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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3)


你十分明显地憔悴了,比离婚前判若两人,使我吃惊。希望你好好安静地养些日子,恢复往日神采。头发自得多了,找好的美容师整理一下吧,人还是要精神起来。吃点补药,如参。

我们这番别离,请你看到另一面,过不了几年,我可能行动都不便了,那时你会懂得,及时分开,会使你减去许多麻烦事,包括处理后事的那些厌烦事, 所以还是这样为好,希望你迅速把身体恢复起来。永远爱你的……夜里做了一个梦,梦中我们还没有分开,晚上睡在一个没有墙的棚子下的大床上。周围漆黑,什么 都看不见,但仿佛意识到是在颐和园。夏日的风,凉而舒适。你静静靠在我的怀中,在说些什么。有个人走了过来,对我们说:“你们的房子在xx街xx号,找 xxx,他会给你们钥匙。”我意识到我们分居两处的问题可以解决了,对他说:“今天太晚了,天亮再办吧。”那人就走了。之后又过来一个人,手拿一束花,在 我头上举着,我伸手接下来,他又走开了。这时我发现我们处在“IN”的状态中,而且十分欢畅。你说:“以后我们每年夏天都要来这里住一阵儿。”我说:“只 是不太安全了,会有人来骚扰我们。”这时梦就醒了,但人仍然处在“IN”的欢畅中,时间是凌晨三时二十分。

梦,常常暗示一个人(现在、过去,甚至幼年)渴望而不能得到的东西,你记得我过去给你写的那个小曲《疼》吗?

都是我们生活中美好的回忆,你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动作,都如在眼前。

永远爱你的秉宸好像他们从没有过那些庸俗不堪的争吵,好像他们重又回到二十多年前的恋爱时光。

不过,只是“好像”而已……

吴为明知这样对不起白帆,也曾拒绝胡秉宸的电话,一听是他的电话,什么不说就放下。

也曾拒绝过他的情书,对他说:“别再写信了,和白帆好好过下去吧,我们的感情之所以破裂,还不是因为你有太多的女人?现在她能给你这样一个回头的机会,你该珍惜,别再重蹈我们不幸的覆辙。”

可是胡秉宸的电话或信件就像大麻,明知不可为又不能拒绝,吴为甚至暗中企盼着这份像是“吸毒”的快感。靠着这个“吸毒”,苟延残喘地过着被胡秉宸说不上是丢弃,而又不能不说是丢弃的日子。

他们或是什么也不说地偎依在沙发上,像冬日里的两只老鸟,偎依在残阳下的寒枝上。

说什么呢?几十年里,好话、不好的话,早已说尽,也没有时间让他们多说,什么话题是三言两语能够说清的?胡秉宸更是闭着眼睛,享受着仅仅坐一坐的乐趣。他没想到,如今是一坐也难求了。他们的会面,也常常是败兴的。可也不能怪胡秉宸。这里真不再是他的家——

所以电话铃声才会那样突兀,响得那样惊心动魄;

或是有人敲门;

最要命的是,还得时不时看一看时钟,必须抢在白帆回家之前,回到他和白帆那个家……

每每十一点钟敲响的时候,胡秉宸都不得不从沉迷中醒来,也每每重复着多次说过的话:

“与你相识近三十年,每次看见你还是神魂颠倒,实在没法儿忘记……你的素养,你的风度,你的气质……这是多年文化、文明陶冶的结果,没有一个女人能够与你匹敌。”

吴为相信胡秉宸此时此刻的真意。

可也注意到神魂颠倒的胡秉宸不时溜向时钟的贼眼。

于是吴为感到他越来越委琐。

她不明白,他怕什么?他们之间又没有发生任何越轨的事情。

到老,吴为还是不懂做戏也能使人欢愉的道理。

“那你为什么么和我离婚?”胡秉宸谈情说爱的时刻,是最不设防的时刻,她本以为借此可以探知这场情殇的秘密。可是十一点的钟声已经敲响,胡秉宸已经清醒。清醒的胡秉宸,是任何人也无从了解、把握的胡秉宸。

“生活的具体、琐碎,会毁坏我们的情致,还是这样更好。”

胡秉宸的搪塞倒也说得过去。他们现在可不就是相敬如宾?再不会因为一只茶杯放得不是地方而翻脸无情了,反倒成了自古以来,男女关系最佳模式的一个诠释。

“这不就是我说过的话吗?我们不要结婚,做个情人可能更好,可是你不听。现在这样有什么;好?你不又得偷偷摸摸过日子!”

