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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4)


 如果像传说那样,真给她判上三个月刑,哪怕不执行,只要一公布,她的创作生涯也就全完。

吴为没有对胡秉宸说到法院的调讯和亲眼见到他那些反差极大的面具以及他那封杰作,但胡秉宸在电话里问:“你的声音听上去怎么那么弱?你要是倒了,我就完了。”

是啊,她当然不能倒,她不但要承受胡秉宸那些面具和那封杰作,还得为他遮风挡雨呢。

茹风气愤地说:“到现在你还不了解他?!你值得为这样一个人做这些牺牲吗?”

与胡秉宸一棒,吴为同样把骨气看得很重,同样是个万事不愿求人的人。但是为了胡秉宸,她把自尊、人格放在了脚下,不知浪费多少精力、财力,去讨好他人,与并不愿来往的人等来往,干并不-愿意干的事……而叶莲子带着她多年挨饿受冻也没这样做过,她是破了叶莲子的家风了。

她有愧于叶莲子啊!

吴为是肯于牺牲的,但她的牺牲并非不计回报。这些义无反顾的牺牲,将来都会成为要求回报的砝码。牺牲得太多,要求的回报也就更大。

吴为要求的回报说大也大,说小也小。

说它小,是因为吴为要求的回报,不过是胡秉宸的知情知意。

说它大,是因为胡秉宸从来是个坐享其成的受体。何况胡秉宸从未要求吴为做出牺牲,不但没有这样要求过,还口口声声对吴为说:“听到你受压的情况 心里十分难受,但请记住,我永远同你在一起,你永远占有我,你所受的压力都在我的肩上。”既然吴为所受的压力都在胡秉宸肩上,胡秉宸还有什么必要对自己知 情知意?

甚至说:“我已经打算好,如果你因此被迫到农村劳改,我就到劳改场附近租个小屋长住下来,好在现在自由市场可以买到粮食蔬菜,只要我的离休工资 照发,这些都可以办到,再订些杂志买些书,住上几年也无所谓。”不知如此慷慨多情的胡秉宸考虑过没有,要是闹到连离休工资也没有的时候怎么办?在劳改场附 近租个小屋住上几年自也无妨,但对吴为来说,代人受过、劳改几年是什么滋味?

如此说来,吴为的牺牲都是自己送货上门,她还有什么权利要求那个受体知情知意?

又怎能要求一个坐享其成的受体知情知意?那等于颠覆他的人生。

胡秉宸承受得了“颠覆人生”如此沉重的回报吗?

反过来说,吴为其实也是大俗一个,正像那句老话所说“善欲人知,终非真善;恶恐人知,必为大恶”。

所以她的不惜牺牲之说,相当不堪一击。

那么胡秉宸对待“过路情人”杜亚莉的态度呢?也无非如此。当吴为大吃飞醋的时候,胡秉宸说:“既然杜亚莉送货上门,何乐而不为?我能为这样的骚货说项吗?不是引火烧身又是什么?”

通常这样的交换,总能换得一些什么。可谁让杜亚莉遇到的是只进不出的胡秉宸呢?

穷其一生,吴为都在为偷人养私生子的行为忏悔不已,早年是因为她的道德观念,越到后来,就越趋向于对献身值得或不值得的研究。

而对她在胡秉宸的保卫战中,逐渐成长为一个痞子无赖的事实,反倒理直气壮、得意非凡,觉得自己这才像个不错的流氓了。

5

如果说佟小雷是吴为的一个保护神,那么茹风就是她的首席保护神。

得知这些背景后,茹风不屑地说:“可算明白了,和人理论靠的不是真理,而是看谁的后台硬。咱们也动用关系网!”

说干就干,对吴为说:“你也写申诉,照他们的方式,什么也不承认。”

“如果知道我说瞎话怎么办?”“到了现在你还不开窍?跟他们比一比,你到底有什么罪?”

写这个申诉,必须请教政治老练的胡秉宸。

对于吴为写到他们在干校就开始接近的原因,胡秉宸极为反对,来信说——

……不要对别人说我们骂江青的事,事情一具体化就不好办了,查起来,就得说明江青的事是谁告诉我们的。只能说你在我这里透露过对江青的不满(从 反对“三突出”、样板戏,谈到“文革”、康生,特别是康生对我的迫害),而当时我一言未发,只是叹气,但可看出我是同意你的,因为在我那个地位上不便明确 表态,最后我只说了一句“在外边要少说”,就心照不宣了。申诉上还可以写写我保护了很多干部,把打人的造反派党内外职务全撤了。谁听说过“文革”中有人敢 撤造反派的职?也别忘了写上我还让打人的连长当着全连检讨。“四人帮”粉碎后,我为很多老同志平了反,对方却只想安插自己的人,对老同志长期放着不管,老 同志能很快安排工作,是我力争的结果……

绝对沉住气,尽量顶住第三者问题,要准备向一切陈腐观念作斗争。不外乎开除你的党籍,让你住两天监狱……没什么大不了的,我永远都会同你在一起。

我和白帆写的那封信,绝对没有伤害你的意思,有些问题处理不当是不自觉,而不是故意所为,如果给你造成什么伤害,请谅解我一片诚心。现在只有你对我的谅解,才是我生活的惟一支柱。

