穷到什么地步可以想像。
叶莲子毫无怨言地接受了这种苦在其中,乐又何尝不在其中的日子,用她最后那点退休费,买了一张双人床、一个碗柜、三个凳子。不多不少,那点退休工资正好全部花完。
要是没有叶莲子那点退休工资怎么办?
自退休后,叶莲子就在吴为那“一脚踢不倒”的钱上做道场,掌握着实在不好掌握的财政大权。为节省吴为的每一分劳苦、减轻吴为的每一分负担,将省吃俭用的智慧发挥到极致。这是一个穷苦的妇人,经一生训练而臻完美的艺术。
要是没有叶莲子的苦心经营如何是好?
屋子里似乎总弥漫着灰色的尘埃,这尘埃落在她们的衣服上、家具上、被单上、脸上、身上……所有的人和物,都像戴着一个厚厚的灰壳。
所以吴为那时最大的享受就是洗澡,洗得舒服了就开始唱,嗓音低回,如诉如泣。夏天还好说,自己烧点热水,在家也可以凑合着洗一洗。屋里没有上下水道,只好用洗衣盆洗。
洗衣盆不够大,洗了前胸后背洗不了大腿,洗了大腿又洗不了小腿……只好分批、分阶段逐步进行。盆里的水,由清亮逐渐混浊,由混浊而至黏稠。
洗完这个澡后,她们往往搞不清,是没洗澡前更干净,还是洗完澡后更干净。
到了冬天,家里没有暖气,取暖做饭用的铸铁炉子根本烧不出足够洗澡的热水,只有不惜血本到澡堂子里去洗。于是去公共浴室洗澡,就成为生活中一个不小的盛典。
市场上已经开始销售两毛七分钱一两的洗头膏,但她们依然用公共浴室提供的、已然包括在洗澡费里的洗衣皂。
叶莲子洗过的头发紧贴在头皮上,眼睛被肥皂水蜇得通红,小心翼翼扶着淋浴喷头下的水管……任吴为仔细搓洗她每一寸皮肤。积存在她们身上的那层厚厚的灰壳,在温水浸泡下渐渐变软、变黏,渐渐从皮肤上松离。
吴为的手掌又快又下力,稳、准、狠,面面俱到地从叶莲子和禅月的身上搓过去,以便将一个月里积累下来的污垢彻底清除,也恨不得将该在下次洗澡时搓掉的泥污这次一次到位地搓走;甚至搓得禅月毛细血管出血,皮肤上现出一片片青紫蓝黑,疼得禅月又缩脖子又跺脚,可还无比英勇地挺立在那里。
禅月早早就知道心疼钱,心疼了钱也就是心疼了妈妈。
所以她们每次洗完澡后,就像脱去一件又厚又紧的衣服,有减去几公斤体重之感。
在禅月和叶莲子身上这样运动一番之后,轮到揭自己身上那层泥壳时,吴为已精疲力竭,所以每次洗完澡后,心情总是不太好,有一种白扔了钱和计划没有完成的懊恼。吴为多次想要修改洗澡计划,将一月一次改为一周一次,哪怕半月一次也行。叶莲子没有同意,斩钉截铁地说:“不行,三个人洗一次澡就是一斤肉钱。咱们家的每一分钱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儿。”
在吴为成为作家、有了几文稿费收入后,不要说叶莲子和禅月,就是左邻右舍也以为,这个穷得丁当乱响的三女之家,总算熬到了头。
岂不知吴为并没有将稿费用来贴补她们那个一穷二白、百业待兴的家。在长达多年的时间里,叶莲子仍然得为节省每一分钱而操劳,仍然领导着老老小小三个女人,度着困苦的日子。
有次春节,叶莲子竟然只买了三只虾,“这是因为你妈妈当了作家,要照以前,咱们连三只虾也买不起啊。”叶莲子如是说。而且那样地物尽其用。
虾头和虾皮包括虾脚熬了汤,虾肉剁进了饺子馅,还对禅月说:“只能剁成饺子馅,不然咱们三个人一人一日就没了。”至于燕窝、鲍鱼、鱼翅那样的东西,从来不敢问津。
禅月在对待如何挖掘三只虾的最大效益上,没有叶莲子的热忱和单纯,只是深思熟虑地沉默着。吴为的稿费呢?
胡秉宸那副露手掌的棉线手套怎么办?
只穿一件薄薄的小棉袄,在冬天呼啸的西北风里和吴为一起走街串巷。走着走着,千疮百孔的棉袄里子翻了下来,垂吊在棉袄后摆下,白色的棉花变为黑灰,一块块板结着,又用白线一片片穿缀起来,很像小孩子的屁帘或一只绵羊尾巴。胡秉宸自己也笑了,沾沾自喜地说:“我自己补的。”
“贫农也不过如此,实在应该扔了,要不送进阶级教育展览馆。”吴为一再敦促,“为什么不买件新大衣?”
胡秉宸不好说白帆不给报销;只推说出入有小车,用不着大衣。后来总算买了一件军大衣,没怎么穿用就进了医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