胡秉宸低头不语。吴为一笑,她不再沉湎于讨论。可从前她并不明白,一个喜欢讨论的妻子,是不讨丈夫欢喜的妻子。一切都已完结,她还多说什么?

偶尔,胡秉宸还会峥嵘一露:“要是你能把我们现在的恋情写成小说,那就太动人了。”

吴为说:“恋情?可是你还爱我吗?”

胡秉宸不敢回答。

“如果白帆看到这本小说怎么办?不是义得军阀重开战?”

胡秉宸说:“我就说,那都是作家胡编的。”

只有对吴为,胡秉宸才敢这样厚颜无耻。

“你就不敢说,你对我还有那么点儿感情上的依恋?”什么依恋不依恋!

胡秉宸只是不甘于沉寂,不甘于连一点浪花也没有的默默无闻,想让傻x吴为为他再掀最后一次浪潮,做一个亮丽的结尾——一次最后的服务,包括性、声誉,全方位的免费服务。

真还买了一套勃动器放到吴为那里,以重修床笫之欢。

和白帆复婚后,胡秉宸把从前与吴为做爱用的勃动器扔了,重又买了一套新的,他总不能用同一个勃动器在前后两个女人中间穿梭。何况那套老式的质量 太差,捏起来叽叽直响。有个晚上,他从楼上的叽叽之声就得知了楼上的情况,换而言之,楼下的人自然也能从他这里的叽叽之声得知他的情况,便扬手把那东西从 窗里扔了出去。新品牌比老式的质量好多了,与白帆的运作虽然不很成功,但不是勃动器的质量问题。

胡秉宸又是抱怨又是试探地对吴为说:“唉,白帆太不尽力了。”

吴为长叹一声,哪个女人能像自己那样,对只能靠勃动器的帮助才能成为男人的胡秉宸牺牲自己?

多少年来,不正是她为胡秉宸制造了这个神话?”

直到现在,胡秉宸还以为他的生猛不减当年。自他们结婚以来,这个年龄大得足以做她父亲,从无能力发动一次有力冲击,也从无能力让她在瞬间羽化登仙的男人,仍像从前那样热衷此道,仍然像从前那样没有多大效果地忙碌着。

彼时彼刻的胡秉宸,多像一个欲望单纯的婴儿;而他效果不甚明显的忙扎,更让吴为想起日落时分。

在这之前,那一抹尚能辉照的暖光,于刹那间跌人地平线的沉落,实在尢惨淡了。

她对胡秉宸的爱,何须他人评说?更何须白帆评说?试问,天底下有哪个女人,能为一个男人,一个这方面已然没有多少能力的男人,做这样的事?又有哪一个女人,在如此阉割女人本性的演出中,肯当这样的配角?不是一朝一夕,而是心甘情愿,一做十年?

除了美国电影《当亨利遇到萨丽的时候》(WHENHARRYMETSALLY)中的女主角萨丽,在做爱时假装高潮来到,大呼小叫,——但那是电影。

离婚后,她已经没有了这样的义务,这样的服务只能由白帆来接手。白帆工作得或好或坏,胡秉宸只能照单全收。现在她只能在胡秉宸的拥抱中,扮演一 个过场的角色,还要努力将这个过场角色演绎得销魂蚀骨。这将会使热衷此道的他,满怀雄性虚荣的他,不可能从任何女人那里得到如此忘我服务的他……得到一个 男人最后的满足。哪怕是一会儿也好,哪怕是虚假的也好。除此,已经一无所有、所好的胡秉宸,还有什么可指望的?就像那穷途末路之人,只剩下的那一口小酒。

吴为心中涌起满腔怜爱而不是情爱,怀着如母亲而不是情人般的心绪,抚摩着他的脸颊,叹:道:“可怜的!”

胡秉宸那颗空寂而又不甘空寂的老心,是太需要一些欢爱了。

胡子果然是今天刮过的。她不得不承认,胡秉宸的确是个会制作情调的男人,哪个女人能抵挡来自这样一个男人的挑逗?