由于我的疏忽使你处于这样的困境,我十分沉痛,也增加了你的困难,但我们要斗下去,你为什么不相信我的忠诚?一定是历史阴影造成的。你还没有碰见过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这次你可碰到一个同生死、共患难的男人了。说同生死也不对,为保护你活着我可以死去。

我给你的信又在哪里?能保证没有流落在外吗?把我的信全部毁去,文化人太重感情,不重实际。

即便法院不判离婚我也坚决造成分居事实,官司打完以后管他娘,我们就公开来往。如果支部找我麻烦,我坚决与他们斗,最多不过如此。最近读罗素 传,他第四次结婚八十岁,第三个老婆已同一个美国人生了一个女儿,离婚官司打了三年,不同的是这三年各过各的生活,互不干涉……胡秉宸忘了这是在中国,他 也不是罗素。至于那封杰作的真实目的,避而不谈。当然要求胡秉宸说出真实目的也不现实,只好归于“疏忽”、“处理不当是不自觉,不是故意所为”使然。

不过对胡秉宸提出的要点,吴为还是一一照办。茹风说:“胡秉宸的意见是想扳倒对方,还是给自己评功摆好?”

然后茹风通过各种渠道,将吴为的申诉和佟大雷给她的信件拷贝外送。

得知佟大雷的所作所为,一位伯伯对茹风说:“我根本没有说过吴为是好人坏人,即使她有点儿什么又有什么关系?我也从未说过不准判胡秉宸离婚,我 怎么能说这种话?人家离不离我管木着。胡秉宸的离婚问题,由他自己好生安排就是。那次会议上还有人说某部现在是‘谈吴色变’。”说罢伯伯还哈哈大笑,“过 去对吴为同志有误会,听人说她是个很有骨气的人?她写的小说我也看了,写得不错嘛,有才之人,有才之人。”

茹风说:“是呀,人很耿直。和佟大雷本是工作关系,后来佟大雷追求她遭到拒绝,他就打击报复人家。他写的情书我也看了,字写得不错信却恶劣,把很多不该泄露的机密文件也寄给吴为,而且对一些领导人说三道四,信上还说了您不少坏话。”

伯伯说:“佟大雷这个人品质不好。”

茹风说:“思想品质也很恶劣。”

“我本来准备提他当副部长,现在是绝对不能提了。怎么能说胡秉宸到上海是去和吴为同居?是我让胡秉宸到上海去治疗的,走之前我还和他谈过话,他说和吴为在干校就谈得来,主要是对‘四人帮’不满。”

茹风趁势又说:“您能不能把吴为给您的申诉转回她所在的那个部?”

她想,伯伯不会一句话不说就把吴为的申诉转下去的。

茹风又通过关系介绍吴为到纪律检查部门,反映调动工作原单位不给转组织手续的问题。

等着吴为把眼泪抹于,史峤说:“一个党员,哪个人说开除就能随便开除?今后你的斗争还很艰难,老哭怎么行?”随后莞尔一笑,“这不也是你的小说素材?”说不上吴为哪里让他有点似曾相识的感觉。他忽然说道:“你应该结婚,这样也许好一些。”

说罢,不知怎么想起叶莲子。一别经年,天涯何处寻?

再听茹风介绍,原来事情牵涉到胡秉宸。吴为怎么和这个人纠缠在一起?这种人是为爱情抛头颅洒热血的人吗?吴为的麻烦可大发了。自己还不是同样? 当年要不是任务紧急、身不由己,能把即将成为新娘的叶莲子丢下,不辞而别吗?现在虽不是非常时期,情况却不一定比那时简单——知道你的敌人是谁,又知道在 哪里?

可不是,一遇解决不了的难题,女人合着就该成为解决难题的最后一张牌。

再后来,不论吴为什么时候来到史峤这里,他都会放下手里工作,静静听她那个“祥林嫂”的故事,垂着头,眼睛盯着自己的鞋尖,看上去不仅是冷摸;简直是冷淡、厌烦。

其实是想起了久远以前,想起了他以及胡秉宸风华正茂的时光……

胡秉宸能像他这样为了叶莲子一生不肯迎娶吗?但胡秉宸是个难得的优秀干部也毋庸置疑,无论如何还有过去那一层关系,怎能见死不救?牵涉到这个事件(已然变成了一个“事件”)的人太多了。

这些人之间的关系又非常错综复杂,虽然在对付吴为的大方向上一致,具体问题上又有矛盾。在什么时候、什么问题上达成同盟?在什么时候、什么问题上又不能达成协议?

一旦从吴为一团乱麻的叙述中理明白她正处于何等困难之境,一旦搞清那些人的目的背景,史峤总会尽自己所能,帮助她,也就是帮助胡秉宸,脱离险境。

史峤现在地位虽低,但资格颇老,总有各式各样的上下级关系,适当时机,给有关方面打了一个电话,说:“社会上流传的事不一定属实,情况我了解一些,何必掺和他们那个部里的人事纠纷?”

