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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1)


这一段时间,梁大牙又干了几件很风光的事情。头一件事是组织了一次以基干二中队为主体,另以三个区中队配合的小出击,端掉了西马堰据点,全歼日军一个小队和二鬼子一个中队,受到了分区的通令嘉奖。第二件事是派朱预道带领十名武工队员,居然潜进洛安州招摇撞骗大吃大喝地呆了两天三夜,打开了一座监狱,炸掉了一座粮库,杀掉了七个汉奸。

战绩可以说不小了,但有一点,现在的梁大牙,再也不像先前那样耀武扬威地为自己树碑立传了,梁大牙让他的大名暂时谦虚地后退一步,而是把功劳拱手送给刘汉英。按照梁大牙的旨意,朱预道等人以国民政府凹凸山行政公署的名义,在洛安州贴了满城的布告公告之类,一会儿宣布捉拿张三,一会儿宣布通缉李四,今晚城东河里漂上一具尸体,明晨城南的公园里又出现一颗头颅……整个洛安州鸡飞狗跳,到处都在传说刘汉英这回是真抗日了。

土八路这边埋头干活,却苦了山北的刘汉英。可是刘汉英有苦说不出。你说什么,你说不是你的部队干的?这话怎么能明着说?他打你的凹凸山行政公署的旗号,是名正言顺的,从大道理上讲,八路军是国民革命军第八集团军,凹凸山的八路军在军事上独立,但按道理,在行政上也属于国民政府行政公署管辖。他在别的事情上不听你的招呼,但这次他听招呼了,你不是一个劲儿向八路呼吁要发扬民族精神痛击倭寇吗?他去痛击一下,你能说个不字?不仅不能说,还要赞许,还要给点物资奖励。

梁大牙把事情做得很周到,每次派出小分队,来回都要从刘汉英的地面上过。按说,敌占区离陈埠县最近的是榆林寨,那里有日军的一个小队和伪军两个中队,地形也对攻方有利,是日军最担心的薄弱环节。但梁大牙偏偏放着嘴边的肉不吃,硬是绕道迂回,从刘汉英手下马梓威部队的地盘宋家店伸出去。

宋家店国民党守军营长是吴固增,也是刘汉英心腹参谋长左文录的小舅子,平时不大买马梓威的账,而且极其贪财。梁大牙正是抓住了吴固增的这个弱点,谎称得到可靠消息,西马堰据点的汉奸中队长蔡书城到斜河街的窑子嫖娼,顺手牵羊劫了几个福建嫖客,都是贩烟

土的客商,蔡书城发了一笔大财,黑的白的黄的恐怕都少不了。

吴固增不知是计,欣然同意借路。一来不义之财见面一半,这样的好事他不会放过。二来汉奸蔡书城的那个中队离他最近,两边都是提心吊胆的,现在有土八路梁大牙当傻先锋,借刀杀人何乐不为呢?

梁大牙跟吴固增说好的是派出小分队专门收拾三号碉堡的蔡书城中队部,可是一打起来吴固增才发现上当了,梁大牙的部队哪里是小分队啊,一共四百多人马,打的压根儿不是三号碉堡,一阵紧锣密鼓,把西马堰据点给端了。这边梁大牙的部队一撤走,那边鬼子的炮就轰过来了,好一顿猛砸。洛安州里的日军派出三个中队来打宋家店,逼得刘汉英和马梓威只好紧急调兵遣将,被动地打了一场防御战,损失了一百多兵力。

此事让刘汉英大为光火。

晏公庙一仗打下来之后,双方部队的伤亡都比较大,在这之后的很长一段时间里,刘汉英的部队和洛安州日军一直呈对峙态势,你不敢轻易下手,我也不想多找麻烦。抗日是要抗的,但刘汉英希望八路多干点事情。山野大佐也琢磨出刘汉英的心态,大家都是心照不宣,没想到八格牙路刘汉英——山野大佐顺理成章地要把这笔账算到刘汉英的头上——竟然把这个默契打破了,山野大佐恨得暴跳如雷,发誓要向刘汉英报这一箭之仇。刘汉英更是恼火透顶,恨不得把吴固增抓起来毙了,但是,他没有办法也不可能向山野大佐解释,更不能宣扬仗不是他打的,而是土八路惹是生非,那不是把金盆子拱手送给八路而把屎盆子往自己头上扣吗?