“唉,我只好自己解决。”胡秉宸好不凄凉地说。

“这对身体不好,还是和白帆再好好试一试。”

吴为居然能够这样闲淡地和他讨论如何与白帆做爱的问题!

她的心,再也不为胡秉宸和其他女人的关系而牵动分毫了。

一直定位于无论自己怎样,女人也会匍匐在地的胡秉宸看出,往日肯为他牺牲一切的吴为,尽管可以与他再度“恋爱”,却不会再为他牺牲一丝一毫。换 而言之,曾经为吴为大干一场的他,也再不会为吴为付出一丝一毫。他们的二度“恋情”,再也不会重现前次爱情的华彩和辉煌,反倒不得不带有苟且的性质。

胡秉宸只好无奈地转向白帆,为白帆买了一些供女人使用,据说是更为有效的润滑剂,还是很不酣畅,但聊胜于无。事后胡秉宸打电话给吴为,研讨如何将与白帆做爱的效果推进一步:“于是干了,感觉上还是差一些。”

“你不能要求太高。”吴为只得这样劝慰,希望他能自觉,明白症结所在,——到了现在,她也不愿戳穿那个神话。

即便不算酣畅,也给胡秉宸和白帆的关系添加了一些温润。胡秉宸甚至陪着白帆,一同到商店去买热水瓶、洗衣机这样的杂物,对他而言,都是从前不可能有的行为。

对于已有定见的选择,白帆也会不断地征询胡秉宸的意见:“怎么样,你说好不好?你说好不好嘛!”言语动作之间,竟也有了些许的娇嗔。

当胡秉宸这样周旋于两个女人之间的时候,不知道他这匹烈马,是一烈也不烈了。

又总以为白帆还是他在地下党时期领导的下级,却不明白“严师出高徒”、“道高一尺,魔高一丈”的训诫。今非昔比了,他若有一计,如今的白帆自有破那一计的高招。

这些小计谋能不被白帆发觉?她加紧了防范,哪怕胡秉宸到机关看保密丈件,她也坐在胡秉宸的专车里候着,不管时间长短;有时放弃钢琴课,“陪”胡秉宸到医院看病,连胡秉宸上厕所的机会也不放过。

失去自由的胡秉宸,只好偷空在家里给吴为打电话,可是白帆随时出没身旁。只要看到白帆进来,或感到白帆在另一个电话机上窃听,便立刻在电话里没头没脑地指责起吴为,种种莫须有的不是和故事,让吴为不知所云。

在那些指责和故事里,吴为简直是十恶不赦的恶妇。

比如有次吴为问他:“到了现在,你应该对我说句实话,你和我离婚、和白帆复婚:到底是你的主意还是她的主意?这对我非常重要。”

这时白帆突然走进房间,好端端的胡秉宸说变就变了声调,看着白帆说:“是我的主意,我担心死了没人给我收尸。”

一个还爱恋着她的男人,能对着她的后背开枪吗?

上帝真是无所不在。多年后,胡秉宸在与白帆的一次恶吵中,死于心脏破裂。

上帝也应了他那句没有良心的诅咒。

按照有关规定,胡秉宸这种级别的干部,家属在火葬场等三个小时,就可以取到骨灰。可是白帆一家人将他送至火葬场后便扬长而去,不要说没有一个回头,连眼泪都没有掉下一滴。

过了几天,老干部局的工作人员提醒白帆:“是不是该到火葬场去取胡副部长的骨灰了?”

白帆一身轻松地说:“那都是唯心主义。我们是唯物主义者,保留骨灰有什么意义?”

就连胡秉宸最上心、最钟情,甚至为她将吴为牺牲的芙蓉,也没对此有个说法,只洒了几滴眼泪,连父亲一点纪念物也没有留下,更不要说领取他的骨灰。

也就是说,胡秉宸的骨灰与那些无人认领的骨灰一样,垃圾一样被人撮走了。这与暴尸街头有什么两样?可不应了他那句“我担心死了没人给我收尸”的话?

不能责怪白帆无情,她为这个三心二意、无数次背叛她的男人,搭上了一辈子。最后、最后,旗秉宸也没有改弦更张,与她复婚后,还时不时到吴为那里幽会。

胡秉宸的归屑问题,终于盖棺论定。白帆取得了最后的胜利,胡秉宸至死也归在白帆名下,做鬼也是白帆的鬼。

不过谁能说白帆的胜利不悲壮?