又对茹风说:“告诉那个吴为,别怕人骂,人家还不是骂了我一辈子!”

同样,也是一个电话,了断了吴为阶下囚的可能。

“听说你们要让吴为蹲监狱?”

“没这回事。”

官场上的事点到就行,有没有这回事,没必要求证。

“没有就好,否则会闹大笑话。”

史峤很快将这一消息转告茹风:“有关-人土已经松动,表示不再参与这件事。只是有些人对胡秉宸那么大年纪还闹离婚有些看法,有关部门还要了解佟 大雷如何在里面搞鬼。还有人说:‘哪里是离婚,政治背景相当复杂。白帆的律师调查很有倾向性且偏袒一方,调查吴为只找倾向那一方的人,可见不是判案而是要 整人。”’白帆开始品尝人世的冷酷无情。

不久之后,“延安一枝花”对支部书记说:“纪律检查部门又来了个文件,说我们不给吴为转组织关系是不对的。上次让我们审查她组织问题的也是纪律 检查部门,我们怎么办?肯定足吴为告了上去。你说她为人老实,我看她很不简单。”不老实的是“延安一枝花”。据支部书记所知,上次不让给吴吴为转组织手 续、根本没有文件,只不过有人打了个电话。电话里,谁都可以冒名说自己是某某,哪怕说自己是总理。反正不是可视电话,无法核对。那个话剧叫什么名字来着? 啁,《西望长安》,说的不就是一个冒充领导的骗子?

支部书记说:“那怎么着?让她老老实实挨整,束手待毙?……只有一个纪律检查部门嘛,当然按后一个指示办。”

然后支部书记把吴为找来,说;“总算告一段落,党委书记让你写个检查,可以说,你和胡副部长没有违犯党纪国法的关系,但感情上有瓜葛,要保证今 后不再参与胡的离婚案。”说完这些,又低下声音,“她到处胡说史峤同志和你睡了,所以偏袒你;又说纪律检查部门接待你的是个与我年纪相仿、四十多岁的男同 志,因为受了你的诱惑,所以也偏袒你;而纪律检查部门有两派,所以才会做出两种决定等等。”

吴为说:“我有这样大的魅力吗?将来再发生什么战争于脆别打了,就让我一个人去吧,把他们全收拾了。什么飞机大炮、原子弹、导弹,全抵不过我上 床一睡!”“她还问我,他们告你状的事是不是我告诉了你。我说没有。她说:‘吴为现在反过来把我们大家都告了,其实我们不过好心好意说了几句话。”’不知 真出差还是找了一个出差的借口,胥德章到了上海,对胡秉宸说:“朋友们给你写信绝交,都是白帆的意思。我从来没到任何地方告过吴为,或写过她的什么材 料……常梅过去对白帆的印象一直不好。”

胡秉宸问:“那么你是不是到吴为的单位去过?‘延安一枝花’说都是你的一手操作,可把吴为整得够戗。”

“没有,绝对没有,我和‘延安一枝花’根本没有过接触。我估计是‘那位’通过什么关系找了‘延安一枝花’。”

反正胡秉宸永远不可能看到胥德章为法院提供的证词——“胡秉宸在医院时对我说:‘我和吴为感情很深,我要和她结婚,我们观点一致,很谈得来,是 难得的知己。’他不只是对我一个人这样说,也对其他人这样说过,说他和吴为感情很深要和她结婚,人们都吓,了一跳。吴为这个人很坏,作风不正派,主动进攻 我们,却说我们欺负她一个单身女人。你们法院应该赶快表态,给胡秉宸碰个大钉子才对。保姆和胡秉宸的儿媳妇也反映,他们联系非常密切,吴为也把胡秉宸给她 的情书让我们看过……”

多年后,吴为无意中翻看这个时期的日记,重温了胡秉宸老战友们当年的业绩,还有她为胡秉宸受过的那些磨难——真不明白自己是怎么受过来的;

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直到现在还那样奴颜婢膝地讨好胡秉宸周围的人;

不明白和胡秉宸结婚后,那些人何以好意思那样行为处事……

结婚前夕,吴为与胥德章夫妇在某个饭局上偶遇,两口子不但与吴为碰杯,胥德章还对她说:“从今天开始,咱们做个朋友。其实什么事也没有,都是白 帆从中挑拨的。解放前白帆就另外有人,还生了一个私生子;胡秉宸也另外有人。不过一九四九年后两人达成协议,彼此既往不咎了。”

既往不咎是因为“咎”不起了,反胡风运动后胡秉宸就明白情况变了,前院已经“咎”得够受,自己后院再起火就没法儿活了。

吴为感喟地说:“过去的事,不提了吧。”

不这样说又怎么说?往后闹不好还真得和这些人做朋友呢,他们不是胡秉宸的老战友吗?

吴为拣出几段日记念给胡秉宸听。他沉默了一会儿,说:“过去你从来没有告诉过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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