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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3)


 吴为怎能对芙蓉说,自结婚后,胡秉宸从来没有拿出过一分钱。稿费标准又低,仅凭她那点稿费和工资,支撑这样生活水准的两个家,该有多么难。

以致等米下锅地预支稿费、催要稿费,成了人们的笑料或鄙夷的话题——“我就不信吴为缺这两个钱用!”胡秉宸不是小气,而是没把这个家当做家——既然不是自己的家,一分钱投入都是多余。

还常常对吴为说:“白帆一定觉得我是个厚道的人,房子她占了两年,工资我给她一半,家具财产全归她,最后又为她和杨白泉搞到房子,她会想我这个人不错。”

吴为回说:“听说空调用电量很大,电费很高。”“没有多少电费。”

“你父亲身体弱,对空调也不适应。”

芙蓉这才没得好说,但不等于心里满意。

“我哥哥要来看我父亲。”

“好哇,欢迎。”终于有机会补一补杨白泉“春节造访”的窟窿了。会有什么结果?不得而知,但杨白泉肯来做客,总比永不上门好。

当笑容还在吴为脸上灿烂着的时候,芙蓉说:“不过有一个条件,就是你不能在这个家里待着。”

灿烂的笑脸只好凝固起来,但还是说:“可以,只要你父亲高兴,我什么都可以为他做。不过时间是不是放在我去德国访问的时候,因为那样不会引起你 父亲的怀疑。如果我在国内,又不在家里迎候你哥哥,你父亲是不是会不满?如果他知道真相,会不会对你哥哥提出的这个条件有意见?如果我不在国内,那么不在 现场就是顺理咸章的事……过不了几天我就走了。”

芙蓉“你又何必自作多情”地一笑。这笑容绝对不是白帆的DNA,而是胡秉宸的。

吴为只能回到叶莲子那里哭诉委屈。叶莲子说:“这就是我当初为什么坚持不搬到一起住的原因,这样我们还能有个退路。如果我也跟你一起搬过去,他儿子来了,又提出这样的要求,我们到哪儿去呢?只能坐到公园里去。夏天还好说,冬天怎么办?只好坐在大街上喝西北风吧!”

后来吴为不知无意还是有意对胡秉宸说起这个插曲,他却“顾左右而言他”,“这个情况我不知道。”

芙蓉有天居然和吴为开诚布公地谈谈:“你一天到晚出国、应酬、写小说,还要到你妈那里去上班儿,这个家管不管了?”

有谁嫁人之后还把母亲放在与丈夫的小家之上?吴为是不是带着她妈一起嫁过来了?

想来芙蓉从来也没设想过,无所事事的胡秉宸,整天看报、找茬儿、打发日子,为什么就不能将闲置的时间,用来照顾一下吴为?

胡秉宸也忘了自己追求吴为时,给她写过的那个千万宠爱在二身的小曲《疼》了。禅月去国,叶莲子又上了年纪,吴为能把她丢在一边,只照顾胡秉宸不照顾她吗?

谁让叶莲子只生了吴为一个?当时又没有“只生一个好”的政策,早知会有这个矛盾,不如再生一个。谁让叶莲子含辛茹苦把吴为拉扯大?没有叶莲子吴为不会有今天,更不会成为作家,成了作家就得写小说。而胡秉宸不正因为吴为成了作家,才一改初衷,从鄙夷、把玩,到爱上吗?

为此吴为请过两个保姆。可是胡秉宸不干,因为那样一来,明显地又为他开销一笔,现在还可以说保姆的开销是为了叶莲子,与他无关。

也不明说不干,而是想方设法将保姆挤走。这与日后不断制造冲突,步步紧逼吴为,让她二旦无法忍受就会先张嘴提出离婚,出的是同一手牌。

保姆也不是白痴,胡秉宸不爱吃咸,她偏使劲放盐;胡秉宸不吃酱油,她偏放酱油。

胡秉宸将她撵走,她到派出所说是迷路找不到家,还反映吴为不在家的时候,胡秉宸与其他女人不正经……派出所打电话给胡秉宸,让他到派出所接回迷途的羔羊。胡秉宸大发雷霆,“叫你们所长来听电话!”所长接完电话,只好派警察将保姆送回。