可惜吴为已经不在了?要是她还活着,说不定会给胡秉宸买一块墓地,以安放他的骨灰;或将他的骨灰撒入他最中意的新安江;或是送回老宅子,埋在一棵沁着泥绿色幽香的腊梅树下,而绝不能让他暴尸街头……

可是吴为自己的骨灰都无人处置、考虑、收留,同样被当做垃圾一样处理了。

其实胡秉宸对于自己的骨灰看得太重了,最多下二代还有人为你掸掸骨灰盒上的尘埃,到了再下一代,谁还记得骨灰盒里装的是谁?

这也许就是吴为将她所有的照片,在她还能行动自如的时候早就付之一炬的原因?这也许就是吴为死后,人们翻遍她所有的遗物,不论婚生子和私生子都各有一个的吴为,却找不到一个联系人的缘故?

胡秉宸太自信了,以为什么都不必付出代价,以为可以无债一身轻地离去,以为他有过的女人都会念着、守着他。

胡秉宸终于为自己的轻薄付出了代价。白帆不但为胡秉宸对她一生的负情报仇雪恨,也为吴为报仇雪恨了。不知吴为的在天之灵会不会感谢白帆?

于是吴为知道,凡好端端的胡秉宸突然在电话中没头没脑地指责起她,强加给她种种莫须有的不是的时刻,就是白帆突然出现在他身边的时刻。

不知他们最后闹到什么地步,逼得胡秉宸又要与白帆离婚。

老地下党胡秉宸终于甩掉白帆那个尾巴,偷得一个时机,与吴为再议前程。

可吴为对他说:“你都多大年纪了,还像小孩儿那样任性,即便你还有那个兴致,我也不陪你玩儿了。”

不软不硬,却没有一点余地。

胡秉宸也从未像现在这样灰灰溜溜,更奇怪的是,他怎么穿了一件嫩黄色的女式夹克?为什么不穿她给他买的那件意大利风衣?

又戴了一副女式花框眼镜。她给他买的眼镜呢?天哪,胡秉宸身上发生了什么?他的没落何以如此迅猛?

现在不要说与胡秉宸再议什么前程,就是与这样一件女式夹克喝杯咖啡,也是不能的了。

离去时,胡秉宸在门口站定,怎么也不明白,这个不再年轻貌美又病成这个样子的女人,竟还有那样大的魅力?

也许她的魅力不在青春貌美。她似乎也从来谈不上美貌,只是飞扬的神采使她有了与众不同的灵秀之气。

还在于她的一举一动,她房间的每处角落、每个物件给人的感觉,那种人们称之为潇洒的感觉,扔了一地的报纸,满处横七竖八的书籍,散乱在书架或是桌子上的杯盏……卧具零乱的睡床。

吴为是不主张叠被的,“晚上不是还得用?”她说,为此他们没少争吵。

现在他倒是睡回了白帆叠得整整齐齐的床上,可又感到了叠被的乏味。曾几何时,他还是吴为床上的一道风景,面对这张无比熟悉,而今已是咫尺天涯的床,真有说不出的滋味,“过去这也是我的床。”他不无留恋地说。

“唉,这条鸡肋既然已经丢弃,就不要再后悔惋惜。”吴为淡淡地劝慰着。

吴为的劝慰不无敷衍,更没有了离婚初始的悲愤,让胡秉宸很是惆怅。

他惆怅什么?难道吴为永远为这个离婚伤情才好?

“你还是那样,并不特意布置,也没有值钱的东西……可有一种晶位。现在我花很大力气才能保持一个简单。如果我不努力,连这个简单也很难保持,很快就会变成一个乱摊子。”

吴为躺在沙发上,看完报纸随意一丢的潇洒,谁能学来?连他看完报纸,学着把报纸随手一丢,都丢不出她那个韵味。那是“天生丽质”,不是后天可以学到的,永远也别指望白帆于丝毫了。