只好打落门牙肚里吞。

不久,蒋文肇的集团军来了明暗两道通报,一是嘉奖刘汉英部英勇作战,主动出击,不仅端了敌人据点,还抵御了日军的进攻。但是,另外那份绝密的通报却将刘汉英骂了个狗血淋头,什么有勇无谋,什么轻兵冒进,什么节外生枝,什么利令智昏,等等,简直就把他刘汉英说成是鲁莽张飞了,哪里还像个足智多谋的黄埔系出身的高级将领啊?如此,刘汉英只好自认晦气,把那个叫吴固增的营长大大表扬了一番,然后一道命令下去,让他卷了铺盖滚了蛋,到张嘉毓的团里当了个营副。

梁大牙得到消息,窃笑不已。

在一批新成长起来的土八路干部中,进步较快的除了梁大牙,往下就数朱预道了。如今的朱预道,再也不是蓝桥埠上的那个挂着鼻涕的小伙计朱一刀了。几年挥戟横槊奔突于凹凸山沙场,练就了一身卓越的兵戈功夫,手持双枪能打天上飞鸟,六十米开外,飞刀能削竹梢。

除了在梁大牙的指挥下神出鬼没地搞小出击,朱预道还独当一面地干了几件漂亮的事情。

前不久,护送一批新四军干部去西北,朱预道亲自抱着一挺机关枪开路,一百八十里路的敌占区,逢山过山,逢水过水,不仅保护新四军干部团二十五人安全地过了淮河,并且还捎带着打了两家汉奸的浮财,让新四军干部团的首长们美美地吃了两顿大鱼大肉,分手时还带走四个猪后腿。如此,朱预道自然就被梁大牙视为心腹股肱。至关重要的任务,总是首选二中队完成。平日里多数时间梁大牙也是跟二中队在一起。但凡遇到硬仗,梁大牙必然亲自抱一挺机关枪死打硬拼,朱预道则紧随其侧,挥舞双枪率队冲锋疾如旋风。在作战指挥上,朱预道虽然谈不上什么章法,但是游击战术运用自如,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走,好打则硬打,不好打则软打。这一套熟能生巧,巧能生风,带领二中队在凹凸山下打出了八面威风。不仅梁大牙对其有所倚重,连杨庭辉都对其刮目相看。凹凸山里甚至传出风声,杨庭辉一直向上请求,自己专任政治委员和专职特委书记,集中精力作游击战术研究和根据地建设工作。倘若不是因为资历浅薄,加之张普景和窦玉泉等人坚决抵制,梁大牙恐怕都当上分区的司令员了,而朱预道接替梁大牙担任大队长也是极有可能的。

就在这样的背景下,有一个人势不可当地把自己的命运同朱预道连在一起了,她就是地方二区的女区长岳秀英。

那件事就发生在上个月。

第十章

上月中旬,岳秀英跟二中队的几名干部到徐家集去组织建立村政权。完事后,副中队长胡文起和余排长因为还要留下训练武委会的民兵,她和朱预道便先走了。回来的路上,走在草棵里,没想到一脚踩了一条花皮青蛇,她呀的一声尖叫往前猛跳,一下子就撞到朱预道的背上。朱预道回过身来,一把接住了她。这时候她再看朱预道,那双男人的眼神儿就有些不对劲儿。

看着朱预道不大对劲的眼神,她的眼神儿也就不大对劲了。

两个人都没有再说话。热天穿得薄,一只强健有力的胳膊攥着一只浑圆温热的胳膊,攥得嗓子眼里扑扑通通地响。岳秀英的月白土布小褂子和朱预道的灰粗布军装眨眼之间就被汗水渗个透湿。再往后,就走到一个隔年的瓜棚旁边。那时节,新瓜秧子还没有落苞,一眼望不到边的瓜地像是一片绿色的湖水,漫无边际地涌向远处的山根。田野里寂无一人,只有一轮热气腾腾的太阳悠忽游哉地悬在中天之上,将一地青藤嫩蕊蒸腾出潮湿的清香。

走着走着,步子就有些轻飘飘的。

朱预道说:“好热的天,进去歇歇怎么样?”

岳秀英说:“那就进去歇歇吧。”

二人便一前一后钻进了瓜棚。瓜棚里有一堆稻草,稻草上摊了一张破了三成的竹席子,散发出黑亮的油光和陈旧的汗味。就在那张破了三成四边不齐的席子上,一件骇世惊俗的壮举隆重地展开了。

对于朱预道来说,那个瓜棚无疑是他今生今世最先遇到的天堂。那是怎样的一种激动和幸福啊!一个热热的身体挨上了另外一个热热的身体,那片瓜地在眨眼之间就变成了一片波涛汹涌的海洋。满地的嫩瓜秧子晶莹碧翠,黄黄的碎花像是撒了一地的星星。采蜜的蜂和追逐的蝶在眼前飞来飞去。眼花缭乱中他们就走进了一个浑浑沌沌的天地。太阳亮得刺目,满世界都是燠热的光环。后来他们就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进了一个神秘的世界。窝在瓜棚的那张破席子上,他已经记不清他和岳秀英都说了些什么做了些什么,好像什么都没说什么都没做,但又好像什么都说了什么都做了。他依稀记得他把驳壳枪顶上了火攥在手上。那时节,岳秀英倒不惊骇,带着满脸幸福的期望,晕乎乎地说,朱中队长你是要杀我吗,你为啥要顶上火啊?他说我不会杀你可是我想杀了我自己,我……我恐怕就要……犯纪律了。岳秀英浑身颤得快要哭了,那张丰盈俏皮的嘴唇像是染满了八月的石榴汁。岳秀英说,要犯纪律咱们一起犯,咱俩都不说出去就不算犯纪律了。