一般来说,胡秉宸不喜欢让人知道“我是准”,可也不喜欢人家一点也不知道“我是谁”。好比在老宅子的时候,不愿意人叫他少爷,可也不愿意人不知道他是少爷,有时还像某部电视剧里的康熙皇帝,偶尔来一下微服私访。

有次出差,飞机故障,不得不在某地停留一夜,机场要求滞留旅客登记,上有级别一栏。胡秉宸质问工作人员:“为什么在机场过夜还填写级别?”又穿 了一件千人一面的中山装,对这个问题工作人员未予理睬。恃才傲物的胡秉宸一怒之下填写了个二十八级,工作人员更不答理他了,将别的乘客做了安排,向他翻翻 眼珠,拜拜了。他只好把随身携带的机密文件包塞进裤腰,将带子往脖子上一套,上街看了一场电影,下了一个小馆,然后在候机室的长椅上睡了一夜。保姆将胡秉 宸整治她的事告诉了保姆学校的老校长,想来比事实夸张许多,闹得那位也是不可等闲视之的老太太,要来抽胡秉宸的耳光。……真是鸡飞狗跳!

这哪儿还是家?简直是个被黄鼠狼偷袭的鸡窝。

说到出国,像吴为这样的俗人,怎能拒绝对方出资的免费旅行?所以对这个指责,吴为认为自己应该承担。她的缺席就不像照顾叶莲子和写作那样正当。 可是,“每天到你妈那里去上班”实在难听,如果仅仅指责她也罢了,怎么能够这样说到叶莲子!只好忘恩负义了,“你并不每天和我们生活在一起,怎么知道我老 是回家照顾我母亲,不照顾你父亲?”芙蓉想了想说:“我自己想出来的。”“怎么会凭空想出这些?”胡秉宸在一旁插话道:“是我告诉她的。”“如果是你,事 情就更复杂了。别人这样说还情有可原,你怎么能这样不讲事实?我是不是尽最大努力照顾了你,你没看到我累成什么样子吗?”还不如那些常见的朋友,见她总是 蓬头垢面的样子,很是心疼,“你的任务是做个好作家,而不是做个贤妻良母。贤妻良母有的是,很多人都能做,好作家却难找。再说你如此竭尽全力,未必能落一 个好,何苦呢?”

见胡秉宸不好回答,芙蓉说:“算我造谣吧。”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恐怕还是有人说了什么吧?”

胡秉宸抄起钵里的梨,一个个摔向墙角,梨汁溅了一墙一地。

他为什么不往地板上扔而是往墙角上扔?吴为的思维游离出线,思考起胡秉宸为什么把梨砸向墙角而不是砸向地板。

“芙蓉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你就和她吵架!”

一声厉吼,把吴为拉回现场。

“这哪里是吵架!你明明知道不是这么回事又不出面澄清,我只好为自己说几句,你就闹成这个样子。你为什么恼羞成怒?难道我为自己解释几句都不行吗?”

这一夜禅月梦中还乡,姥姥在她耳旁絮絮地说着自己,也说着妈妈的一生。朦胧中,有一带翼的巨大黑影,上下盘旋在她的头顶,姥姥的话语渐渐变为含 混的呓语,又像轮回不尽的诵经……禅月感到那翼的拂动,而后又慢慢覆盖在她的身上,柔软而温暖地窒息着她。她听见那翼的轻笑,便伸出右手到那两翼交叉的地 方,那儿有一根极硬极硬的翎。

妈妈说过:“你的手那么小,可是真有劲儿,这叫‘通关手’。”