每每来到吴为这里,胡秉宸总是痛切感到,他离当代文明已经很远了。幸好回到他和白帆的家,还能从至尊至贵的感觉里找回一些平衡。

胡秉宸出群类拔萃,指挥、命令、领导了一生。一生太长了,至尊至贵的感觉已经长在他的身上,比之文明的生活,于他更是难分难舍。

但是,还有谁能像这个看上去浑浑噩噩、总不清醒的女人那样,理解他的一招一式、一思一念呢?连几十年生死与共的老战友也不能,更不要说白帆。到 了现在,“上层人”胡秉宸,不但忘记了他曾对叶莲子的恶声“你们这些小市民”、“去你妈的”等等,甚至觉得,吴为和他就是在胡家老宅子里一起长大的。

突然想起青少年时代读过的清代王韬为沈复《浮生六记》所作跋中的一些句子:“……从来理有不能知,事有不必然。情有不容己。夫妇准以一生,而或 至或不至者,何哉?盖得美妇非数生修不能,而妇之有才有色者辄为造物所忌,非寡即夭。然才人与才妇旷古不一合,苟合矣即寡天焉何憾,正惟其寡夭焉而情益 深;不然,即百年相守,亦奚裨乎?呜呼……彼庸庸者即使百年相守,而不必百年已泯然尽矣。造物所以忌之,正造物所以成之哉?”

青少年时代,他读过的香词艳曲不算少,那是个不事查禁的时代。可《浮生六记》中沈三白和陈芸的闺阁之乐,最让他倾慕,老是想着,不要说六记,哪怕有这一记也好。

禁不住拥着吴为,吻了一下。与往常不同的是;吴为对胡秉宸这一吻起了疑心。

就在这个门槛上,吴为再次研究胡秉宸。时间很仓促,地点也不对,有点像濒临死亡的人在极其短促有限的时间里,飞速回首一生。

自他们离婚以后,她头一次想到胡秉宸已经不是她的丈夫。

一直没有认真思考过离婚之后胡秉宸对她的所作所为,现在,在这个门槛上,却固执地要想个究竟。

这个在藏满线装书院子里出生的男人,与她离婚后的所作所为,包括这一吻;如果不是狎妓心态,又该如何解释?

出生地是-个人的重要之地。

在那种院子里出生的男人,除了他们的母亲女儿,心目中的理想女人,顶好又堪实用又堪把玩,类似陈圆圆、董小宛、苏小小那样的女人,连卓文君都不是,更不要说李清照。

但,即便是狎妓心态,也是对白帆的背叛。白帆为胡秉宸浪子回头所做的一切牺牲,白帆与胡秉宸复婚后种种想要超越吴为的苦心孤诣,都让他白白废了。

这与吴为还是胡秉宸妻子的时候,不论她的多少努力,还不是让白帆一锅鸡汤、一个电话……或其他女人的一个媚笑、一个媚眼,白白废了一样?

分毫不差。

她对胡秉宸的怜爱又是怎样自作多情、无可救药。

她真是一个把自己赔光了才肯回头的女人。

可胡秉宸眼睛里那点潮湿的流火,确有“执手相看泪眼”的意味,吴为那已然干枯的心,又不免为之一动。那点潮湿的流火,的确不完全是即兴之作。在 他们长达几十年的爱情公式里,她从来爱得比他多,但现时站在这个门槛上对胡秉宸微笑的她,却杂糅了酬酢的成分。这酬酢的成分,与胡秉宸此时此刻眼睛里那点 潮湿的流火相比,就有了负情的意思。

……不过是转念之间的事。最后,吴为还是把胡秉宸眼睛里那点潮湿的流火,恶毒地锁定于狎妓心态。可是太晚了,她到底又让胡秉宸狎弄了一番,这是堪可告慰白帆的。

反过来说,白帆也做了胡秉宸几十年的性工具,直到现在胡秉宸还这样说,这也是堪可告慰吴为的。吴为心说:白帆,你同样没有得到胡秉宸的心,胡秉宸是不属于任何一个女人的个人网页,胡秉宸只能是一个internet。

当年胡秉宸对吴为的整治由芙蓉不断传达给白帆时,白帆也是这样说道:“活该,吴为,你并没有真正得到胡秉宸,胡秉宸终于为我报了仇!”