再往后就都不说话了,两颗心一起跳,跳得扑扑通通地响,像是满地乱滚的熟透了的瓜。一只瓜撞到另一只瓜上,就裂开了翠绿的瓜皮,现出了红红的瓜瓤,他急匆匆地向那裂开的瓜瓤乱冲乱撞,红红的瓜汁便流了一地……哦,这是多么美妙的一件事情啊,这里原来是一片正面更宽纵深更远的战场啊,这是一片既令人热血沸腾也让人迷醉消魂的战场。不同的是,在这片战场上,无需运筹帷幄,也无需布阵谋局,这片战场只需要一种武器,那就是激情,发射激情的撞针便是滚烫滚烫的心。在这片战场上,进攻者与防御者共为同盟,胜利与失败合为一体,厮杀与搏斗目标一致,争夺与占领并肩行进。硝烟飘扬在九天之上,波涛汹涌在心海底层。一个趟过楚河长驱直入,一个簇拥汉界土来水淹,一个是单枪匹马深入人心,一个是迷宫洞开包罗万象……哦,这是何等的畅快淋漓,这真是痛彻骨心的快活。

直到过了很久之后朱预道才幡然醒悟,在这个世上,只有人,惟一只有人才能使另外一个人达到这种高耸入云的境界,现在他才明白,男人最贵重的东西原来竟然就是女人。

战斗结束后,朱预道拎起了驳壳枪,这才发现,岳秀英满脸都是泪……

快活的时光总是短暂的。那快乐就像一柄尖锐的犁,耕深了相思和渴望的旱地。那次从徐家集返回江店集之后,朱预道简直不敢再见到岳秀英了。岳秀英倒是照样咋咋呼呼,开会办事在一起时,把脸上装点得不显山不露水,可是掉底子的事情也还是防不胜防,有心人有意无意地开她一个玩笑,她脸上的那片颜色便红得十分可疑。

每当太阳落下月亮升起,大事做完小事没有,朱预道的心便会魂不守舍地走进一个并不遥远的地方,走到那个烫热的初夏的前晌……

哦,那片流金溢彩的瓜秧之野,那盛满了红色汁液的竹梁瓜棚,还有那在激情和呻吟的风暴中左右摇曳的蒿草,以及荡漾着绿黄的苗尖和遍地流淌着的潮湿的初夏的阳光……夜越深相思也就越深,同志们的呼噜声越响他心里的喊声也就越响,梦里偶尔会嚎叫一声,醒来

便会惊出一身冷汗。

第十章

不久就有风言风语传到梁大牙和大队几个主要负责人的耳朵眼里,宋副大队长和东方闻音都严肃地提出来,要梁大队长找朱预道认真谈一次。

不料梁大牙很不以为然,振振有词地反问宋副大队长:“谈什么谈?第一,说朱预道搞女人查无实据。人证物证一件没有,就去说人家搞女人,这不符合本党实事求是的原则。第二,就算朱预道同岳秀英亲热了一些,那也是同志之间的亲热,军民之间的亲热,我们难道希望他们天天吵架吗?第三,据我所知,朱预道今年二十二岁,岳秀英同志也是二十二岁,要不是日本鬼子打进来了,这个年纪在蓝桥埠,娃崽恐怕都下了半个班。他们两个人一个光棍一条,一个旱井一口,岳秀英的男人已经断了音讯,恐怕是死多活少,依我看他们两个人也是老鳖看绿豆,挺对眼的。不让成家是组织约束的事,可是人家脑子里想一下都不让吗?第四,就算他们有些摸摸掐掐的,那也是你有情我有意,两厢情愿的事,既不妨碍抗日作战,也不耽误你们谁的事情。没准抗日战争弄完了,人家就成了两口子。咱们现在去说人家,说什么?说朱预道你不要理睬岳秀英?或者说岳秀英你不要理睬朱预道?那不是自找没趣么?别看咱山人无知,花香屁臭还是能掂量出来的,二半吊子的事情本大队长是不会做的。”

一番话说得倒是滴水不漏。

但无论是宋副大队长还是东方闻音,都觉得这话似乎有什么地方不大对劲,有些强词夺理的诡辩色彩。东方闻音于是又单独同梁大牙谈话,没想到不找他谈还好,一谈,又被他阴阳怪气地搞了一肚皮子气,并且引发了一场“大牙事件”。

公开场合梁大牙还有个一二三四,私下跟东方闻音在一起,连一二三四也没有了,皮笑肉不笑地对东方闻音说:“我说你们这些人真是狗咬耗子多管闲事,人家男人女人弄点事,你们也去盘根问底,也不嫌龌龊?问什么问?问急眼了,人家就跟你说,咱们就是在一起弄那个,你能把他怎么样?砍他的头还是剁他的那个?砍他的头,我不答应,我还指望他给我撑着陈埠县半拉天呢。剁他的那个,老天爷不答应,老天爷给他安了个那个就是让他那个的,有枪就有子弹,有子弹就有装弹的膛。天要下雨地要开裂那是谁也挡不住的,到了该他

那个的时候你不让他那个,那是要伤阴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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