禅月就用她的“通关手”握住那翎,猛然一拔,翎子就被拔了下来。那翼也就猛然收缩而去,不再覆盖她,也不能再用它的柔软和温暖窒息她。

禅月的呼吸畅快起来。虽然那翼还在头顶盘旋,但已越缩越小,禅月觉得那正是它该恢复的模样。

回手将翎折成几段,那翎发出了痛苦的尖叫……在这叫声里,她听到一个亿万年前的回声,穿过苍茫岁月、潮涨潮落的起伏,以及荒漠上的风、碎裂的太阳……

她想起幼时那次生病高烧,明明觉得自己往深渊坠落,深渊下有巨大旋风吸吮着她,她的两条腿已经滑下,并在旋风中悠悠悬荡着,可她的两只手死死抠 着渊上的峭壁,手指被锋利的岩石割破,痛得几乎支撑不住,身体也越来越重、越来越大,两条胳膊却越来越细、越抻越长,马上就要从中断掉,吓得她大叫“姥 姥!——姥姥!——”可她最后还是爬了上来,觉得自己睡了一个长长的觉,在这一觉之后,烧退了。

小时的事不一定都记得很牢,可这来自深渊下的风、风的旋力、她不肯坠落的意志……都成为她的老本,正是从那以后,她有了特别的力量,知道自己从此以后可以做很多的事情。多少次禅月想把吴为和叶莲子接去,可吴为说:“我还有个丈夫呢。”

“给他请个保姆,我出钱。”“他需要的不只是保姆。”

“从他对你的态度,我看不出什么本质性的区别。你就是不为自己想,也该为姥姥想想。”

吴为默然。

当妈妈什么都说不出的时候,她头上的白发就替她说出无尽的苦楚和辛酸。在这样一个环境里,妈妈能不缩水吗?

噢,可怜的妈,您只好受着去了。只要您这种“俯首甘为男人牛”的原则不改,您的苦役就没个完。

是啊,保姆能和胡秉宸上床吗?所以此保姆非彼保姆。

中国男人很少直视女人,大部分是斜视、瞟视、窃视,尤其对他们想人非非的女人,更不直视,怪不得中国人发明了那么多关于“看”的词汇。禅月能指 望也用这种眼神看女人的胡秉宸关爱母亲吗?看看她穿的那件黑T恤、那条黑布裙,上面的每一根线条、每一条皱褶,都宣告着廉价和粗制滥造,而她那股穷酸气又 特别硬,特别横冲直撞。

都是她自己把男人惯成了这个样子,瞧她为胡秉宸下过多少次地狱!

当年杨白泉还不是看她们满门弱女子,没有撑门立户的男人,才敢平膛她们的家?妈妈早该把胡秉宸写给她的那些情书,复印一套寄给胡家,也许一封就够了。

如果胡秉宸不为她说什么,她自己就不能对芙蓉说一句:“你跟我说得着吗?”

几十年来,为什么独自承担着所有的侮辱和欺凌?为什么不能对世人说“找那个男人说三道四去”?

妈妈以为她是谁?包打天下,无所不能的上帝?

傻不傻!永远一个没头没脑的傻小子。

芙蓉不辞劳苦,走家串户,及时将吴为的败行劣迹通报昔日“白胡婚姻保卫团”。已然解散的“白胡婚姻保卫团”重又聚集起来。

于是这个被黄鼠狼偷袭的鸡窝,为岗位上下来的老战友,提供了发挥余热的可能。

吴为再次陷入孤军奋战的境地。在胡秉宸保卫战中,虽然也是一枚孤军奋战的过河卒子,后面毕竟还有胡秉宸的爱在支撑,现在却是背水一战,而且这些对象与佟大雷又不同。

国民党厉害不厉害?还是干不过共产党。何况还是地下党,即便吴为有十个脑袋也不行。

连胡秉宸说起来也是谈虎色变,“胥德章这些人排斥一切不是这个圈子里的人,孤立搞臭叛逆者,比如我,所以特立独行的人很少。”