当胡秉宸走向电梯时,吴为叫住了他,递给他一个提包,看上去很像一个包装讲究的点心盒。

“这是什么?”胡秉宸问。“回去再看吧。”

那是胡秉宸妄图与她重修床笫之欢的勃动器。临近疯狂的吴为歹毒地想,当胡秉宸提溜着这个“点心盒子”走进家门时,如果被白帆一把拦截,该有多好。

她还是蠢,从她那里来的东西,胡秉宸能让白帆拦截吗?

6

不知道是不是巧合,恰恰在叶莲子忌日那天,胡秉宸又来了。他说了些什么?大部分是他和吴为之间那些没有意思而又折磨人的旧事。

渐渐地,顾秋水的影子浮现在吴为的眼前,她不禁脱口叫了一声:“爸爸!”

胡秉宸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吴为说:“爸爸。”

说完这句话,吴为很平和、很从容地过渡到了什么都不会说、谁也不认识的状态。

童稚返回到她满是皱纹的脸上,她的脸变得简单明了,像在少年时代总在渴望而又难以得到的一个白面馒头。吴为没有能够还上初生伊始就许下的那个愿——为叶莲子写一本书。

禅月曾想帮助吴为将书稿完成。最终只好放弃,因为她早巳走出仅仅屑于叶莲子和吴为的生活。

胡秉宸到精神病院看过吴为一次。

见到胡秉宸,吴为不再害怕、不再烦恼,可还是叫他“爸爸”。这让他很不痛快,让他想起他们之间并非是年龄的悬殊,也就不再去看望她,——反正吴为谁也不认识了,看不看都一样。

他也不再研究共产主义或是党的领导,翻出从前为撰写那部大书积累的资料,还有吴为在电脑上为他拷贝的软盘。真是物是人非事事休。随手翻了翻曾经的文字,真像曾经的女人……

这是他写下的文字吗?这些文字到现在还有什么新意?就像当年吴为说的那样,“世界已然变得如此开放,势必变得更加开放,再把这些他人嚼过的东西放在嘴里嚼来嚼去,究竟还能嚼出多少滋味儿!”

他人嘴里嚼过的东西!

然后胡秉宸毫无留恋、毫无不舍地把这些东西烧的烧了,掰的掰了。

胡秉宸不但不再研究这些理论,还与胡秉安在香港的后代取得了联系。以他过去的地位、关系网和他多年对计划经济模式的了解做无形资产,与他最看不 起的胡秉安的后人的财力结合,经营起房地产,再次展现了他多方面的才能,成为胡家最有发展、最有眼光、最有成就的红色资本家。古老的胡家,到了二十一世 纪,到了胡秉宸这里,才算重振家威。其实,胡秉宸最早的愿望是继承家业,而不是到延安去参加革命,都是抗战时期,偷听校方要不要迁校内地那次会议惹的祸。

芙蓉那场跨世纪的爱情还是没有着落,情人还在等待着副部长位置,与老婆离婚的事也不再提起……看来他们的婚事在二十一世纪也没有解决的希望。胡 秉宸本想在胡秉安的后代中为芙蓉挑选一个金龟婿,可是芙蓉已在漫长的等待中老去,不要说那些老钱户,就是暴发户,也不会挑选这样一个新娘。

再说胡秉宸能拿出什么与他们门对门、户对户?他刚刚积累的资产还不够雄厚,他的权力网也如暮夏的蝉儿,不知还能呜叫几天。

那天去开董事会,车过天安门,忽然停住。他让司机赶快前行,董事会眼看就要开始。司机说,前面堵车。

不知胡秉宸打了一个盹还是眼花,人民英雄纪念碑上突然走下许多牺牲的战友。他们走近他的小车,好像与他从未有过生离死别,问他:“出了什么事?”

他回答说:“塞车。”

然后脸上有了刺痛,就像白帆当年打在脸上的一个耳光。胡秉宸从迷瞪中清醒,想起这是去开董事会,有关公司兼并和扩展决策的重要会议。

清醒后的胡秉宸忽然对自己说:历史的进程是不可改变的,谁试图改变它,它就会给你一个响亮的耳光。

转眼清理了刚才的梦也好、眼花也好的烦扰,继续前行。

不能对胡秉宸又当了一个出色的资本家说三道四。

尽管他此时也许很像胡家那个败类胡秉安,可是革命不分先后,资本也不必分先后,一样的道理。

胡秉宸一生拒绝平庸。

以成败论英雄的胡秉宸,自然对现而今以财富论英雄体会得格外到位。一生拒绝平庸的胡秉宸,不得不再用这个方式证明自己。

闲来无事,也会在阳台的摇椅上晒晒太阳、看看书,很少再去回想当年莫名其妙去了延安,又顺理成章成为一个非常赤诚的革命者的往事。

也不再探讨求证,是否正确、是否拯救世人于水火,并为此出生人死的理想。

当然,偶尔也会想起他和吴为以失败而告终的爱情实验,尚不混浊的眼睛也会随之一亮,如远处闪电的尾巴,随即灭人黑暗。难免还要和白帆以及儿女们 谈论一下国际国内大事,过问一下孙子们的功课,以表呀他尚未过时。再也没去过西餐厅。西餐厅和吴为都已成为过去的享受,他已品尝,也就够了。

自吴为发疯后,白帆不再计较他和吴为的事,把他那段行为看做一个梦魇。很多人睡觉时都发生过梦魇,再说,那可不就是他的一场梦魇?

有时他们也会发生争执,逢到那个时候,胡秉宸自己就先敛声屏气地巧笑起来,——以前白帆要是惹得他发了脾气,他何尝善罢甘休?可见他已知天命。

痴情的吴为如果还有意识,一定会惊叹胡秉宸那巧笑的魅力到了这个年纪还没有完全消失。也许会想起几十年前,初听胡秉宸巧笑时的心驰神荡。

尽管结婚时胡秉宸的肌肤已经松垂,随时准备用来接吻的两片薄唇已紧缩为两条深色的硬线,多余的赘肉左右横出,突兀在曾经窄小的两胯,他的小脸、 他那双青钢色的、冷峻而又多情的桃花眼,也演变为规整的三角,脸上的风采也被家乡那个地区特有的、剽悍的颧骨压倒,双颊上似乎只剩下两个高颧……可是痴情 的吴为,透过岁月之痕看到青春,看到他健美的肌肤,看到他总在准备亲吻的、轻颤着的两片薄唇,看到他青钢冷峻而又桃花一样多情的双眼,看到他窄小而性感的 胯……

还有胡秉宸与她第一次亲吻时,从禁锢中苦挣出来那不可抑制的放纵;还有那于孤注一掷、奋不顾身的放纵之时,对自身销铄的迷失和迷茫。

胡秉宸不但没有因心脏病很快离世,而且比很多人还长寿,——虽然和吴为生活时,胡秉宸老用他的心脏病吓唬、折磨吴为,说自己不定哪一刻就会死掉,吴为也就为此忍让着他,从他们结婚开始一直忍让到婚姻的结束,生怕万一惹恼了他,心脏病突发,死于不该死的时候。

很难说吴为的发疯,与这个常年的压抑无关。

顾秋水也还活着,和胡秉宸一样,在经历了差不多一个世纪的折腾后,如干旱的大地那般狰狞、粗粝,却还行动自如,不要人过多的照应。

就是老做梦,梦里分不清过去那个世纪,还是刚刚开始的世纪。猛然会对比他年轻却没他那样结实的妻子说:“我得劝劝张学良将军,谁也不能信。”

枫丹也到精神病院看过吴为一次,然后便不再去了。她有了很好的发展,既然能凭自己的能力从那个大杂院奋斗出来,当然就会有很好的前途。只是从来没有结婚,也没有孩子,总之没有常人所谓的幸福。冤有头债有主,这笔账还是得归结到吴为头上,而且是吴为对她的又一个伤害。

只要回国,茹风就会去看望吴为,看着而今无知无觉的吴为,她不知道自己是害了吴为,还是帮了吴为。

她应该后悔,还是不应该后悔?

禅月的家庭生活不仅是正常,而且少见地和谐。

过去禅月就老对吴为说,百分之百是个不祥的数字,人对任何事情都不能百分之百地投入,不能把一生孤注一掷地押在一件事情上。

按照禅月的这种说法,综观这部书里的一些人和事……也许有些道理。

禅月倒是生了不少孩子,可惜吴为发疯之前没能看到她的孩子。她从来没对禅月说过,她是多么希望看到她的孩子。

为什么?