他最后的投降可以理解。

吴为哪里是嫁给了胡秉宸?她是嫁给了胡秉宸那个城堡啊。

她日夜不安,诚惶诚恐,精神紧张,全部节奏混乱。

还要打肿脸充胖子,向人展示她终于得到了这份三生之缘,她很幸福,是被丈夫终日呵护备至的优雅女人,而不是蓬头垢面、全方位的奴才。吴为在床上的表现不够完美、不能全然投入,与这种心境不无关系。

那一次胡秉宸与杜亚莉讨论性冷淡以及类似课题,让免不了骨于里还是一个旧式女人的吴为觉得,他们二人在拐弯抹角地嘲讽她的床上表现。

当吴为在一本杂志上看到一则探讨性冷淡的文章时,觉得找到了为自己开脱的理论,试着与胡秉宸谈谈“非常”之一:“你听,‘……性冷淡的主要原因之一是生活节奏太快,体力精神极度疲劳的结果……’而不仅仅是你和杜亚莉说的那样。”

以为有了这样的科学根据,会得到胡秉宸的同情。可是胡秉宸一句话,就把不论是她,还是杂志上的科学理论,都挥斥得退遁无门:“什么生活节奏太快?什么体力精神极度疲劳?……都是你自找的麻烦!”

与胡秉宸恋爱结婚,可不就是她自找的最大麻烦!

再看到有关女人如何启发男人性兴奋的文章时,就解嘲地一笑,将那报刊扔下,想,太累了,无论如何她不能这样劳累自己。

尽管叶莲子得了不治之症,但也不一定那样早就弃世。

她是实在不忍心看着自己的女儿,被一点一滴地敲骨吸髓。

胡秉宸的战友、白帆、儿女,能这样肆无忌惮地对待吴为,根本问题在胡秉宸。如果胡秉宸能够站出来为吴为说几句,他们怎敢这样对待她?包括他那个杜亚莉。

胡秉宸是太原始了,“我”,“我”,“我”,连旧社会的阔少爷都不会如此。再看看那些猫儿,母猫生小猫时,公猫还急得围着母猫团团转,舔了这个舔那个,到底是个“大老爷们儿”啊!

客观上他们全体把吴为耍了。

看看吴为累成什么样子——披头散发,面色晦暗,满腿是血,还笑嘻嘻地对叶莲子说:“那个警察真好;我以为他非骂我一顿不可。”

为的是到国际邮局为芙蓉邮寄一份国外某基金会的申请表,险些出了车祸。

芙蓉又和情人闹翻了,每与情人闹翻,就让吴为再给她一个出国的机会,以为这样一激,情人就会有所悔悟。也不亲自填写表格,一律由禅月或胡秉宸代劳。需要芙蓉补充什么资料,她也不肯用心。不能说芙蓉使唤人太狠,只能说她的出国之说,不过是对情人的冷战。

情况一旦有了转机,也许情人一句甜言蜜语,芙蓉就会反悔,就像胡秉宸一句甜言蜜语就让吴为无数决心化为乌有一样。出身政治家庭的芙蓉,面对男人的无情,与一般女人一样,完全没有了自己。

到了现在,吴为已经知道永远不会得到芙蓉的善待,但她一直不清楚当年欠芙蓉的“债务”已偿还了多少。只要芙蓉开出账单,总能得到意想的偿还,还巴不得芙蓉给她这个偿还的机会。

吴为为芙蓉花费的精力,比对禅月多多了。禅月出国留学全凭自己努力,根本没让她走过一个关系。

这一次吴为比较为难,“过去为你联系过那么多次;最后你又不去了,朋友白帮了忙,关系也都用尽,现在再求人家,真是张不开嘴。”

这一次芙蓉千保证、万保证:“你再想想办法,这次我一定认真对待。”非常真诚。

自己也是过来人,完全能够体会芙蓉被情人耍弄的痛苦,见她那样急迫,想要逃离这个长达十多年的情劫,吴为答应再想办法。

美国、加拿大是不行了,只好转求欧洲的朋友。

所幸某基金会有了回音,吴为亲自到国际邮局为芙蓉邮寄申请表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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