早在零狐村、五丈塬的武侯祠外,吴为就知道有个偈语,等着禅月的第一个孩子去破。这个偈语只有吴为和叶莲子知道,所以不但吴为等着,冥冥中的叶莲子也在等着。自己等多久没多大关系,不能让叶莲子等得太久……

但是等到禅月有了第一个孩子时,吴为已经不能知道那孩子破没破那个偈语。

禅月定期到中国探望吴为,带很多吴为爱吃的食品、爱穿的衣服、爱用的用具……有时还带着孩子们。任凭禅月揪心疼痛,吴为依然什么反应都没有。不论对吴为说什么,吴为还是一句“妈妈”或是“爸爸”。

到现在禅月也不死心,看到报刊上有什么所谓新药、新的医疗办法;就不惜任何代价去找。没有她没尝试过的办法,可是谁也救不了吴为了。其实禅月也不必伤心,要是替吴为着想,这个结局难道不是她最好的结局?她什么都不能感知了,这是她的大幸。

写到这里,这部书可以结束了,书里的大部分人已经或渐渐走向死亡。

充满无耻谎言、幻想冒险、挥霍无度、实验挣扎、骚动浮躁、彷徨不安、无所适从、无可救药、忧郁没落、蛊惑人心、自相矛盾、希望失望、信口雌黄的 骗子、残酷血腥的杀戮、对自身生存环境毁灭性的破坏、支离破碎的学派(再没有任何——个世纪,像二十世纪充满那样多的理论、学派)……的二十世纪,终于过 去了。

留给下个世纪的这盘残棋,真是一盘臭棋。

再没有什么可说的了。但是故事并没有结束,——可那已经不是臭为的事了。

某年某月某日,吴为死了。此时此刻,许多,人和她一样离开世界;此时此刻,也有很多孩子诞生。

这日子于他们一生,都是一个难忘故事的开头或结尾。

不过吴为死得很轻松。

不知是不是受了叶莲子的启发,当护士发现吴为死亡时,也发现她拔掉了赖以支持生命的所有管子。

天高了,云淡了,夏天过去了。

树还绿着,吴为却要走了。

这就是死亡。

像潮水从海滩上退去,她的魂魄也正是这样从躯壳里退去。

像鱼儿游回大海,那生命的始地。像提琴上的最后一个和弦,弱了,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无论如何,吴为是幸运的,不谈此生幸与不幸,在选择死亡的方式上,她终于、至少保留了生命的尊严。

最后的吴为,并没有像濒临过死亡的人所描叙的那样——踏上死亡之旅,穿过时光隧道,回放一生。

她的魂魄只在一处毫无意义的地方飘过——当她还算年轻的那一年,为胡秉宸离婚案接受法院调解,事情结束之后,出得门来,发现下起了大雨。她躲在 一栋大楼的廊子下,对着雨幕发呆,搞不清自己是躲雨还是不想挪动。一支日本歌曲穿过雨幕断续飘来:我死了,不会有人为我流泪,只有屋后树上的蝉儿,为我失 声悲鸣……

小时在五丈塬武侯祠外占卜的一卦,也飘然而至。

确如卦上所说,吴为不是一个真实的人,不过在人世客串一把,体验一次“活”的滋味,所以她不能胜任任何正式的角色。比起那些到世上真活一世的人,她真说不上认真,总有逢场作戏的味道。

她从来没有与这个世界真正和谐过,大部分人与她只是擦肩而过,从来没有真正进入她的心,尽管她从未蓄意拒绝。胡秉宸并没有真正得到过她。就这个意义上来说,吴为欺骗了胡秉宸。

人们想要通知她的亲友,翻遍她所有的遗物,也没有找到一个亲友的电话或是地址,凡与文字有关的东西都没找到。这个与文字结缘几十年的人,死的时候和文字彻底决绝了。

倒是有禅月的来信,可是只有信纸没有信封。人们无法不怀疑,是吴为自己,截断了联系人间的所有渠道。

这是什么时候完成的工作?是吴为发疯之前还是之后?

她到底疯了还是没疯?

这个不论婚生子或私生子一个都不少的女人,如此一干二净地离开了这个世界,断然拒绝了这个世界最后的垂怜或饶恕。

对这个世界,还有比这种仇恨更深的仇恨吗?

一九八九年-二○○一年九月二十八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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